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偏偏像条死尸般,动弹不得受煎熬。
为什么他得等待答案,而不是制造答案。
真皮座椅彷佛变成他第二层皮肤,隔着薄薄的病人服,贴住他的背。
仲夏夜,林间燠热得连一丝风都飘不进,汗浸湿了他的背。
他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他舌头粗糙,好渴,连口水也滋润不了。
车箱开始变形。越来越窄,越来越黑的箱中,他快要窒息了。
眼神失焦,阿心跟牛奶之间的距离拉长缩短、变短变长。
他只想结束一切,立即就结束。
他好想大叫。
蝉鸣。
蝉鸣。
蝉鸣。
「彭——」
蝉停止呜叫了两秒。
他大叫了。
阿心——
叫的是阿心的名字,中枪的却是牛奶。
至少第一枪是的。
明知道牛奶不会让开,何必多费唇舌。
阿心只能从辗他或射他中选一项。
阿心开枪了。
一朵血花在黑暗中绽放。
牛奶像被透明的大手抓了一把,子弹将他的腰腹扯碎。
血泊泊地将警察制服染黑,夜太黑,他看不清楚。只确定自己看见了喷溅的液体。
阿心只射了一枪,那就够了。
他并不打算取牛奶的命。
阿心打开车门、坐进去,同时,被轰得身子向后仰的牛奶压下板机。
身体被子弹冲力往后带,根本不能测量,只能本能性地反击。
连续两下枪声响起。
牛奶连射了两枪,几乎没有瞄准就发出了。
第一颗子弹射穿了破璃。
玻璃没有裂开,半秒就直接粉碎。碎片散在他膝盖。
他不能动弹,紧紧闭上了眼睛,碎屑割在他眼皮上。
然后,有些什么从左边泼来。
大量的温热溅在他脸上。
他张开眼睛,悬在眼睫上的血珠滚落。
他看见……
牛奶倒了下来,躺在地上。
旁边的男人,胸膛上的血潭正在晕开。
第二颗子弹贯穿了阿心的肺。
三十三、最痛苦的吻 下(慎入)
「咳——!!」
男人被呛到咳嗽一声,吐出了血沬。
玻璃裂隙中的红再加深了。
男人踩下了油门。
车子像脱弦的箭般飞啸出去。
他用颤抖的、僵硬的手指去抓住膝盖上的玻璃碎片。
要抬起手臂像抬起巨石困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利角插下大腿!!
血冒出来……不行,他抬起的角度太浅,插得不够深、不够痛……
脑袋涌上一阵尖锐的痛,看太多红色也让他晕眩,他将手臂抬高、再抬高……
不用力握紧玻璃就会松开,甚至指缝间也溢出鲜血。很好,他需要疼痛。
不够,再多一点!!再猛一点!!要毫不留情地唤回他的知觉!!
他放任手滑下。
利角直直插进大腿,这次够深,他痛得忍不住呻吟。
旁边打着方向盘的男人终于发现他在做什么「…你究竟在…干什么!!」
说话的同时,血从嘴巴溢出,阿心的牙齿红了、舌头也沬红了。
痛楚让他保持知觉,谁要在恋人的生死关头还要睡大觉啊!?
他终于能抬起手,抓住方向盘「不要再说话了!!我们回医院!!」
车速的表板拨到最右。
车子狠狠地激荡一下,横过了一道低石墩,阿心切入大马路。
男人两手不停打着方向盘向左,车子向后退,停顿,然后全速往前。
阿心的手势纯熟得彷佛他没有中过枪、彷佛胸口没有被开一个洞!!
陆皑的视线却不能从那烧焦的衣洞移开,他扯着方向盘「你的肺被打穿了!!我们现在回医院!!」
但他绝望地感到,自己的手只是挂在胶盘上,并没有丝毫力气。
就是他使尽吃奶的力,也没法跟男人抢方向盘。
「你想死啊!?你流了这样多血都没感觉的吗!?我不走了、我们不要走了!!回医院吧!!」
车子反方向地越离越远,把白色巨塔抛在后头。
他歇斯底里地叫嚣,男人只是听而不闻地继续踩油门。
阿心的脸色发白、唇色白得吓人。本来还能够呼吸,现在全变成喘气……
气越喘越急,在每次吸吐的时候,血从嘴巴跟胸前的洞喷出,压出血柱……
血喷在方向盘上、浸湿了座椅,阿心的胸膛以下一片血海,车子前座全都是红。
阿心就快不能呼吸了,血再这样流下去、他再这样下去会窒息的!!
真的会死的!!
只看行驶的流畅度,绝对没办法想像车手的伤重。
阿心连喘气都乱了节奏,本来放慢吸吐来减慢流血的速度,但根本吸不够氧气,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急遽、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空气从破洞溜走。
就像每次搬回一粒沙却想堵住决堤水坝一样。
吸气完全追不上溜走的速度。
「阿心,当我求你了!!我们回医院吧!!不要再……停车啊!!」
他知道…若现在停车很可能会被追上、若回医院治疗更糟,阿心一定会被抓住入狱!!
但,即使阿心入狱也好、怎样也好,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别吵」
男人只是气若游丝地回他一句,彷佛不知道自己受了重伤。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住枪随时准备。可是…不行了,没办法以一手抓紧方向盘……
他松开枪,两手用力搭上方向盘。
车子像闯进了一团血雾中,马路上部份地方总糊掉了,看不清楚。
他知道是自己的视线作怪,点点预告休克的黑出现,像增生的霉菌,渐渐覆盖他的视野……
「……拿点什么…什么绑好你的…大腿……」他发觉自己连喉头都被血浆住了,说不出话。
「不要再说话了!!你在吐血!!」妈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是真的想死是吧!?你是真的打算死在我面前是吧!?你敢这样对我的话,我现在就拿玻璃割断大动脉!!我陪你好了!!」如果这个大混蛋敢这样对他,如果他真的敢!!他现在就拿玻璃往两边手腕一划,他看是阿心先死还是他先死!!
「……密医…熊仔他们会接应…你少乱出主……」
男人气喘嘘嘘地瞧了他一眼,已经坐不直身子了。
肩膀顶在方向盘上,阿心看过来的一眼让他的心脏快冻结了。他熟悉的、全世界上最亮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色泽渐渐黯淡,他看得出阿心已经快昏厥了,快看不到东西。
「……赶不及的,赶不及的!!你听我说!!」
他摇着头。赶不及的,一个正常人能闭气多久?顶多两分半钟好了吧!?
而且阿心还流血,他不止气胸还有血胸!!会被自己的血反呛而死的!!
在他们都没留意的瞬间。
倒后镜中切入了一双车头灯。
陆皑俯身想去拔一片车头的玻璃,再以生命威胁一下那混蛋……
视线却对上倒后镜,有辆车子越迫越近,分明冲着他们来。
警车上只有一个男人,陈娇。
有那么一秒,他以为自己能透过倒后镜与陈娇的目光相接。
「阿心,Gil sir追上来了!!有条子……呜!!」
句尾还没下地,车尾已被狠狠一撞!!
阿心跟陆皑同时向前倾,那撞击毫不留情!!「天啊……他又撞上来了!!嗯!!」
这次他们是被狙击的猎物。
因为阿心开枪轰了牛奶,所以那男人是要来追捕他们的、更是为牛奶报复的。
若他们也下得此狠手,那男人自然也不会再跟他们客气了!!
警车狭着凶狠的气势,一如那男人凌厉的目光般,再次不顾一切地冲击上来!!
第二次猛烈撞击。
他跟阿心被抛离了座位,他听到尖锐的吱一声,轮胎打滑。
如果不是还有车盖这东西,他们就会被抛到半空,然后重重地摔下来。
差一毫米,他的眼睛就插入车头玻璃的碎角,吓得心脏几乎麻痹。但,他听见了更令他心跳停止的声音,阿心的低叫。他转头,看见男人的胸狠狠撞上方向盘……
助骨可能裂了,可能断掉了插入肺部。
男人剧烈咳嗽,彷佛要把血块咳出来。
「不要再撞了——!!」
他几乎是尖叫出声。
但那没用。第三次的撞击紧接而来,简直像要将他们一举推入鬼门关。
阿心无力握紧方向盘跟踩油门。
这次的撞击足足将他们的车子生生推前了十米。
车子的前轮打滑,整辆偏了左边,被一撞,在公路上蛇行……
陆皑没瑕去管车子的方向,他吃力地托高阿心的颈项,保持笔直,让他可以尽量呼吸。
「让我开车!!你换我开…嗯——」
撞击接踵而来。
警车的呜响声,红跟蓝的光线交错打在他的、阿心苍白的脸上。
「撑下去!!阿心,你给我撑下去!!你很快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了…」
他知道陈娇很快就得到他想要的了、很快会下车来验收成果。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困在狭窄的车箱中,等待一副手铐把他们铐住。
后视镜中,警车正在加速,快要追上他们了。
但逆转的就发生在几秒间——
陆皑移开阿心的膝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再度向前驶动。
警车全速追赶,就离他们三米不到……
突然,从横切入了一辆车,快得令他看不清!!
警车被那辆车硬生生推上了路肩!!
「嘭——」
巨响。他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
警车被推撞上路肩产生巨响。一朵又一朵小火焰从后头两车爆出,甚至有绿焰。
警车被撞得面目全非,车门深深下陷,嵌入了另一辆车的车头。
他急喘一口气,踹开车门,扭转半个身子向后看。
两车紧紧相贴在路边,形成T状。
那辆无端端横切而入的车子,车头完全陷入了警车的大洞中,正冒出烟雾。
这样强烈的撞击,陈娇可能还没事,但以车头撞上去的车,驾驶席的人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究竟是谁这样连命也不要地救他们!?这样及时地……「…熊仔!!」
「熊仔——!!」
他终于看见驾驶席上的青年,青年已无意识,趴在方向盘上。
以他的角度看不见熊仔的伤势。他只知道那辆残破旧车上绝对没有气垫,撞车了,胸骨直接撞上方向盘,不知道有没有裂了断了……熊仔昏厥了,在那辆车头随时爆炸的车上。
「嗄哈——嗄哈——嗄——」
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唤回他。
阿心双目大睁,身体轻微痉挛,大量失血跟缺氧的痛苦正在折磨着他。
男人无意识地仰高了颈项,胸膛起伏好大,想索取更多的氧,但那徒劳无功。
他的肺部充满了血水跟气泡,就是没有赖以维生的氧,阿心每次吸气时,他就会听见液体的声音……他只能托高阿心的下巴,用手堵住胸前的枪洞,血从指缝溜出,滴滴答答地流。
「阿心、看着我……阿心,看着我!!」
他一手摸上阿心的脸,侧过来,血手印在阿心的脸上了。
男人好冰、好冰冷,完全失去了血色、失去了温度。他要阿心看着他,男人与他的视线相接了,但那瞳孔也是冷硬的,失去神采,像两颗深黑的石头……
他连阿心能不能看到他也不知道。
「呼吸!!张大嘴巴,你给我呼吸啊!!阿心!!吸气——!!」
他捧着男人惨白的脸,拉开他的嘴巴。
空气却像拒绝帮助,阿心的胸腔渐渐失去起伏。
不要在我眼前死去、不要为了我、不要这样残忍……他握着阿心的下巴,四片唇双叠。
那曾经炽热的唇,现在冷凉得教他想流泪。
他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吻住阿心。
他这辈子…他这辈子只想过可以为谁而死,他可以为可可而死、可以为阿心而死……
就是没想过……有人会为了他死去。交叠的唇间,他尝到了泪水的苦咸味。
泪珠滴在阿心的脸上,在满是血印的脸上冲出水痕。
「吸气,阿心!!快点吸气!!你听到了吗!?求求你…求求你撑下去……」
他不敢有半秒松懈,又深深吸气,将空气输入阿心的嘴巴中。
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他只是得做点什么、不让阿心在怀中渐渐失去。
但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感到鲜血从他按着的洞口流走,滑出指缝间,鲜明得令人痛恨!!
阿心,如果你死了、如果你真的死了,你要不要我活……
如果你死了,你让不让我独活?还是要我陪你?
呐,阿心,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个,你要不要我活?你答一声吧,只要说一句就好!!
忽然,有些什么摸上他的脸。
他抬起头,男人竟然还有力气抬起手,冰冷的指头摸上他的脸。
似想将他拉近、又想把他推开,他不知道阿心想跟他说什么……他握住阿心的手。
「……阿心?」
但男人竟用另一只手推他的胸膛,尽管力量微乎其微,仍然一下又一下地在推。
意思很明显了——阿心要他走,现在就走。
阿心知道有条子追上来了,要他不管他的死活就逃跑吗?他办不到!!
「你等我,阿心…我现在就找人救你,你很快会没事了……你等我!!」
这时候,后头的车中有了动静。
警车的车门一阵摇晃、越摇越剧烈,竟然就这样被踹开了!!
陈娇一脚跨出车厢外,可是才踩地就踉跄了,整个人跪了在地上……
他抱着晕眩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头,挣扎站起来,血从额头蜿蜒流至下巴,脑袋的破洞让他在车箱内昏迷了半分钟……他嗅到浓烈的油味,半昏半醒地爬出车厢外自救……
大马路上、不、全世界彷佛只剩下他们三辆车。
他咳嗽,吐出血沬。他大口大口喘气想保持清醒,马路上白油漆的横条,却分裂成四条。
他很晕、很不舒服、想呕吐……机油的浮焦味让他晕眩,眼前所有东西都浮起来了。
刚刚…没错,刚刚有辆车子突然从十字路口切入,就这样横行将他的车推上了路肩……
那个天杀的混蛋怎样了?
他转头,警车已变成一堆扭曲的废铁,而撞他的车子后半部虽完好无缺,前半部却完全撞烂了。
前轮飞脱,车头盖像弹簧般摺曲成三四截,黄澄澄的机油在两车底漫开,他看不清到底是那一辆车在漏,但一旦爆炸,车中的人会被炸成肉块,半百米以内的人都别想活了……
他骂了一句脏话。
走回去,从车头玻璃看向里面,他只见到一个人伏在方向盘上,失去意识。
车头灯照在那人的脸上,带点稚气的、清涩的轮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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