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丧事时陈果就听师母说不少人来茶楼给谢云飞说亲,谢云飞比陈果长两岁,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陈果坐在火车上盘算,要是待会儿去了茶楼见到个陌生女人,喊一声“嫂子”那绝对没错。
火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宏村车站,陈果下车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身上点零钱在站台里的小卖部买了只奶油面包啃了一口。奶油太黏腻,他吃了半个就没胃口,扔了又觉得可惜,只好拿在手。村里的路新修过,没了许多年前的泥泞,踩在脚底是踏实的水泥,到了下雨天再不会踩一身的泥回家。陈果这一路上遇到不少熟面孔,看他这模样都问他是不是被下乡来躲债。陈果嘴上说得好听,他道:“师傅昨晚托梦给我,让我替他老人家来陪陪师母,我早上醒过来,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赶过来了。”
他这话还真有人信,当面夸他孝顺,直说谢师傅收了两个好徒弟。
“谢记茶楼”藏在村里为数不多的青石板铺与碎石铺就的小路深处,陈果熟门熟路摸进去,看到茶楼门大敞,里面正有个穿着碎花衬衣的直长发姑娘手拿抹布擦着桌子。陈果在外面观望了会儿,看她忙里忙外的,心想这想必就是大嫂了。他跨进门槛,对着愣愣看他的长发姑娘露出微笑,“大嫂好,我叫陈果,谢云飞是我师兄。”
长发姑娘闻言皱眉,使劲擦着桌子,埋怨道:“谁是你大嫂,你可别乱叫,你找阿飞是吧,他给他师母拿药去了,这就回来。”
陈果尴尬笑笑,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又问那长发姑娘,“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村里人?”
“上个月失恋了,来村里散心,住我姑妈家,就村头那间红订房子。”
她这么说了一串,陈果有些听懵了,慢吞吞应道:“我不是警察,不查户口。”
长发姑娘擦完桌子,拿手腕上套着的皮筋扎起头发,抬眼看他,“省得你再问东问西,对了,你叫我阿娟就行,我在这给阿飞帮忙。”
阿飞阿飞的这么喊着,听上去真亲热。
陈果把半个奶油面包放到桌上,他问阿娟要不要帮忙,阿娟给他倒了杯冰柠檬水,让他坐下等会儿。陈果耐不住无聊,屈着手指敲起桌子吹起口哨。茶楼里的摆设并无变化,一桌一椅,甚至连墙上挂着的照片字画都是原来模样。唯一变了的大概只有“点心推荐”的餐牌下写着的点心,以前推荐的是虾饺和水晶韭菜饺,现在主打叉烧包和牛肉面。陈果问阿娟,“你们这现在谁掌勺啊?”
“阿飞啊,不一直都是他吗?”阿娟在柜台里按着计算器,夏初天热,许久都吹不来一阵凉风。
“你不才来吗,怎么知道一直是他?”
阿娟开了柜台墙后的电扇,拿起菜单朝着脖子扇风,回道:“他自己说的,你不是他师弟吗,没吃过他做的菜?”
陈果撇了撇嘴,他从前在茶楼帮工的时候,做得虾饺远近闻名,他可不信谢云飞也有这样的手艺。
阿娟看他光着上身,问他要不要拿件T恤给他套上。陈果摸了把胸口,颇为自得的挺起胸膛,道:“没事,天热着呢,我不会感冒。”
“谁关心你感不感冒啊,你这样光着坐店里,谁还敢进来喝茶啊。”
陈果怔了会儿,不说话了,远远看到个蓝色人影渐渐走近。阿娟指着那人影便对他说,“你师兄回来了。”
陈果看到谢云飞穿了身土气的海蓝色运动服走在大太阳下,心里不由腹诽,长袖长裤捂着也不怕捂出痱子来。谢云飞手里拎着两个药包,他也看到陈果了,走进门对他微微点了点头。陈果戳着透明塑料包装下的奶油面包,直到谢云飞的阴影挡在他面前,他才低低喊了声“师兄”。
阿娟在旁感慨道:“哇,还真是师兄弟。”
“跟我来。”谢云飞既不问他为何突然造访也不问他怎么裸着上身坐在店里,只示意他跟自己走。陈果看他这是要带他去二楼看师母,问他道:“师兄我来村里住两天,行吧?”
楼梯被两人踩得吱嘎吱嘎响,陈果透过脚下的空隙看到阿娟的漂亮脖子和雪白胸口,他又看了看走在他前头的谢云飞,喃喃道:“还真会挑伙计。”
他这自言自语被谢云飞听到,回他道:“师母挑的。”
“师母这是帮你挑媳妇儿呢。”陈果问谢云飞,“师兄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谢云飞没搭理他,走到二楼,先是带他给师傅上了两柱香,又把他带去见坐在房间里打毛衣的师母。
师母带着副老花眼镜,盯着他看了好久,皱巴巴的嘴唇抖了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挤成一团,带着哭腔唤他,“小华啊。”
谢师傅的儿子叫谢风华,乳名小华。师母第一天见到陈果时就觉得两人相像,现在老了,记性不行了,视力也模糊了,更常喊错人。
陈果老老实实走到师母边上,半跪着握住她手。师母放下手里的签子,一双手在他脑袋上摸了又摸,颤着声音念叨,“小华啊,怎么没穿衣服呢,要着凉的啊。”
谢云飞把手上的纸药包放到桌上,从老旧的红木衣橱里翻出件白汗衫丢给陈果。陈果接着一看,汗衫后面还印了“谢记茶楼”四个大字。
“师兄,这是送外卖的制服?”
谢云飞动了动下巴,陈果会意的穿上,衣服有些大,上面有股樟脑味,闻久了有些头晕。谢云飞看他和师母拉起家常,抱着药材走了出去。陈果叹气,师母关切问他怎么了。陈果坐到床边,整着绣花枕头上盖着的白色毛巾,问道:“师兄是不是哑了?”
师母褪下眼镜,笑眯眯看着他,“阿飞就是这样的啦,不太爱说话。小华你怎么也叫他师兄,傻孩子,要论辈分,他该叫你师兄才对。”
说着,师母从摇椅上站起身,和陈果并排坐在床上。她一会儿摸摸他手,一会儿捏捏他脸,絮絮叨叨和他细数陈年旧事。
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谢风华还小的时候,她和谢师傅抱着他去游乐园里骑旋转木马的事。来来回回讲了十来遍,把陈果听困了,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师母见他累了,贴心地拍拍他背,对他说,“你困了啊?那就先睡会儿,妈给你唱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
陈果脱了鞋袜侧躺下,师母拉了条薄薄的毛巾毯盖在他肚子上,轻抚他头发哼唱起《茉莉花》。窗外吹来的暖风带着几分花草清香,枕头上的毛巾柔软适中,隐约还能嗅到些皂角味。
印象中茶楼后面就有几颗皂角树,开花时橙黄一片,煞是好看。树阴下还摆着个水泥制的乒乓球台,初夏时村里的孩子最爱来这打乒乓,玩累了还有谢记茶楼的冰镇绿豆汤喝,不知有多惬意。
陈果正咋吧着嘴做着吃喝玩乐的美梦,却被人又是拍脸皮,又是掐人中的给弄醒了。他还没睁眼就开始在心里骂,这种缺德事也就谢云飞干得出来。
“师兄,你又不哑,直接喊我不就得了,拍拍打打多疼。”陈果睁开眼,翻身下床,找到鞋子穿上,没好气地和谢云飞抱怨。
“我喊你,喊得醒吗?”谢云飞指着外面昏黄天色,“吃晚饭了。”
陈果光脚踩着跑鞋,叫住转身要走的谢云飞,“你也不问问我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
谢云飞那身海蓝色运动服在阳光下渐渐化成更加深邃的青蓝,他张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脸和这身色调一如陈果当年初见他时,没有丝毫变化。
“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被谢云飞这么一问,陈果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抓起地上双袜子,提了提裤腰,说道:“吃,当然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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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陈果跟着谢云飞下楼,顺手把袜子塞进了裤袋里。他看阿娟在楼下摆碗筷,就问谢云飞,“她和我们一起吃?”
谢云飞回了他句,“你和我们一起吃。”
这话听着刺耳,陈果心里膈应,嘴上嘟囔道:“师兄,你我好歹是师兄弟,怎么说话这么见外。”
谢云飞闷声不响,陈果也说不下去。他和谢云飞不比一般师兄弟,没什么感情基础,“师兄”“师兄”地称呼他也不过是台面上的礼数。陈果敬他拳法精妙,身手不凡,却不喜欢他为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谢云飞这种半天放不出个闷屁的家伙可不是他会相交的对象。
至于谢云飞对他是什么看法,陈果就不得而知了。他也没兴趣揣测,他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不在意别人看法,小时候仗着一身武功在街上横行霸道惯了,长大了还是我行我素,发起狠劲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虽然别人常评价他为人圆滑,其实陈果自己知道,他身臭脾气,没惹到他时什么都好,导火线一点上立马拳头伺候。他弟就和他不一样,待人温和,爱好倒是野得很,不是玩儿极限运动就是约人一起跑酷。他妈以前就担心,常劝他别总折腾自己。他弟有些武功基底,骨子里又遗传了他爸不怕输的性格,一次两次劝都没用,最后还真死在这爱好上了。
想到家里那些事,陈果心里就一阵唏嘘。阿娟看他长吁短叹的,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问他,“你该不会也失恋吧?”
师母这会儿清醒着,喝了口汤,对陈果道:“小果啊,哪家姑娘不要你了?哎,没事,师母给你找个好的。”
陈果对师母笑笑,拿筷子把米饭戳松软了,夹了一筷子香椿炒蛋,说道:“我好久没来看师母,下来陪陪您老人家。”
师母眉开眼笑,给他夹了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大城市里待腻了,想来乡下换换环境是吧?”
陈果捧起饭碗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点头,师母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拍着他大腿和他说,“小果啊,你猜我下午见着谁了?”
陈果眨着眼嚼着嘴里的饭菜,师母扫了眼桌上众人,捂嘴偷笑一番,才道:“我啊,见到小华啦。”
陈果点头答应,说是好事,和师母随意闲扯了几句才将话题转移开。谢云飞给师母的汤碗里添了勺冬瓜薏米排骨汤,师母笑眯眯看着他,一个劲对陈果夸他,“阿飞好啊,你师傅过世之后还一直照顾我这个老太婆,婚也不结,姑娘也不约。”
谢云飞面无表情地说道:“应该的。”
陈果也觉着他不容易,要换成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待在乡下服侍老太太,他受得了他下面的兄弟可受不了。村子就这么小,不管找了男人女人,干人还是被干,这不一下就传开了,那可多给谢师傅丢脸啊。
“诶,你想什么呢?”
阿娟看陈果眼神呆滞,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在他耳边打个响指,“我问你,你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帮忙啊?”
陈果看了眼谢云飞,他眼里波澜不惊,看不到反对也找不着同意。阿娟又道:“那正好,我明天得带我姑姑去城里看病,正愁找不着人代班呢。”
陈果眼珠一转,笑着看她,“不是吧,师兄以前在村里可受欢迎了,他要一声令下,多少姑娘排着队来帮忙啊。”
阿娟指指谢云飞,对陈果说道:“你要能让他一声令下我也服了你。”
她还特意强调般加重了“声”这个字,陈果笑得愈发厉害,就着清炒豆苗吃下最后一口饭,“他不出声都行,我过会儿就带他绕村子走一圈,立马就能找到好多帮手。”
阿娟咬着筷子,甩了甩利落的马尾,“你比你师兄有意思多了。”
武术造诣上陈果不敢和谢云飞比,不过“有意思”这方面,谢云飞就算骑了汗血宝马在他身后追个十年八载的也赶不上他。
谢云飞任他们两人拿自己说笑,不予置评,专心致志照顾师母吃饭,师母食量小,吃了小半碗白饭喝了几口汤就说饱了,要上楼继续给小华打毛衣。
陈果看师母起身,放下碗筷去扶她,还说,“才吃饱不如到后院里走走。”
师母搭着他手,笑得慈祥,“你们师傅啊这辈子做过不少错事,收了你们这两个徒弟算是难得的好事。”
谢云飞看陈果过来帮手,索性坐下,把剩菜刮进碗里吃起来。陈果搀着师母走到后院,随口问,“师母啊,师兄是不是最近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师母摇了摇头,“没有啊,阿飞一直都这样啊,他和你啊算话多的啦。”
陈果细细回想,谢云飞话少是少,但凡他问他话,还算有问必答,就是有时候总爱拿反问句回他。这副脾气也只能在宏村这种地方待着,要是去到外头,八成要吃亏。陈果和师母这么说,师母就笑着拍他手背,对他道:“阿飞和你不一样,从小在村里长大,生在哪儿就活在哪儿。村里人嘛,要依着地气活,管不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谢云飞虽然长在宏村,穿着打扮也是土里土气,从没去上过学,认字学理都是跟着谢师傅和师母。
陈果那时总听谢师傅吹嘘自己如何如何有能耐,泡到师母这个药行千金。谢师傅说师母家里世代行医,当年在家中药行给人把脉抓药时号称”北街一枝花”,有病没病的都爱来找她说说话。谢师傅年轻时和人斗狠,常弄得一身伤,每每都去师母家里的药行讨秘制跌打酒来用。这一来二去,两人日久生情,转眼师母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师傅便去提亲。谁想师母家父亲怎么都不同意女儿和个打拳的成亲。师母也是个敢爱敢恨的真性情,二话没说,打包了行李逃出家门找到谢师母,两人就此私奔到了南方。
这故事真假陈果无从判断,不过师母谈吐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倒是千真万确。如今师母虽已两鬓斑白,却还能从五官中依稀寻到当年那份美丽。
谢云飞自幼跟着师母习字,学医,精气神和普通农村小子全然不同,加上一身白净皮肤,怎么晒也不见黑,也难怪那些姑娘家倾心于他。
陈果和师母在后院闲闲走了一圈,时不时说说谢师傅还在时的趣事。师母看得挺开,就是谢师傅刚走的时候有些神伤,过了头七之后也就恢复了。在世为人,难免一死,谢师傅打拳打了大半辈子,没死在擂台上已是万幸。
茶楼后院那几棵皂角树还在那儿,深灰色的乒乓球台也仍旧静静立在树下,谢师傅亲自开出的菜地里依旧冒着生机勃勃的绿苗。陈果仰头看幽蓝色夜空,明星未见,唯有半轮弯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什么都没有变。”陈果笑着看师母,讨好似地搂紧她胳膊。师母也轻轻笑了,抬高手勉强触到他脸。师母的手有些抖,陈果俯身去碰她的手。师母颤巍巍地抚着他脸颊,感叹道:“小华现在不知在哪里在干什么。”
陈果嘿嘿笑,抓着师母的手就说,“不论他在哪里,他是师母儿子这事都不会变。”
师母被他哄高兴了,又听了几句甜滋滋的好话,看天色不早便要回屋去。陈果将她送回房里,看她再度拿起摇椅上的半截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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