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最近出去旅行了吗?”她问吕西安。
“是的,公爵夫人。我妹妹想要促成我的婚事,作出重大牺牲,我因此能购得鲁邦
普雷地产,将它跟其他财产归并在一起。我的那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十分能干,地产拥
有者听说买主姓名后想提高价格,他设法为我免除了这项麻烦。”
“有一座城堡吗?”克洛蒂尔德满心欢喜地问。
“有一个很像城堡的东西。不过,最明智的做法是利用它作材料建一座现代化的房
屋。”
克洛蒂尔德的眼睛透过满意的微笑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今天晚上,您跟我父亲玩一盘惠斯特◎,”她小声对他说,“我希望半个月以后
会邀请您吃晚饭。”
◎一种牌戏,桥牌的前身。
“啊,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公爵说,“听说您购买了鲁邦普雷地产,我向
您祝贺!对那些说您欠债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我们这些人,可以像法国或英国
一样,我们可以有公债。可是,您看,没有财产的人,那些刚刚起步的人,就不能用这
种语调说话了……”
“可是,公爵先生,为这块地产,我还欠着五十万法郎呢!”
“那就必须娶一个能给您带来这笔钱的姑娘。不过对您来说,在我们这个地区,您
很难找到有这笔财产的对象,这里人给女儿的陪嫁都很少。”
“他们的姓氏已经足够了。”吕西安回答。
“我们只有三个人玩惠斯特:莫弗里涅斯,德·埃斯帕尔和我,”公爵说,“您愿
意跟我们一起凑成第四个人吗?”他指着牌桌对吕西安说。
克洛蒂尔德走向牌桌看父亲打牌。
“她希望我拿这个。”公爵轻轻地拍着女儿的手说,一边膘了吕西安一眼。吕西安
显得很严肃。
吕西安与德·埃斯帕尔搭档。他输了二十路易。
“亲爱的母亲,”克洛蒂尔德走过来对公爵夫人说,“他很聪明,是故意输的。”
吕西安与德·格朗利厄小姐说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话,于十一点回到家里上床就寝,
想着自己一个月以后就会获得全面成功的事,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成为克洛蒂尔德的
未婚夫,一八三○年四句斋之前就能结婚了。
第二天午饭后,吕西安陪着卡洛斯拍几支香烟。卡洛斯当时忧心忡忡。这时候,有
人享报德·圣埃斯泰弗先生(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来访,想要跟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或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说话。
“楼下的人说我已经走了吗?”神甫叫起来。
“说了,先生。”仆人回答。
“那么,你去接待这个人。”他对吕西安说,“他是敌人,你千万不要说连累人的
话,不要流露任何表示惊讶的动作。”
“你能听到我说些什么。”吕西安说。
卡洛斯躲在一个毗邻的房间里。他从门缝里看到科朗坦进来。由于这个高个子陌生
人有高超的变形本领,卡洛斯只能通过他的声音认出他。科朗坦这时候很像财政部的一
个老处长。
“先生,您不认识我,我没有这份荣幸,”科朗坦说,“不过……”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先生,”吕西安说,“不过……”
“不过,这关系到您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大事。这桩婚事办不
成了。”科朗坦这时用强烈的口气说。
吕西安坐下来,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现在被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这个人能够并愿意轻而易举地向德·格朗利厄公爵
证明,购买鲁邦普雷地产的钱是一个傻瓜给您的,它是您的情妇艾丝苔小姐的价钱。”
科朗坦继续说,“很容易找到判决书原本,艾丝苔小姐是根据这些判决书而受到起诉的。
也有办法叫德·埃斯图尔尼开口。对德·纽沁根男爵使用的那些极其巧妙的伎俩将暴露
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一切都还可以弥补。只要拿出十万法郎,就能太平无事……
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受那些搞‘讹诈’的人委托而已。”
科朗坦大概讲了一小时,吕西安吸着烟,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态。
“先生,”他回答说,“我不想知道您是谁,因为,受人之托来于这种事的人是绝
不会透露自己姓名的,至少对我是这样。我已经让您从容地说完了话:这是我的家,我
看您并非没有理智,请您听听我的难处吧。”
双方停顿了一下。这时候,科朗坦用猫眼盯着吕西安,吕西安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注
视着他。
“要么悠依据的全是虚假的事实,我因而丝毫不用担忧;”吕西安接着说,“要么
您说对了,那么,我给您十万法郎,并且给您这样的权利:您的委托人能派多少个圣埃
斯泰弗到这里来,就能向我索取多少份十万法郎……总之,为了马上结束您的这桩可观
的交易,我要告诉您,我吕西安·鲁邦普雷谁都不怕。您对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与我毫无关系。如果格朗利厄家挑三拣四,我还有别的出身高贵的姑娘可娶,退一步说,
我即使打光棍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特别是,如您想象的,可以贩卖白种女人赚钱。”
“如果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先生,”吕西安打断科朗坦的话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此刻正在赴西班牙途
中,他对我的婚事帮不上什么忙,与我的利害也毫不相干。这位国家要人过去很长时间
内想帮我出主意,但是他现在要向西班牙国王陛下汇报公务。假如您有话要跟他说,我
奉劝您动身去马德里。”
“先生,”科朗坦直截了当地说,“您永远不可能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
姐的丈夫了。”
“那就由她去吧!”吕西安说,一边不耐烦地把科朗坦向门外推去。
“您认真考虑了吗?”科朗坦冷峻地说。
“先生,我既不认为您有权干涉我的事务,也不承认您有权叫我损失一支香烟。”
吕西安说着将已经熄灭的烟头扔掉。
“再见,先生,”科朗坦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过,您这辈子肯定会遇到
这样的时刻:由于您想到在楼梯上教训我,您将丧失一半成功的机会。”
作为对这一威胁的回答,卡洛斯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现在,动手于吧!”他看
着吕西安大声说。吕西安经历这场可怕的谈话后已经吓得面色惨白。
读者中注重一本书的道德和哲学内容的数量极少。如果这类读者中哪怕有一人相信
德·纽沁根男爵的满意心情,他也会证明要使一个风尘女子的心服从于任何生理学准则
是多么困难。艾丝苔已经决定要叫这个可怜的百万富翁为他的所谓“成功之日”付出高
昂的价钱。所以,直到一八三○年二月初,“小小宫殿”里还没有举行乔迁的喜庆。
“不过,等到狂欢节,我这儿一定会开张。”艾丝苔私下对她的女友们说,这些女
友又把这话传到了男爵耳朵里,“我要使我的男人幸福得像一只石膏公鸡◎。”
◎法语中coq en pate,直译为“面捏公鸡”,意为过得很幸福。此处coq e nPlat
re,“石膏公鸡”,为文字游戏。
这句话在花街柳巷成了名言。
男爵于是感到很苦恼。他像那些已经结婚的人那样滑稽可笑,开始向好友诉苦,他
的不满情绪也就流传了出去。这时候,艾丝苔继续认真地扮演着投机大王蓬帕杜尔的角
色。她已经举行过两三次小型晚会,这完全是为了把合西安带进家里来。鲁斯托,拉斯
蒂涅克,杜·蒂耶,比西沃,纳当,浪荡公子的精英德·勃朗布尔公爵,都成了这个公
馆的常客。最后,艾丝苔还接纳了杜莉亚,弗洛朗蒂纳,法妮·博普莱,弗洛丽娜,两
名女戏子,两名女舞蹈演员,以及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些人都作为她演的这出戏里的
角色。在一个妓女家里,如果没有争风吃醋,争奇斗艳,和各色脸谱,那是再凄凉不过
了。在六个星期里,艾丝苔已经成了女性帕里斯◎中最诙谐、最有趣、最美丽、最潇洒
的女子,这些女性帕里斯构成了靠情人供养的妇女阶层。她被人捧得很高,享受着足以
诱惑一般女子的能满足虚荣心的各种快乐。但是她的内心有个秘密想法,这使她成了超
越这个阶层的一位女子。她的心里保留着自己昔日的形象,这使她感到既羞愧又自豪。
她时刻意识到自己即将再次堕落。她好像成了一件复制品而活在世上。她可怜自己扮演
这么个角色。这位风尘女子心中的爱情天使,对这种面对着心灵而又由肉体去扮演的卑
鄙可耻的角色,怀着深深的蔑视。她的那些嘲讽的语言便是这种心境的表露。她既是观
众又是演员,既是法官又是受刑者。她充分领略到阿拉怕故事里那些令人赞叹的想象:
那些故事里几乎总有一个外表卑微而灵魂高尚的人物,他的原型便在经典著作《圣经》
之中,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二世◎。这位受害者已打定主意,容许自己活到失去贞节的
第二天,这样,她就可以跟她的刽子手开一点儿玩笑了。另外,艾丝苔已经明白,男爵
是依靠见不得人的可耻手段获得了这巨额财富,这就使她没有任何顾忌了,用卡洛斯的
话说,她以扮演复仇女神阿忒◎的角色为快了。这个百万富翁失去她就活不下去,而她
在他面前则时而显得可爱迷人,时而变得讨厌可憎。当男爵痛苦万分,想要离开艾丝苔
时,她便做出甜蜜温柔的姿态,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
◎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风流俊美。他诱走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
妻子,美人海伦,从而引起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尼布甲尼撒二世(前六○五—五六二),巴比伦国王。
◎阿忒:希腊神话中的恶作剧和复仇女神,宙斯与不睦女神厄里斯的女儿。
埃雷拉公然摆出一副去西班牙的样子,而实际上只到了图尔。他接着驱车继续赶路,
到了波尔多。他在那里留下一名仆人,让他扮演主人的角色,并叫他在波尔多一家旅馆
里等他。然后,他换上旅行推销员的外衣,坐驿车返回巴黎,在艾丝苔住处秘密安身下
来,通过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对一切进行精心指挥、策划、和监视,特别是监视
佩拉德的行动。
离选定的喜庆日子还差半个月,大概是歌剧院首场舞会的第二天,这位交际花在意
大利剧院包厢最内侧的地方出现。艾丝苔的俏皮话已经开始有点儿令人生畏。男爵被迫
在楼下给她租了一个包厢,以便把他的情妇藏在这里,避免在离德·纽沁根夫人只有几
步远的地方与情妇一起向公众露面。包厢的位置是她挑选的,为的是能眺望赛里奇夫人
的包厢,因为吕西安几乎一直陪着赛里奇夫人。可怜的风尘女每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
六都要凝望赛里奇夫人身边的吕西安,以此寄托她的幸福。这天将近九点半,艾丝苔看
见吕西安走进伯爵夫人的包厢。他面色苍白,额头忧虑重重,面孔几乎变了样。这些内
心痛苦的标志只有艾丝苔才能看出来。一个女人熟悉自己心爱男子的面容,就像水手熟
悉大海一样。
“天哪!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是否想跟那个地狱神讲话?那个人对他来
说是守护神,他此刻正藏身在欧罗巴住处和亚细亚住处之间的一个阁楼里。”
艾丝苔脑子里净是这些折磨人的念头,她几乎没有听见音乐。男爵把他的“天使”
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跟她说着波兰犹太人土话,那词尾的怪音无论读起来还是听起
来都会叫人头痛。所以完全可以相信,男爵说些什么,艾丝苔根本没有听。
“艾丝泰(苔),”他松开她的手,微微不高兴地推了推它,“你莫(没)在听我
说话!”
“男爵,瞧您,您谈情说爱也跟讲法语一样含混不清。”
“你介(这)张嘴金(真)厉害!”
“我现在不是在我的小客厅里,而是在意大利剧院。如果您不是于莱或菲歇◎铸造
的钱箱,并由造物主的魔力将这钱箱变成了人,您一定不会在一位喜爱音乐的女子的包
厢里这样叽叽喳喳的。我确实没有在听您说话!您坐在这里,在我的裙子里折腾,就像
一个金龟子包在一张纸里瞎撞,叫我笑您可怜。您对我说‘你金(真)美,美得央(让)
银(人)馋涎欲滴……’老风流!如果我回答您:‘您今天晚上不像昨天那样使我讨厌,
咱们回去吧!’您就高兴了。看您这样唉声叹气的样子(虽然我没有听您说话,我还是
感觉出来了),我认为您晚饭吃得太多,开始消化不良了。您要学着我一点(您为我花
了不少钱,我要不时为您的这些钱而提些忠告!),亲爱的,您要学会这一点:像您这
样消化受阻时,您就不能在不适当的时刻一个劲儿地对您的情妇说:‘你金(真)漂亮……’
勃隆代说过:有个老兵就是说了这种愚蠢可笑的话而死在‘信仰的怀抱里……’◎现在
十点钟,您是九点钟在杜·蒂耶家跟您的牺牲品德·勃朗布尔伯爵一起吃完晚饭的,您
有数百万和一堆块菰要消化呢,明天十点钟再来吧!”
◎于莱和菲歇是当时制造保险柜的巧匠。
◎法国元帅德·洛里斯顿侯爵(一七六八—一八二八),六十岁时在他的情妇、歌
剧院舞蹈演员勒·加洛瓦小姐家突发中风死去。当时报界说他“死在信仰的怀抱里。”
信仰一词的转义为“一心追求的目标。”
“你介(这)个银(人)金(真)严厉!……”男爵大声说,他承认这话从医学上
说是非常正确的。
“严厉?……”艾丝苔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吕西安,“您不是请比昂雄、德
普兰、老欧德利来会诊了吗?……自从您看见自己幸福的曙光后,您知道自己活像个什
么吗?……”
“像习(什)么?”
“像一个裹在法兰绒衣服里的小老头,不时从扶手椅踱到窗户旁,想看看温度计是
否指着适合养蚕的温度,那是医生为他安排的温度……”
“哎,你太忘恩负义了!”男爵听了这几句话感到很伤心,大声说。不过这些话,
堕入情网的老人们在意大利剧院是经常听到的。
“忘恩负义!”艾丝苔说,“到现在为止,您给我什么了?……一大堆不愉快!您
瞧,老爹!我能为您感到自豪吗?您呀!您为我而感到自豪。我戴着您的饰带,穿着您
的号衣,倒挺合适!您为我还清了债!……就算是吧。可是,您早已骗足了多少个百万……
(哈!哈!别撇嘴,您跟我说定的……)所以,不用看这些债是多少数额。这倒成了您
最美妙的荣誉凭证了……妓女和窃贼,没有比这两者更为相配了。您造了一个漂亮的笼
子,来关您所喜欢的鹦鹉……您去问问巴西大鹦鹉,看它是否感激将它关在金色笼子里
的人……别这么看着我,您那样子像个和尚……您已经向全巴黎展示了您的红白羽毛的
南美大鹦鹉。您说:‘巴黎是否有人拥有这样的鹦鹉?……它叫得多么好听!它学话学
得多么准!……’杜·蒂耶进来时,鹦鹉对他说:‘您好,小骗子……’您多么开心,
就像一个荷兰人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郁金香,就像一个住在亚洲而领英国年金的昔日富
豪向一个推销员买了能奏出三个序曲的瑞士产的第一个八音鼻烟盒。您想得到我的心,
那好吧,我马上告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