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晨了,你没事就好。”韦娘温柔地说,小心地用手巾擦去我的汗水。
“只是一个梦。”我有气无力地笑笑。外间许多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御医们,宫人们云集于此。我要么不病,一病起来,每次都是兴师动众。
“外间,应该对朕的病情不清楚吧?”
“不清楚。毕竟是宫内的事,外人怎么知道缘由?陛下好了,也就过去了。”韦娘答道。
我示意韦娘凑近我,贴着她的鬓发说:“阿姆,我梦到了王览。他好像并不快乐,也许在担心我。”
韦娘一动不动听着。
我轻轻地说:“不管未来如何,相王的威信无法取代,我也总是以太子为皇嗣。”
韦娘深深叹息:“哎……”
可帘外,陆凯的声音打断了她:“太尉往这里来了?”
我贴着被子,他怎么可以进来?大清早,这里是我的寝宫,而且……最好现在不要见到他。
“陛下圣体违和,大约传到了太尉耳朵里。大人方才入宫,有人拦着,大人不听,直接闯入。太尉是主管禁军的,谁也不好真拦他……”
我已经听到他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了。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寝宫的外间,戛然而止。
一阵细碎的说话声后,陆凯满头大汗地进来回禀:“陛下,太尉大人候在外头,让奴才来请示陛下是否可以觐见。”
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刹那间脑中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我抬了抬手:“叫吧。”我对韦娘点点头,“阿姆你也出去吧,让我和鉴容说些话。”韦娘深深看我一眼,悄然退下。
雪残清寒,灰色的晨光中,帘影微动。华鉴容跪在地上,他并没有着官服,只是在黑色的布衣外面套着一件貂裘的大氅。想必是入宫的时候过于匆忙,来不及穿戴整齐。意识到我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衣服,他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我急坏了,从床上跳起来,披了一件衣裳就进宫了。”往常他行完礼,就会自然地起立。今天他仍然跪着,望着我轻声问,“你,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我做了个噩梦。”
鉴容膝行着靠近我的床:“梦醒来就好了。不要说以梦占卜的都是些胡话,就是有什么威胁,我总在你身边啊。”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也不答话,自己的汗水已经把额发打湿了。鉴容又说道:“我听说你忽然病了,心里一乱就忘记了规矩,方才直接闯进来。太医们对我说你没事,我才想到自己没有顾及臣子的礼仪。”他的眼睛有血丝,鉴容他……刚才流过泪?
他还在意着那些所谓的界限。在别人的眼里,他不仅是太尉华鉴容,而且还是我的情人哪。我觉得可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衣领:“鉴容,你都进来了,我要真的怪你,用什么处罚你呢。”
鉴容一愣。
我又说:“算了,我可能心情不好,加上劳累,才会做噩梦。外面不弄得人心惶惶,也算万幸。”
我的面色大概怕人,鉴容虽然不至于和方才韦娘一般古里古怪地看我,也抽了口气:“你啊,阿福?”他焦灼地问。
我伸出了手,鉴容这才站起来,走到我的床边。我捏住鉴容的手,把他往龙床上一拉,投入到了他的怀抱中。鉴容的衣服上有青草的气息,也许沾上了清晨的露水。我埋首在这个男人的衣襟里,一再稳定着自己的情绪。鉴容的手迟疑地抚摸着我披散的头发,落到我的背上,轻柔地拍着我,紧紧地搂住我,他道:“不怕了,不怕了,我总是陪着你的呀……”
鉴容的身体也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一直熟悉他的气味,因为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在他的怀抱中。然后很多年,他的这种香气始终离我颇远。可是今天猛然闻到,还是熟悉得如同我昨日的记忆。我也许没有错,他呢?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而已。
可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我指着自己床后面的一个玉匣子:“去看看柳昙他们的上书。”
鉴容站起来,打开定睛一看,就皱眉:“无聊。”
“他们是为你好……”
鉴容气道:“说这话阿谀我?我不喜欢柳昙,我跟他也不过泛泛之交。虽说都是皇亲,他与我天生无话可说。”
我开口:“鉴容,我说过无数次我相信你。太师临终,我也保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是皇帝,一言九鼎,你现在依然相信我吗?”
鉴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你不要绕圈子了,这不像你,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我让他坐到我身边,抬起双手柔和地抚摸着他的轮廓:“你说过陪着我,我相信你了。但是有一天,让你在国家和我之间选择,你会选我吗?”
鉴容不可捉摸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我对他的亲昵而不知所措。被我手指滑过的皮肤,泛出了淡淡的虹光。黑潭一样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极其坦荡与深沉。
突然,鉴容的眼睛中有火苗燃起,胸脯也随之急剧地起伏着。他干涩地笑,眉间划过一道近似闪电的残酷。过了好久,才格外温柔地答道:“我会选你,任何情况下我都选择你。可我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臣子。作为男人,我会一天天老去。而在你的身边,永远会有年轻的谄媚者。作为大臣,我也会被消耗干净。神慧,要是真的到了那么一天,即使我想要选择你,我对你真还有用吗?”
我的白色绢衣被纠缠进他黑色的单衣里面。黑与白,并不交织融合,我的脸被他揉进他的胸口,他坚实的胸膛,我柔软的面孔,还是不能化为一体。我的手指掠过鉴容的嘴唇,他的牙齿,咬啮着下唇,一如既往,是一抹芍药的血红色。
我并不是猜忌鉴容,如果要怀疑,我早就怀疑他了。早在南北和谈的时候,在改革初王琪进言的时候,在前十封弹劾他的信件的时候。世俗的流言,官员们的目光。他们太小看我了,难道我作为皇帝,会在乎这些?我只是担忧着,担忧我无法控制未来的局面。我在火里,鉴容进不来,王览在镜中,他们帮不了我。那梦里的血流成河,是谁的血?如果是我神慧的,并不可怕,可我怕我最亲爱的人们遭受浩劫。这个男人,我不能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王,那么,至少此刻,我可以让他相信,我也选择了他。
我拉下了鉴容秀美而高傲的头颅,第一次主动去吻了他。他的唇,带着血的味道。他呆住了,但是很快,他就激动地回吻着我。我根本透不过气来,我的指甲刺进他的肌肤中。可他不松我,他像一个初尝美味的男孩子一样,毫无节制地吮吸着我的唇。我和他在这个吻中沉沦。如果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情愿这个时刻,我们就一起化为灰烬。
长吻过后,我靠在他的怀中,缓缓地说:“鉴容,如果你爱我,我恳求你,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死去的话,你选择我的孩子吧!”
我尽量想平静地说,可刚才他的吻驱散了所有的阴暗,使我不得不暴露在他的面前。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知道,我那么些年一直在委屈你。我的豆蔻年华,我爱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那时候我为了一个人,可以抛弃整个天下。但到我长大的时候,虽然你的爱并不比他少,我却没有能力用同样的爱来回报你。因为我有了竹珈,我是一个母亲,不仅是母亲,我还是皇帝。我输掉了天下的话,我的孩子也不能活着,我的命运和他在一起。可是,万一我不在了,只要有你华鉴容,我就可以瞑目。我死去了,也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只有我的竹珈,身上流着我的血,你会保护他,像你爱护我一样,对吗?”
鉴容的脸上涌出一种疯狂的神色,他的眼睛,第一次对我透出了凶狠的光芒。死一般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真残忍。我刚才还在幸福地幻想,你却非把刀子扎进我的胸口。生与死,在你口里那么轻易,我喜欢的不是这样的人,这样也不能当皇帝。”
鉴容说着,用力把我抱起来,我的身体都离开了床铺,他的手指分开,插进我的头发里,他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神慧,你以为我要什么?我要你回报什么,我想当相王吗?你以为我会逃避别人对我内宠的嘲笑?不错,我是高傲。但我的高傲,只有你不能这样曲解。神慧,我说了多少次,我只在乎你。我不要在你的皇陵中安放我的尸骨的权利,我也不要你的来生,我只要现在,你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爱你,当然也会爱你的孩子。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骑马射箭。因为,我想变得足够强,来保护你。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样的,只不过心里多了你的儿子。”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跳得剧烈,似乎要膨胀到破裂。他的手指弄疼了我,可我也没有动。我垂下头,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华鉴容。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的手指和身体软化了,像怕失去我一样,紧紧抱着我。他也重重地叹息,道:“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受不了你说到自己的死亡。你明知道我……可你却那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好了,我发誓,我会对竹珈,和我对你一样。”
鉴容用嘴唇碰着我的发际,居然笑出来:“我们好傻,阿福。有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可我们两个傻孩子,非要这样直接,才甘心……”
我想到韦娘说,宫中长大的孩子,往往都有着奇怪的个性。我们两个,是不是呢?过了很久,我才叫了一声:“韦娘。”
韦娘没有进来,她的声音飘荡在门口:“是,陛下。”
我觉得手指尖有些酥麻,好像这些指头都不是我的。我费力地说:“去,把太子带来……”华鉴容旋即放开了我,站到了一侧。我看不见他,朦朦胧胧中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吸收着冬日的阳光,好耀眼。
很快,竹珈来了。竹珈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都肿了。人家都说,竹珈和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可他那么一哭,样子像只小白兔,倒有几分神似我了。
“娘,你还好吗?知道你不舒服,我伤心死了。”竹珈扑到我的腿上。
“宝贝,你一来,我什么病都好了。”我说。
竹珈破涕为笑:“还是松娘说得对,我娘是真命天子,才不会有事呢。”竹珈头一转,看到了华鉴容,愣了一愣,叫了他一声,“少傅。”
华鉴容站在帘子一侧,也不知道什么表情。
我严肃地说:“竹珈,你以后,就叫华大人'仲父'吧。”
竹珈向来温顺,听我说了这话,他的凤眼眼尾一挑。过了一会儿,他向着华鉴容走过去,响亮地称呼他:“仲父。”我听了这话,才放心地靠在枕上。
虽然冬天快要结束了,但春天也不会轻易地就把快乐赐予人间。
赵静之倒是说得不错,只要有不服输的心,就可以蔑视挫折。我们所有的人,都该努力。
第八章 残阳惊变(1)
立春之日,是华鉴容的生日。他照例是不进宫,也不见客的。我自从上次噩梦昏厥以来,时常犯有心悸。御医们宽慰我说,病去如抽丝,将养些时日,到天气完全暖和,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天下间病人的想法都差不多。即使明知道大夫们往往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努力相信他们说的话。
午后,我在卧榻上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眠。不知怎么,总会想到鉴容今日心情的悲苦来。鉴容小时候在昭阳殿,每到立春,总是一袭墨色的丧服,终日不进水米。那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在追念亡父。看他不吃饭,我便也不肯吃,坐在他边上抽抽噎噎。逼得他饿着肚子,还要说尽好话来哄着我。我回忆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愕然发现,过去我居然把这些他对我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的。经历过一些风雨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我在病中,手上无力,腰肢酸软。害怕自己又胡思乱想,我就请了赵静之来弹琴。静之坐在昭阳殿暖阁的廊下,信手弹拨了一曲《文王操》。我倚靠在座上,静心聆听。只见得雪云散尽,梅花初蕊,仿佛在对司春的仙人轻颦浅笑。弹琴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美景之中,都是那么宜景宜情。
赵静之的琴声,犹如佛前的焚香,静涤我的心灵。一曲终了,我笑道:“天天都可以听你的琴声,也许就不会有噩梦了。”
静之微笑道:“噩梦,不过是一时的幻相。即使噩梦成真,以你万乘之君的气魄,也不用畏惧。”
我收起笑容:“怎么叫成真?”
他的眼睛有一丝沉郁,旋而露出笑涡:“那不是说你,是说另外一个人呢。他的噩梦真的成为过现实,永远也抹不去。但是,他的意志还是没有改变过。”
我玩味着赵静之的话,这个人,就算对我亲近,也总是有着不可测的深度。我转开话题道:“静之,其实你来南朝后,就鲜有弹琴了。”
他转过额头,答道:“我在北边弹得还要少些。实际上北朝宫廷内,知音不多。北方人不如南方人纤细,说得好听些是务实。先帝喜欢音乐,但还做不到为此倾倒的地步。我现在不在长安宫廷里当点缀,本来就是好事。”
我叹道:“我近些年也不大弹了。手不应心,总是弹不出自己心里的曲子,其次,也没有多少知音。”
赵静之开朗地笑了:“我和陛下不大一样啊。要说琴曲,普通人只知道是一种术,但要求取琴之道,就要发挥术而超越它。琴,是'关心'的技艺,陛下心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我饶有兴趣:“也许你说得对。比如你刚才弹奏的文王操,孔子开始学习的时候,就说自己得其形,而非得其髓。我心情芜杂,无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算是有那么一天,我也不高兴在没有知音的地方弹。”
赵静之笑道:“其实,哪里有那么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于表达吧。琴声悠缓,在北国已经不符合大众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欢羯鼓笛子,欢快酣畅。到了南朝,吴声清越,我听了很是高兴。但南曲还不是我的长项,因此我经常出宫,到金陵城内请教那些普通的乐师歌伎。”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去过太尉的府上吗?”
赵静之凝眸:“太尉公那里,不是谈琴,而是斗酒啊。”
“你与他斗酒?”
“我也不知道,到最后都醉了。我记得在玉色酒杯里,看到了万里山河。我梦想去的地方,全部浓缩在琼浆玉液中。太尉说他想自己变成大鹏鸟,飞上月宫,砍去桂树,除去阴影,让人间更加光明。”静之说着,一抹奇妙的神采闪现。
“你和他倒投机。我还以为,你和孔雀一样傲然的他不会合得来呢,我也一直觉得你是很骄傲的人。”
“怎么会?陛下说起太尉的骄傲,应该理解他的特别。”赵静之想了想,道,“我骄傲,是因为我藐视世俗规矩。太尉呢,他骄傲到不屑于任何阴谋。这种人在北国也是凤毛麟角而已。我的朋友杜言麟对他这一点尤其佩服。”
我听赵静之那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甜。华鉴容光艳的笑容,也在梅花深处隐约浮现。
我走了神,待到想起赵静之,他正看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阳光下,静之点漆般的眸子显得很温柔。他站起来,看着花枝道:“陛下,我常想,人生真能如此完美吗?就比如春天,等到万紫千红时,春光已经开始衰老了。所以,我们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赏些烂漫的情趣。”
赵静之回首:“我视你为知音,才如此说的。”
我点头:“我也是呢。静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