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待洗的内衣,上面放着一顶鲜艳的薄纱便帽;一个质量很差的带镜子的衣柜敞着门,
里边空空荡荡,可以看到衣柜搁板上有一些当票。这就是悲哀和欢乐,贫穷和富裕的物
件的总和,看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印象。
◎玛德莱娜:《圣经》中被耶稣改宗的女罪人,此处喻海罪的风尘女艾丝苔。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个如此适合于姑娘的放荡生活的家,这个倒卧在零乱
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断裂的车辕下的一匹马,而这匹马还配着鞍辔,还绑着缰绳。
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困顿中
接受一个富家子弟的爱情,至少她是没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间物件的凌乱归咎于生活
的放荡?他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惧?他是否萌动了慈善之心?谁见了他这
样两臂交叉,眉头紧蹙,嘴唇颤动,目光尖刻,都会认为他怀着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
内心充满相互矛盾的思虑,酝酿着阴险可怖的计划。一个漂亮丰满的乳房几乎压在弯曲
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缩,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动人体形从黑色裙子下显露出来。
当然,教士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的。姑娘的头部已经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在眼前的
是白皙、柔软和富于弹性的颈背,充分发育的美丽赤裸的双肩,这些也没有使他动心。
他没有把艾丝苔扶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标志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
直到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骇人的目光,他才将她扶起来,并抱到床
上去。他抱起她轻而易举,说明他臂力过人。
“吕西安!”她喃喃地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痛苦地说。
这时,这个巴黎糜烂生活的受害者瞧见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带着孩子抓住向往
已久的东西时发出的笑容,说:“这么说,如果不跟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了。”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一边在她前额上洒了一点儿水,并从一个角落
找了一瓶醋让她闻。
“我觉得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扑来。”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
十分自然的手势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
这令人愉悦的表意动作能完美地说明这个奇特的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
这样的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教士问,一边给她喝一杯糖水。
这个男人似乎很熟悉这些奇异的家用器物,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
家里一样。这种到每个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的特权,只有国王、妓女和强盗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片刻又说,“你跟我讲讲,什么原因促使
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这件事很简单,神甫。”她回答说,“三个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过着放纵的生
活。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人,现在,我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请允
许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怜的母亲,她是被人谋杀的……”
“是被一名船长,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断悔罪者的话,说,“我了解你
的出身。我知道,你们女性中如果有哪个过不体面生活的人能够得到宽恕的话,那就是
你,因为你没有良好的榜样。”
“哎!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还可以弥补,”教士接着说,“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
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她说,显出动人的天真和单纯。
“你本该说上帝和吕西安。”教士微笑着纠正她,“你提醒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你
把这个年轻人的事毫不遗漏地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为他而来的吗?”她问,那爱恋的表情,换上其他任何教士,都会被感动的。
“不。”他回答说,“人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说说你
们的关系吧。”
“一句话就够了。”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生硬的口气,浑身发颤。但是,她作为女人,很久以来,已经
对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惊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着的人中最好
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一定觉得我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
个月以前在圣马丁门。我当时有个外出的日子,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
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马丁门去了。第二天,您一定会明白,我没有得到许可便溜出
来了。爱情已经进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从剧院回来时,我
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
哪里做事,而是给了他这个住所的地址,当时是我的一个女友住在这里,她好意将这房
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像发疯似地在这房间里做衬
衣,加工费每件二十八个苏,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谋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
便规规矩矩地呆着,能配得上吕西安。吕西安爱我,尊重我,把我当作品行端庄的女性
中最贞洁的人。我按规定向警察局作了申报,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的监视。
他们这些人,要把你登记到干坏事的本子上,很快就办好了;而要把你从这个本子上勾
销,那就比什么都难了。我请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决心不改。到四月份
我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就有办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每
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上帝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过去的生活。我买了这张你所
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会祷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
字,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仪式的行列时,见过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对圣母说些什么呢?”
“我跟她说话,就像跟吕西安说话那样,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兴得哭了。”她激动地说,“可怜的猫咪!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
一个心灵!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能抚慰人,心地善良,举止温和……他说他是诗人,
我呀,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不过,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
也只有我们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评估吕西安这样的人。要知道,一个像吕西安这
样的人,就如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那样难得;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要配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
不幸也就从此产生了。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了。这些人的善心还没有老
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说理吗?我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掉下了。他们的嘲笑击晕了我
的头脑,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为已经救了我,我还会悲伤而死的。”
“你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那么你跟吕西安之间还保持着严格的界
线吗。”
“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
“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
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
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
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
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
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
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
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
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
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
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
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
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
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
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
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
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
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
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
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
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
牺牲,远远地爱着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
不再有傲慢和怒气,留心注意他,直到体察他心中燃烧的强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
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自己;爱他所爱的东西;眼睛始终望着他,在他不知不觉中注
意着他。你如果有这样的爱情,宗教将会宽恕你。这样的爱情既不违背人间法规,也不
触犯上天戒律,能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用一句话说出的这可怕的判决(这是什么样的话啊!而且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
出的啊!)艾丝苔满腹疑虑。这疑虑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犹如宣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
一声雷呜。她望着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面对这一突如其来迫在眉睫的危
险,最勇敢的人也会因此而经受不住。任何目光都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着
什么。最无畏的人一见到他的眼睛也会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他的双眼过去是
浅黄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贫苦行的生活给这双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障,就像炎夏天
际出现的薄雾:大地灼热,发着光亮,雾霭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弥漫着蒸气,几乎让
人看不清楚。一脸西班牙式的庄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
皱纹变得丑陋不堪。那皱纹好像破碎的车辙,在太阳灼烤的黄褐色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
沟。他那干巴巴的磨损脱落的教士假发与他的长相极不协调,在阳光照耀下黑里泛红。
这样的假发配在他面孔周围,使这张脸显得愈加冷峻。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上身,老兵的
双手,还有宽阔有力的肩膀,都适宜于中世纪建筑学家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
并使人部分地回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会想到,是最最
狂热的激情或非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入教会的怀抱。当然,只有最离奇的意外打
击才能改变他,如果像他那样的天性也能被改变的话。过着当时被艾丝苔深恶痛绝的那
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男子的外形完全无动于衷的地步。她们与今天的文学批评家
十分相似,从某种角度看,文学批评家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也达到了对艺术形式不屑
一顾的程度。文学批评家读了那么多作品,看见那么多作品从他眼前过去,对撰写的书
页是那样熟悉,经历过那么多故事结局,见过那么多悲剧,写过那么多文章而没有说心
里话,为照顾友情或迁就敌意而那样频繁地背叛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感到厌恶,
但却继续在那里品头评足。只有产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作品;同样,只有产生
另一种奇迹,纯洁高尚的爱情之花才能在一个妓女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一幅苏巴
朗◎画中走出来的,他的语气和举止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显得那样敌对,以致这个并不注
意形式的姑娘认为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还不如说是某种阴谋的必不可少的角
色。她还分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于慈善心的热忱,因为确实需要很高的警
觉才能分辨出一个朋友送来的假币。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摆在一头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
中,过猛禽已在她上方盘旋多时,现在正向她俯冲下来。她极度恐惧,用惊慌的声调说
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教士的使命是来安慰我的,可您却是来杀死我!”
◎苏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教士画像。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叫声,教士不禁颤动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会儿,然后作出
回答。这当儿,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这两个人偷偷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教士看透了
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却摸不着教士的头脑。教士无疑放弃了威胁可怜的艾丝苔的某种企
图,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们是医治灵魂的医生,”他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知道用什么药救治灵魂的
疾病。”
“应当尽量宽恕不幸的人。”艾丝苔说。
她认为自己错怪了人。她滚下床,俯伏在这个男人脚下,极其谦恭地亲吻他的长袍,
然后,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他。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说。
“你听着,我的孩子,你的给人带来不幸的坏名声已使吕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们
有某种理由担心你会把他拖进放荡生活之中,拖进荒唐的世界里……”
“这是真的,是我带他去了舞场,为了使他见识见识。”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众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骄傲地把你展示出来,当作
一匹表演马术的马。他如果只是挥霍金钱,那倒也罢了……但他还花费时间和精力。别
人想为他准备美好的前程,他也将因此而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当驻外大使在
变得富有,受人羡慕,满身荣光,而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