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想为他准备美好的前程,他也将因此而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当驻外大使在
变得富有,受人羡慕,满身荣光,而现在,他非但无法实现这些,而且要成为一个不贞
女人的情夫,就像众多纨绔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没在巴黎的污泥浊水中一样。至于你,
虽然一时跻身于风雅圈子,但日后又会重操旧业,因为在你身上完全没有良好教育所赋
予的抵制邪恶和思考未来的能力。你与你女伴们的决裂,不会比与那些今晨在歌剧院羞
辱你的人决裂更深。吕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诱发他爱情而感到惊慌不安,紧紧地跟踪
着他。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惊恐不安,派我来这里探听你的打算。我的来访将对你
的前途起决定性作用。他们虽然很有权势,能搬开这个年轻人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但他们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一个受吕西安所爱的人应当受到他们敬重,就
像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喜爱偶尔闪烁出灵光的污泥浊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递善心。但
是,如果我觉得你一身邪恶,厚颜无耻,阴险奸诈,堕落到不可救药,听不进规劝悔改
的话,我也束手无策,只好让他们用愤怒来对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获
得,警察局考虑到社会本身利益迟迟不予实施,这也有它的道理。你怀着真心悔改者的
热切感情,讲到希望得到这一解放,我听到了你的话。唔,它就在这里呢,”教士说着
从腰间抽出一张公文纸,“他们昨天看见了你,这张通知书上写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
与吕西安有关的这些人多么有权势。”
艾丝苔一看到这张纸,一种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颤抖。她激动得那样情不自禁,
以至唇边绽出了呆滞的笑容,一种类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说话,注视着这
个孩子,想看看堕落的人一旦失去了从堕落本身汲取的那种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
脆弱娇嫩的天性上来以后,是否抵挡得住如此强烈的感受。艾丝苔是个善于迷惑人的妓
女,她会装腔作势。但是,当她重新变得天真无邪,恢复本来面目后,她可能会死去,
就像一个动过手术的盲人一旦被过分强烈的阳光照耀,会再次失明一样。这个男子这时
便彻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平静。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
尔卑斯山,山坡是花岗岩的,傲慢严峻,耸入云天,亘古不变,不过它给人们带来研益。
从本性上说,妓女是一些变化多端的人,她们会无缘无故地从最呆滞的怀疑变成绝对的
信任。从这方面看,她们还不如兽类。她们在一切方面都走极端:追求享乐,陷入绝望,
笃信宗教,抛开宗教,都是如此。她们如果没有在特别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没有因
偶然运气而跳出火坑,那么,最后几乎也都发了疯。只有观赏“电鳐”跪在这位教士脚
下的狂喜神情,目睹这女子在疯狂中会走到何种地步,才能深刻了解这可憎的生活是多
么不幸。可怜的姑娘凝视着宣布解放她的这纸公文,那副神态但丁忘了加以描绘,而且
超越了他在《地狱篇》中创造的形象。然而,反应伴随着泪水一起来到。艾丝苔站立起
来,伸开胳膊,抱住这个男人的脖子,脑袋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里洒下泪水,亲吻覆
盖这铁石心肠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这颗心。她抓住这个人,在他的双手上吻了多次。
她温情脉脉地抚摩他,流露着圣洁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种最亲热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
话语千百次地对他说:“把它给我吧!”每次说出的语调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围他,
用急速的目光望着他,使他来不及进行自卫。最后,她终于平息了他的怒气。教士体会
到这个姑娘的绰号是多么名副其实,他懂得了要抵挡这个迷人女子的诱惑是多么不易。
他突然猜想起吕西安的爱情,明白该是什么诱惑了诗人。这样的激情,除了千百种诱惑
力以外,还隐藏着一个尖尖的钓钩,这钓钩尤其会扎在艺术家高尚的心灵里。这种激情
一般人看来难以理解,而用从事创作的人对理想美的渴求来看,就能得到完满的解释。
这与承担使命将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点相似吗?荡涤这样一个人心灵上的罪
恶,难道不是创作吗?使精神美与形体美协调一致,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这
一点,这是多么引以自豪的快乐!除了爱情,没有其他途径能实现这一点,这是多么美
好的差使!而且这种结合,早有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阿西比亚得、塞特居
斯和庞培◎为先例。它在常人眼里显得那样大逆不道,而正是这种结合所蕴含的情感促
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正是这种情感把男人们投进那些导致倾家荡产的举动中去:
把沼泽地的疫气变成活水环抱的·团清香;如德·贡蒂亲王在努瓦泰尔小山顶上开凿湖
泊;或者如包税人贝尔日莱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风景区◎。总之,这是艺术闯进了道德
领域。
◎亚里斯多德是赫尔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儿子尼科马克的母亲);苏格拉底是阿丝
帕西的情人;柏拉图是拉丝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亚得有好几个女友,其中有蒂曼德尔和
拉伊丝;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富裕和有影响的罗马人,是普莱西亚的情人;
庞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贝尔日莱是个金融家。一七八○年,他获得了以人工湖著称的努瓦泰尔领地。他
又在卡桑大兴土木,建成极为奢华的处所。
教士为自己屈从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开支丝苔。艾丝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
因为教士对她说:“你依旧是个妓女!”他把那纸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带里。
艾丝苔像孩子那样,头脑里只有一个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腰带里放通知书的那个地
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会儿说,“你母亲是犹太人,你没有受过洗礼,但也没
有人带你进过犹太教堂,所以你还像一些儿童那样,缥缈在地狱的边缘◎……”
◎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灵魂所去之处。
“儿童!”她用深受感触的音调重复了一句。
“……由于警察局的卡片里你的编号与社会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动声色地继续
说,“尽管三个月以前,你从一线亮光中看到了爱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刚刚出世,但你
应该感到,从今天起,你才真正处在童年时代,你应该彻底改弦更辙。我负责使你不被
人认出。首先,你要忘掉吕西安。”
听了这句话,可怜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着教士,作了一个不同意的姿态。
她说不出话,重新觉得这个救命人仍然是刽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见面。”他接着说,“我带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
都在那里受教育。你将成为天主教徒,在那里学习宗教,在参加基督教活动中受到熏陶。
等你走出院门时,你将是一个完美、贞洁、纯正、有教养的少女了,如果……”
这个人抬起手指,停顿一下。
“如果你有勇气把‘电鳐’留在这里的话。”他继续说。
“啊!”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对她来说,每一句话就像是乐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门
随着这样的乐曲在慢慢启开。“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倾洒在这里,再换上新的,
那该多好!……”
“你听我说。”
她不作声了。
“你的前途取决于你遗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担负的义务的分量:一句话,一个
手势,如果显示出‘电鳐’,那就会杀死吕西安的妻子;睡梦中道出的一个字,无意中
的一个想法,一个不庄重的眼神,一个迫不及待的动作,一个对放荡行为的回忆,一次
疏忽,摇晃一下脑袋,泄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别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怀着圣徒的奋激心情说,“穿烧红的铁块做的鞋
走路,还笑盈盈的;穿布满钉子的衣服生活,还保持舞蹈演员的优美姿势;吃撒满灰尘
的面包;喝苦艾酒;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亲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泪水打湿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
腿,把自己身体紧贴在腿上,因喜悦而引起的哭泣中夹杂着荒诞的喃喃低语。她那美丽
的金色秀发披散着,就像一块地毯铺在这位上天的使者的脚下。当她重新站立起来仰望
他时,她发觉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峻了。
“我怎么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说,“我听人说过,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用香
水给耶稣洗脚。哎!道德把我搞得这样可怜,我现在能献给您的只有我的眼泪了。”
“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用冷峻的口气说,“我对你说,我要送你去修
道院,当你从那里出来时,应该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使过去认识你的任何男
人或女人都不会再向你喊出:‘艾丝苔!’,都不会使你转过头去。昨天,爱情没有给
你勇气来彻底埋葬那个妓女,来使她永远不再露面,这种勇气只在对上帝的崇拜中才会
再次出现。”
“上帝不是派您来我这里了吗?”她说。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间,你被吕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着说,“你要
好好记住这一点。”
“那谁去安慰他呢?”她说。
“你能用什么安慰他?”教士问。在这场谈话中,他的声调第一次出现激动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常常显得很忧伤。”
“忧伤?”教士重复了一下,“他告诉你为什么忧伤吗?”
“从来没有说过。”她回答。
“他爱上了像你这样一个姑娘,所以感到忧伤。”他大声说。
“哎!也许是这样。”她说着,神色极其谦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
能依靠爱情的力量从他的眼睛中找到宽恕。”
“这爱情应该给予你向我绝对服从的勇气。如果我立刻带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
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对吕西安说,今天,星期天,你跟一个教士走了。他可能会去追寻你。
一星期后,门房发现我没有回来,就会以为我干了我没有干的事。下星期的今天,晚上
七点钟,你悄悄地出来。一辆出租马车等在投石党人街的下首,你登上这辆马车,事情
就妥了。这一星期里,你要躲着吕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让他进门,他来的时候,你
就上楼到一个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见面,我会知道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事,一切都
完了,我甚至不会再到这里来。你要置办一套去修道院的体面行装,消除一下妓女的外
表。这一星期的时间是必要的。”他说着把一个钱袋放在壁炉上,“从你的表情和衣着
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说不出来的味儿,他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干什么行当的。
你在大街小巷从来没有遇见过由母亲伴着行走的朴素端庄的姑娘吗?……”
“噢,见过。见到时,我就感到难过。看见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在一起的情景,对
我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折磨,它唤起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悔恨,使我们苦恼万分……
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现在知道下星期日你应该怎样做了。”教士说着,站立起来。
“哦!”她说,“教我一段真正的祷文再走吧,好让我能向上帝祈祷。”
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语一遍遍念着《圣母经》和《我们的天父》。这情景十分令人
感动。
“真美!”艾丝苔毫无差错地复述完这两段华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经文后,说。
“您叫什么名字?”教士向她告别时,她问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赶出了自己的国家。”
艾丝苔抓住他的手,亲吻它。她已经不再是妓女,而是一个跌倒了又站起来的天使。
这一年的三月初,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贵族和宗教教育闻名的修道院
里,寄宿生们发现在她们标致的群体里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仅无可辩驳地压倒
所有的同伴,而且胜过她们每个人身上那完美丽特殊的美丽之处。据说伊斯兰教国家的
后宫里刻有波斯文诗歌,这些诗歌描述一个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须具备著名的三十项
完美之处,这三十项完美在法国不说绝对见不到,至少也极为罕见。在法国,女子有局
部的迷人之处,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于雕塑艺术企图竭力表现的,并确已在几件稀有
的作品中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完美人体,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热,那也为希腊和小亚细亚所
特有。艾丝苔来自人类的摇篮,美的故乡:她的母亲是犹太人。犹太人虽然因接触其他
民族而常常自我逊色,但在许多部族里,依然保存着产生亚洲美的无与伦比的典型的源
泉。他们不是极端丑陋,就是具有亚美尼亚脸形的俊美的特性。艾丝苔把那三十项完美
很和谐地荟萃于一身,很可能会获得后立美人奖。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没有损害她形体
的完美,外表的鲜润,反而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女人气质: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
而致密的质地,但也还没有达到成熟的暧色,那上面还带着尚未掉落的花。再多过几天
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会长得丰满了。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个女人身上,这健康的财富,
这动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学家看来,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业绩。很年轻的少女中,具有这
种情形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有极少数。她的手极为纤细、柔软、雪白,类似一个
分娩第二个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脚和头发与德·贝利公爵夫人理所当然地闻名遐迩的
脚和头发完全一样。这头发是那么多,任何理发师的手都不能把它拢住;又是那么长,
垂到地上时可以绕上几个圈子。艾丝苔中等身材。这类身材的女人能让人当作一种玩具,
可以搂住她,放开她,再搂住她,抱起来也不觉得费劲。她的皮肤细腻犹如中国宣纸,
呈琥珀状暖色,隐现出血管的红色纹络,有光泽而不于燥,柔软而没有一点儿汗水。艾
丝苔很容易激动,但外表温情脉脉。她那漂亮的脸形会立刻吸引人们注意。这种脸形是
拉斐尔绘画中极富艺术手法的勾勒,因为拉斐尔是个对犹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现最
充分的画家。这种令人赞叹的脸形是由于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转
动着,仿佛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浓浓的眉毛。眼窝曲线十分清晰,酷似一条拱门上
的穹棱肋。当青春年华以其纯净而透明的色彩点染这美丽的眉弓时,当阳光射进下面圆
形的褶沟,留在那里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时,那里便积聚着使情人心满意足的柔情蜜意,
充满了难以描绘的无穷秀美。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间的阴影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这
如筋腱一般坚实,又如最纤细的薄膜一般柔软的质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
那里不转动时,宛若一颗神奇的卵处于丝织的巢中。但是过不多久,当激情烧红了这如
此纤细的轮廓线时,当痛苦在这纤维网上打上皱纹时,这稀世奇迹又会变得可怕的忧郁。
具有东方轮廓的土耳其眼睑的眼睛显露出艾丝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阳光
下呈现出乌鸦黑翅膀上的蓝颜色。她那极其温柔的目光才使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