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双手叉腰的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搬运工人不断地将包着气泡纸或厚棉布的物品搬进搬出,好像观察一列辛勤工作的蚂蚁。一个工人不小心手滑,让一卷地毯沿着阶梯一路滚下,艾萨克看见地毯卷朝自己所在处逼近,下意识的抬高脚踩住。
「脚下留情,大律师。」罗伦斯懒懒的说:「那是十九世纪初的Soumac地毯,挺贵的,你知道。」
艾萨克斜看了罗伦斯一眼。没错,他原本是很想一个大脚把地毯卷踢开的。迟疑片刻,他将脚放下,同时工人也慌忙的跑过来将地毯抬走。
「布罗戴斯先生,你现在进行的这件事其实游走在违约边缘,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我只知道搬家要挑良辰吉日,不然会犯冲,倒是不知道还犯法。」罗伦斯夸张的挑高双眉,故意反讽的说:「既然这样,就把我绳之以法吧。」
艾萨克沉默片刻,接着也以同样的讥讽反诘:「不,律师的做法通常是告诉对方:『你会收到传票,我们法庭见』。」
罗伦斯皱起眉头,有些挑衅的看着对方。
艾萨克继续说:「在不动产产权还没完全厘清之前,你没有权利变更内在的可移动产——也就是家具、收藏、装饰、服装,任何东西——因为可移动产也会影响不动产的价值,更别提这些可移动产本身的价值和产权……」
罗伦斯举起手故作投降状的制止艾萨克,「大律师,我们开诚布公的说吧,这些动产、不动产市价产权什么的,已经让我很反胃了。实际上的状况是,我的秘书已经通知金洁小姐带走房子内部的家具装潢,她表示没有兴趣,交给我全权处理,如此而已。」
「天杀的,布罗戴斯先生,你知道这不是问题的重点。」艾萨克说:「你该联络的不是金洁,而是加百列。」
「如果连你都联络不到你的当事人,请问我该怎么找他?」罗伦斯反问:「到圣母教堂请天使报信吗?」
「你看,我们不是回到了问题的源头?在征得产权共有人同意之前,你不应该变更房屋内的可移动产!」
罗伦斯重重的拍了一下手掌,一脸有理说不清的不耐烦,「听着,我只说最后一次:我的确『保留』了这个房屋里由『你的当事人』装潢的部分,只有清理我承购的部分,也就是由金洁……」
「布罗戴斯先生,你应该清楚这些可移动产的产权不是从摆设的位置区分!」
「抱歉,我不想介入太隐私的问题。不过,我有理由相信『你的当事人』应该——」罗伦斯说话的同时,两个工人正好抬着杰夫和金洁的伉俪巨幅油画经过他们面前。他们两个看了油画一眼,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让出通道。「应该不在乎这些物品。」
「而且,我只是将这些东西『暂时』搬移到我的储藏仓库而已。」罗伦斯继续说:「大律师,是你的当事人避不见面,而不是我故意黑箱作业。」
「布罗戴斯先生,加百列已经失联好几天了,你完全不在意?」艾萨克问道,神色略显得忧虑。
「老实说,如果他发生任何状况的话,对我反而有利,不是吗?我刚好可以趁机并购他那个部分的产权。」
「布罗戴斯先生,请记得你正在和一个律师说话。」艾萨克瞪大眼睛,对于罗伦斯出乎意料的坦诚感到非常讶异,「你的一切发言都有可能成为对你不利的呈堂证供——如果加百列有什么意外的话。」
加百列包卷着床单蜷缩成一团,窝在床和床头柜之间的小角落。从他所处的角度望向窗外,可以看到一方纽约天空:一如往常的平凡,颜色像洗笔水一样混浊;空气郁闷沉重,压得连天际线的建筑物都显得疲惫。
加百列叹了一口气,下意识的咬起右手拇指的指甲。才放到嘴边,就感到一阵刺痛,垂眼一瞄才发现所有的指甲都只剩下原本的一半,并微微渗血。
已经连指甲都没得咬了,真惨。
「加百列!小少爷!」米榭猛敲着房门,「你到底想把自己锁几天才爽?他妈的,别搞自闭!」
加百列又往下缩了一点。
「Party嘛,是意外啊!客人想见你这个屋主很正常,不是吗?我怎么晓得后来会变成那样……」
加百列捂住耳朵,双手略微颤抖。他刻意不听米榭说的话,这样他就不用回想在Home Party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你的面试失约了又怎样?可以再约啊!」
想到安缇克艺术经纪公司的执行总监奥克森打来的电话,加百列更是整个人瘫在地上,将头窝靠在膝盖上。他顿时希望那是流沙,而不是原木地板,这样一来他便可以毫无知觉的沉入、掩埋。
「那又不是全纽约唯一的公司,你可以去Christie’s或Sotheby试试看啊!说你是谁谁谁的儿子,那里的人总该认识你老爸吧!」
有那么简单吗?等你变成正式车手的时候,再来说吧。加百列心里这么想,但是他没有力气回嘴。好累,加百列闭上眼睛,一直窝着让人昏昏欲睡。
「他妈的!你要我撞门进去吗?」米榭语带威胁,但是他不会真的那么做,集训开始之前怎么可以因为这种无聊理由上身。「哼,你总不能在里面锁一辈子,等房东来的时候,你还是得出来的!」说完,用力踹了一下门。
紧接在「碰」的撞门声之后,加百列听到另一声轻微的「Ouch!」,他开始庆幸当初坚持使用实心核桃木房门。
「Va te faire foutre!」踢痛脚的米榭在门外臭骂发飙一阵,突然间电话铃声响起。「没这个人!」米榭对着电话大吼,然后用力挂上话筒。
「去死吧!」米榭回到加百列的房门口大声叫骂之后,脚步渐远,最后终于「砰」的一声,摔上大门离开了。
加百列依旧一动也不动的卧在地上。
过了十分钟之后,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铃声以一种近似幽怨的凄厉频率在空洞中回响。因为迟迟没被接听,线路于是自动切换进语音答录系统:「……请在信号声之后留言,谢谢。」
话筒另一端却是一阵沉默,打电话的人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片刻之后,电话线路切断,传出嘟嘟嘟的声音。
「……」尼尔森看着手中的话筒,开始真正的担心了起来。
第四章
罗伦斯在全麦面包片上放了一层厚厚的Mozzarella di Bufola,再铺上黑甘蓝馅,接着将面包放进烤箱里加热;然后从冰箱中拿出水煮鸡胸肉,切碎,放进萝蔓叶、芝麻菜、蕃茄组成的沙拉里,淋上一点橄榄油和香醋。在此同时烤箱当的一声,将面包加热得恰到好处——他的晚餐完成了。
房屋的装潢工作持续进行中。在此期间,罗伦斯的生活空间暂时以后半部没有更动的部分为主。由于餐厅也在装潢范围之中,罗伦斯便一切从简的在厨房的餐桌用餐。
坐下之后,罗伦斯打开电视的新闻频道、拿了财经晚报,准备享用他的晚餐。当他正要拿起面包时,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是……」他下意识的拿起手机,才注意到声音的来源是墙上的电话。
罗伦斯不甘不愿的走去接起电话,「罗伦斯?布罗戴斯。您哪位?」
电话彼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罗伦斯又问了两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干脆的挂上电话。
「布罗戴斯先生,您想用餐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就行。」尼尔森走进厨房,看到餐桌上的食物,连忙说。
「没关系。你也应该也还没吃吧,要不要尝尝看?」罗伦斯到料理台旁又准备了一份面包。尼尔森很客气的摇摇手,说怎么能麻烦老板。罗伦斯笑了,「不用那么拘谨,我和老葛斯曼先生不一样。」
尼尔森于是带着谦恭的微笑接受,并走到台边看着罗伦斯准备。
「对了。」尼尔森随口问道:「我刚才似乎听到电话铃声。」
「没错。」罗伦斯将面包从烤箱中取出,放在盘子上,递给尼尔森,「不过没人答话,大概是打错电话或恶作剧。」
「原来如此。」尼尔森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电话,口中却仿佛不在意的回答。接着他接过面包,尝了一口,赞赏的点点头:「不是恭维,真的非常美味。」
「这是我的家传配方:意大利家常菜。」罗伦斯有些得意的说:「我母亲是意大利人。虽然我的外型完全继承挪威籍父亲那一系。」
「卡蜜儿……第二任葛斯曼夫人也很喜欢下厨。」尼尔森微笑着说:「少爷小的时候,总是跟着夫人在厨房或夫人的工作室里团团转……」他的思绪似乎回到往日时光,「……那是这栋房子最美好的时光。」
罗伦斯瞄了尼尔森一眼,沉默不语。只是回到餐桌上继续享用他的晚餐。
不知道又昏睡了多久,加百列才再度张开眼睛。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开始觉得有点饿,可是懒得动。继续赖在地上发呆,他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只能凭天色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窗外的天色幽暗,但并非全黑,所以应该是接近傍晚时分——或者凌晨,加百列心想。然而对他来说,就算知道时间又怎么样?反正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突然很想上厕所。饿可以忍,但是小便不行。然而他还是挣扎了很久,才勉为其难的决定应该去厕所。静静的等了一会儿,确定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米榭不在。于是他慢慢的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上了厕所之后准备回到房里继续自闭。来到厨房,加百列喝了一点水,依旧什么都没吃;他有点饿,却没有半点食欲。
通过客厅时,他注意到电话答录机的红灯闪个不停,按了播放键,发现有二十多通留言:其中三分之一是艾萨克打来的,有几通是银行的通知,听了之后让他更沮丧;还有无聊的寒暄电话。剩下的几通,却是无话的留言;直到最后一通,在冗长的沉默之后,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少爷,大家都很担心你……」
加百列蹲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把留言倒回,又听了一次。接着,按下清除键,去除所有的留言。他继续蹲在那里,闭着眼睛,把头埋在手臂之间。
这可能是他唯一可以求救的机会。
加百列将电话拉到地上,看也不看的,按了一个电话号码。他忐忑的握着电话,听到话筒里传来铃声,一声、两声、三声……终于有人接起电话。
「罗伦斯?布罗戴斯。您哪位?」
加百列觉得心脏几乎从胸口跳出来。他什么都没有说,立刻把话筒一丢,冲回房间里,再度锁上房门。
尼尔森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找加百列,得到的结果总是一样:手机关机、电话没人接,不然就是一个说话带着法语口音的人很没礼貌的回话。
尼尔森依稀记得加百列跟他提过这么一个朋友,当储备车手什么的。尼尔森只见过那个人一次,很显然的又是一个看中葛斯曼家的财力而亲近加百列的人;加百列从小到大,尼尔森看过太多这类型的「朋友」在他身边出没。现在,加百列在这些「朋友」眼中的唯一优势已经不存在了,恐怕无法再从他们身上获得太友善的对待,这对于遭逢双重变故的加百列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几乎确定那通无言的电话是加百列发出的求援信号。
过了午夜,尼尔森忍不住又拨了电话找加百列。这一次电话不仅没人接,根本不通,话筒里只传来嘟嘟嘟的断线声。
尼尔森挂上电话,神色凝重的叹了一口气。
「那么晚了,还没睡?」
罗伦斯注意到厨房还亮着灯,于是走过来。
听到他的声音,尼尔森转过头,脸上又恢复一贯的专业表情。「布罗戴斯先生,谢谢您的关心。我过来喝些水,非常抱歉吵醒您。」
「不,我没那么早睡。」罗伦斯的手臂下夹着一叠文件,微笑着说:「现在通常是我追踪亚洲股市的时间。」
「需要帮您准备一些咖啡吗?」尼尔森问道。
罗伦斯摇摇头,「我有睡眠问题、而且浅眠,咖啡还是免了。」
「那么……一些助眠的东西呢?」尼尔森想了想之后,继续问了:「花茶?洋甘菊?蜂蜜牛奶?」他打开储存柜,在摆放整齐的瓶罐之间翻找,「……哈,原来在这里。有个非常适合您的东西。」尼尔森面带微笑的拿出一个紫色玻璃罐,「熏衣草茶,普罗旺斯原产。」
罗伦斯点点头,他不是草本治疗的爱好者,但他更不想拒绝对方的好意。
「这是去年圣诞节时,少爷带回来的。」尼尔森在玻璃茶壶中放进一些熏衣草,「那阵子……葛斯曼老爷患了严重失眠症。」
刚好是大都会银行财务最吃紧的时候,罗伦斯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正是在圣诞假期之后完成股权收购。
「紫色的熏衣草放进紫色的瓷罐……」罗伦斯顺手将罐子拿过来,才注意到这个乍看下仿佛通体紫色的玻璃罐上,其实以细致的卷草花卉浮雕装饰,渐层渲染精美雅致;将瓷罐翻过来一看,是Gallé的名作。罗伦斯挑了一下眉头,他认识一票会出高价竞标的收藏家,而这个罐子竟被当成日常用品放在厨房里。
「少爷是个不会隐藏的人。」看到罗伦斯的表情,尼尔森多少猜出他的想法。「……从个性到价值观,每个方面都是如此——您的熏衣草茶好了。」
「谢谢。」罗伦斯从尼尔森手中接过茶杯,同时揣测着他的意图。
「我记得,他小时候唯一一次和同学们玩捉迷藏,他小心翼翼的躲在储藏室里面等着当鬼的人来找他。因为他躲得太隐密,直到放学了,当鬼的小朋友都没找到他。等到小朋友们纷纷回家了,他还在储藏室里躲着。」
尼尔森回忆着,「到学校接送他的司机等不到人,急忙联络家里;那天老爷不在,卡蜜儿……也就是当时的夫人非常紧张的赶到学校,还以为是绑架事件。结果终于在储藏室里找到他,已经哭着睡着了。从此之后,少爷再也不玩那一类的游戏。」他非常肯定的说:「少爷不喜欢、也不会捉迷藏。」
罗伦斯轻啜了一口熏衣草茶。他明白,尼尔森看似不经意的再三暗示,目的就是希望他重视加百列失联的严重性。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联络不到他?」
尼尔森露出感激的眼神,「手机、电话都不行。」
「到他的公寓找过了吗?」罗伦斯问:「他有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
「梅尔律师派人到他的公寓问过,没人应门。而房东又在瑞士,下个月才会回来。」尼尔森沉思片刻,摇摇头,「就我对少爷的了解……他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除非有意外。」
「那么,我们就在『意外』发生以前找到他。」罗伦斯平静的说,「不会有问题的。」
罗伦斯喝了大半杯的熏衣草茶,带着文件准备回到楼上的房间里。
「布罗戴斯先生。」尼尔森叫住他,「谢谢您。」
「不。」罗伦斯说:「谢谢你的熏衣草茶。」
罗伦斯老早就有预感,这个「Sponsor」是不讨好的工作;倒是没料到,除了经济援助之外,还要承担某种程度的监护义务。
罗伦斯单身,其中之一的原因是不享受家庭责任束缚,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个一家之主。
搔搔头,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做过那么亏本的生意。
天空开始下雨。
已开始先是牛毛细雨,接着雨势逐渐转大,绿豆般的雨滴急促的落下,发出沙沙声响,将昏睡中的加百列打醒。
他依稀觉得有种潮湿感,这也难怪,因为他根本忘了关窗户。雨水随着风势飘进房里,靠窗的墙下其实已经聚集一道小水洼。
加百列挣扎着,不知道该不该起来关窗户。结果他还是赖着不动,而眼皮也沉重了起来——他又闭上眼睛。他并不困,只是很倦,并且尽可能的不想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天色一片灰蓝,持续不停的大雨形成了水濂,顿时让加百列有种置身深海的印象。仿佛成为Nautilus里唯一的乘客,在海底两万哩继续下沉。加百列由衷的希望当他再度张开双眼的时候,已经到达L’Î;le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