我迎着灯光,眯缝起眼睛笑道:“太尉舍不得吗?那干脆也纳进房里算了,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得啊。”
华鉴容的脸色更红,带着几分愠怒地答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去说说看……那个丫头的事情叫人头痛。”
我笑嘻嘻地看他,他生气的样子我最喜欢。
我懒懒地说道:“我小时候,你总说我让你头痛呢……”
鉴容瞪着我,忽然把唇压上我的唇。一会儿才悻悻地放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不是叫我头痛,你总让我心痛呢。阿福,你比谁都要狠……”
他站起来,自嘲地摇着头,笑着告辞出去,到了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步态向来优美,走路的时候,像是残雪的山峰在白云下若隐若现。顾盼之间,便主宰了世间女人的沉浮。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竹珈同食,竹珈兴奋地给我吹奏乐曲。竹珈的凤眼,有时会从倾斜的角度视人,诙谐而且可爱。他喋喋不休地诉说:“这是仲父教的,仲父说我可以领会呢。仲父还说,我再大些,就可以吹他那枝神奇的笛子了。”
我笑道:“傻孩子,那只是他心爱之物,怎么叫神奇的笛子?主要还是练习得多,揣摩出意思来。”
竹珈甜甜地憨笑:“就是不一样的。仲父送我的,我都觉得不一样。”
我端详着他说起仲父两个字时有些骄傲的神情,手一颤抖,筷子也拿不住了:“竹珈,你还小,可母亲希望你记住,比如你伯父和我对你好,是因为血缘,天经地义的。可你仲父对你的好,是出于心怀的宽阔,虽然他是你的臣下,但母亲要你永远记住你仲父的恩情和气度。”
竹珈认真听着,点着头。他似乎还想问我什么,我结束了话等他问,他却没有说。竹珈笑起来,罕有的漂亮,如览一样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笑法,加上那双被韦娘称为“观音之目”的眼睛,我每每见到,就觉得称心。
可世界上有觉得满意处,总是会生出不满意来。我很久没有和竹珈一起吃饭了,这天发现他格外挑食。小家伙吃饭,也就在一两个菜里面下筷子。
我自己幼年就不浪费粮食,也没有什么挑三拣四的习惯。观察了竹珈很久,我对他道:“竹珈,你不喜欢吃的不少呢。”
竹珈娇气地笑:“嗯。我是太子呀,松娘说,我不喜欢吃,就不吃。”
竹珈低着脑袋吃米饭,根本没有察觉我的脸色。我道:“你是太子。不喜欢的,就可以不要。那么……广西进贡了一匹小马,你想不想骑?”
竹珈毫不掩饰地摇头:“不要,我讨厌骑马!”
我沉下脸:“竹珈,你怎么……你是太子,将来要治理天下,怎么可以全凭着喜欢不喜欢!骑马我要你学,你就得学。而且从今天起,所有的菜你至少都要吃上一口。大家都宠着你,捧着你。你跟一个金娃娃似的,不配太子的名号。”
竹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自他出生,我好像是第一次说他重话。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倔强地往嘴里送着白饭,干脆一口菜也不动了。
我挥了挥手,对内侍们说:“都撤下去……不吃了。”
竹珈没有吃饱,听我说不让吃,虽然内侍们也不敢来夺他的碗筷,他还是放下了。缩了缩鼻子,他浓密的眼睫毛不住地扇动着。
我正要继续说话,陆凯来了:“皇上,有一位太尉府上的姑娘,叫小鸥。在宫门口处跪着,说要求见。”
怕是又生了什么事端,我冷冷道:“怎么回事?皇宫不是县衙,怎么什么人都可以求见,朕和太子说话呢。”
陆凯的嘴一撇:“就是,奴才也知道。可这个丫头说,皇上既然给她指婚,就该管着她。见不着陛下,她就一直跪下去。”
我怒极反笑:“为了那件事?朕就知道她不会太平。算了,媒人难做,引她到上书房去。”
我站起来,扫了近旁的阿松一眼:“你们就那么养育太子?今天晚上,没有朕的话,不许他吃饭。”虽然心情不好,我还是忍不住地偷偷看了一眼孩子。竹珈一言不发,也不哭。看着他的样子,我已经不忍心。但话已说出口了,断没有收回的可能,我抬脚出了屋子。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那个女孩子跪在地上,头上却如同高丽人一样戴着笠帽,她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有话说?”我问,也没有打算叫她平身。
小鸥沉着地回答:“是。妾身不愿嫁给宋彦。”
我从鼻子里出气,笑了几声:“就为了这个?那你只要叫太尉转告就好了,何必大白天跪在宫门,那么费力气?你不愿意,朕和太尉难道就绑了你们一双?”
小鸥不答话,缓缓地摘下笠帽,我吃了一惊。她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被剪去大半,就留下些短发,蓬松松如杂草般盖住青色的头皮。
“你这是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问。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她,但看到这样的场面,也觉得难受。
“妾,此生非但不愿嫁给宋彦,也不愿嫁给任何人,只愿跟在我家大人的身边。”她大胆地抬起头,直面着我。眼睛里面只有两个字:决心。
书房里一时间像是被冰冻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还是我说话了:“朕还以为你剪发,要出家呢。太尉,朕认识他比你久些,为了他去当姑子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朕给你指婚,是没有恶意的。太尉说你脾气古怪,朕现在领教了。你……不嫁就算了……回去吧……”
小鸥却不肯走:“妾身还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是给她气的,还是给她震慑了,就呆看着她。
小鸥的大眼睛里浮起水光,俏丽的脸面带着几分娇艳,倒真有点像我。只听见她道:“陛下,我家大人,人人都说是他无所不有,富贵无敌,其实他是很寂寞的。他晚上常常睡不着,也不点灯,就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有的事情大人也不会喜欢妾身说出来,只有一件,我家大人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说起大人的美名,早就天下皆知。这样的人没有子嗣,怎不叫人抱憾?以前,总还有些……可自从过了一个
七夕,这一年多大人每夜独宿。在宫里陪伴着陛下,到了夜深,我们还要提着灯笼等待大人回来。陛下,我家大人总是个男人,陛下你……”
我打断了她:“够了,不许你再说下去。”
小鸥笑了笑:“陛下是圣洁的,自然听不得这些话,妾身是个俗人,能想着的就是这些俗事。”
我张大眼睛,也笑了笑:“好,你很好。不过,如果你要激怒朕,这些话可还不够。你是太尉家里的人,朕不会拿你怎么样。不过,朕告诉你两件事。首先,朕平生还没有和人家争过什么男人。第二,所有的事,都不会像十来岁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小姑娘想得那么简单!”
小鸥愤懑地咬住嘴唇。我一振袖,丢下她,离开御书房。齐洁等人也大概能猜出端倪,看我脸色发青,大气都不敢出。
我越想那个小鸥,越不成体统。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她那样顶撞过我。可是,她说的话,确实如刀子一样,粉碎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
我在御花园踱步,直到天色已晚,才返回东宫,心里记挂起竹珈来。我自己才是最宠爱他的,今天仅仅因为小事,就不许他吃饭,是我鲁莽了。我走到竹珈居住的地方,心里已经八九分后悔。这几天来我的脑子乱得一团糟,处事也没有分寸。
可还没有走进门,却听到了竹珈哭泣着说话。他极少哭,我顿时心疼起来。
灯下,竹珈被一个男人抱着,抽噎着。那个身影,除了华鉴容,不会有第二个。我看了华鉴容,马上不自在,还好他们都没有立刻发现我。
可是,竹珈对着正抚慰着他的华鉴容说的话,却使得我的心疼痛到冰凉。
因为,孩子说:“我要爹爹。我想我的爹爹。”
瞬间,华鉴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空洞的伤痛。他抱紧竹珈,眼睛看到了我,那种空洞的伤痛就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悲哀。
我咬着嘴唇站着,觉得贵为皇帝,还是有无法融入的时刻,比如,面前的男人和孩子,我根本不该去加入。
可是,华鉴容已经向我伸出了手来。他温言安慰竹珈,声音清亮:“好了,好了。你爹爹就留下了你来陪伴母亲了……我们都想他。但是,竹珈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要代替你爹爹守护母亲,他知道了,才会高兴吧。”
慢慢地,竹珈不再哭了。我摸了摸竹珈的头发,他抬起头来看我,眼睛红红的,模样滑稽。原本那个仙童一样的孩子,此刻变得和普通人家的男孩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他少点仙气,未必不是好事。
我叹了口气,问道:“宝贝,饿坏了吗?”
竹珈摇摇头,看着我,蓓蕾似的嘴嚅动着,怯生生地来拉住我的手。
我俯身抱住竹珈:“普通人家的孩子,连肉食都难以吃到。竹珈是太子,千千万万的男孩子都得学竹珈的样子。所以,我才不愿意你挑食。只是,今天是母亲性急了。我也没有吃饭,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竹珈脸上泛红,他的小手捏着我的指头,凉丝丝的。他低声认错:“母亲,我错了。求母亲不要给我吃饭,让我记住。”
我看着竹珈,鉴容在一旁说:“这也不好,母子连心。如果太子不吃,你的母亲也吃不下呢。”
我盯着竹珈的眼睛,点点头,微笑着说道:“和我一起吃甜羹,好不好?竹珈流了那么多眼泪,一定要喝许多的甜羹,这样才能把水灵灵的脸蛋补回来。”
我扫了一眼华鉴容,觉得两个人之间如今好像透明了一样。还好有竹珈,我才可以面对他。华鉴容的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焦灼。我猜是为了小鸥的事。趁着孩子没有注意,我小声道:“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也别放心里去。”
华鉴容一愣,会过意来,才对我一笑。虽说和我有了默契,但是三个人用膳的时间,我们两个大人都注视着竹珈,几乎只同竹珈说话。好像有竹珈的存在,才让我们暂时可以避风。
但竹珈总要睡觉的,于是我们两个,终于拖着步子往我的居所走。最近内侍们又生出了一种敏感,见了我们,就躲起来。可笑的是,看似没有“别人”的东宫,只要我喊一声,每个寂静的角落里都会冒出人来。
从竹珈的住处到我的居所,要经过一条回廊。即使装饰有明珰翠玉,这古旧的走廊里面还是阴气沉沉。好像有着不知名的鬼怪,恶作剧般地在烛光下面拉长影子,把你引向黑暗的尽头。春夜里,一阵大风吹过,附近的几处烛火霎时熄灭,白色的羽纱无力地飘动。
华鉴容爆发似的把我拉了过去,月色里,我被他卷到了白色的帐幔里面,他用力地吻着我。这里是过道,东宫的男女内侍走出走进。所以,我格外吃惊。
“这里……不好……”我借着他和我接吻的间隙说。
“我……等不及……就是现在,现在。”华鉴容喃喃地说,一边拥抱着我,一边把手伸进我的衣服,滑到我的背部。
鉴容的衣袖里面,似乎都散溢着馥郁的芳香。他的嘴里,也是好闻的气味。那种青春鼎盛的味道,像是夏天的热风,使我从膝盖到大腿,都起了一种不知名的震颤。
我并不想拒绝他,如果此刻灯火亮起来,提到下午的事件,不论是我,还是他,总会尴尬的。可是,就这样紧密地抱着,如偷情的少男少女般狂吻,倒是产生了奇特的魔力。混沌中,华鉴容包裹着的妖娆魅力打开了。他的眼睛,舌尖,手臂,无一不迸射出魔影。
鉴容终于放开了我,我们走出帐幔,四周静悄悄的,可迈了几步,刚才熄灭的蜡烛就都点上了。我对于内侍们的“得体”,忽然笑了出来。想必此刻自己的脸是红着的,我看了看华鉴容,他表面虽若无其事,但他修长的脖子,却如喝醉了一样泛着葡萄玉液的红光。
鉴容深深地吸了口气,拉着我的手腕,声音更加透明且洪亮:“等着我,等我回来……”他的拇指按压住我的脉搏,我的心跳更加厉害了。
到了我的寝宫面前,我们停下了。鉴容的眼睛亮闪闪的,笑了:“我一直……怕你不高兴呢。既然你情绪好了,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等着我,等我回来。”他重复了那句话,指头离开我的手腕,游戏般地跳到我的鼻尖。
我看着鉴容离去,但他的那种“魔影”却还存在。晚上,躺在床上,只觉得他的影子化成了无数的眼睛,在天地之间看着我。我半解开白衣,让肩膀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才抵御住不知名的诱惑。倘若我和他是正式的夫妇,也许诱惑还没有那么强烈。他是故意的吗?一定是。但我真的没有一点羞恼。
华鉴容走后,朝廷里还是对行刺的事件议论纷纷。蒋源没有审出头绪时,周远薰苏醒了……
我审视着面前的少年,刚才进入院子的时候,樱花正在开放。绚丽的花瓣,也许如少年的美丽一样,是虚幻的。周远薰的脸色很红,好像他不过是一个象牙制成的物体,中间有着烈火燃烧。齐洁不时地给他擦去伤口附近的汗水。周远薰任由她摆布,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始终没有开口。
我问远薰:“还是很痛?”
他摇头,但眉头皱得可怜。他已经不能算一个小孩了,可我见到了他,母性便自然地被他激发出来。
我对齐洁使个眼色,拿过她手里的丝帛。在水盆里面浸了一把,水面上立刻出现了淡淡的血色。
我靠近周远薰,小心地用丝帛贴近他的胸口摩挲着,道:“忍着点吧。”
于是他一点呻吟也没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海市蜃楼,里面充满了少年的痴迷、温柔和抑郁,使我还是停下了手。
我本来想要问他一些话,但最后却只是说:“远薰,那天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是想和你说个故事的。”
远薰的嘴角一动,勉强地微笑,嗓音沙哑:“陛下,臣活过来了。难得陛下有空和臣在一起,现在请说吧。”他说话的时候,许是牵动了伤口,肌肉神经质地抖动着,眉毛也是,更加像一个精致的偶人。
我道:“谈到心魔,每个人要长大,都会经历的。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王览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到有一个旅行者,深夜在山谷里迷失。他又渴又累,夜色中,摸索到了一个水塘。他喜出望外,急忙去饮水。他喝到了平生最甘美的水,后来带着满足和喜悦睡去。你猜怎么样呢?第二天清晨,他醒过来,又一次去喝那水,却惊呆了。原来,在曙光的映照下,清澈的水底,有一具骷髅……”
周远薰半闭着眼睛,面上有他独特的懒倦的神情。他忽然微笑:“陛下,这个故事结束了?”
我回答:“没有。王览说,不同的人,对于故事的结局,是有不同的说法的,这就是人心。他还说,想通了这个故事,大概就没有了心魔。”
周远薰不置可否,许久才问道:“陛下你已经想通了?”
我笑了笑:“没有,也许我还是不成熟吧。我们一起去想,不好吗?”
说着,我把远薰扶起来,喂他喝水。他沉思着,没有再开口。
我一直等到他睡着,才离开。
这天夜晚,星空朗照。华鉴容不在,我才陡然发现,近来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这时,赵静之意外地出现在了东宫。
“静之,你每次来,必定有话说。”我召见了他,对他笑道。
赵静之抱着琴,面上的酒涡很明显,他神清气爽地说道:“陛下,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