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吵着。我让玛利亚带你去你房间放东西吧。我等着人起床。”
程贵珍看他指了指那黑皮肤的女娃娃,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又接过话来:“是不是段先生回家了?用不用我等会儿去叫?”
那叫段非的小伙子摇了摇头:“是你上回见到的人,也不用叫。他在二楼,所以没事的话不用上去。”
程贵珍应了,从地上拿起刚放下的包,便要跟着玛利亚走。段非又叫住她:“等下你要是看见我们两个在说话,麻烦你稍微回避一下。”
敢情是要谈什么秘密的事,谁知道这有钱人家都说道些什么?程贵珍忙带些惶恐地点了点头,保证说自己肯定不偷听。
段非无奈的笑了笑,说了一句“你误会了”。
……程贵珍不知道他这一句“你误会了”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知道上次见着的那个高个儿小伙儿不久就醒了,这两个人到后院转了一圈,似乎是吵了一架。那高个儿的小伙儿当时就走了,留下段家的小子一个人在后院里坐着。程贵珍不敢上去招呼,是下午段非主动来找她做事,她这才敢到段非的跟前去。
看情况似乎是段非要住院了,要帮忙收拾衣服日用。程贵珍没敢多问,段非让他带什么她便带什么。段非腿脚不方便,在一旁的床上坐着,程贵珍遇见不懂的东西便会向他问一声。
然而后来这段非忽然就没声了。程贵珍觉得奇怪,回过头去看,发现段非坐在床边上,手交握着,眼神空荡荡的,泪水自眼眶里一点声响都没地往下掉。似乎是好一会才发现程贵珍在看自己,他皱着眉头把手抬起来在脸上按了按,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好像自己都不明白那眼泪是哪里来的。
程贵珍心里知道自己不应该管这些闲事,然而这孩子跟自己的三儿子差不多一边大,这么悄无声息地掉下眼泪来,她这个当着妈的不由得便心疼起来。她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跑到段非的身边去,小心翼翼地看着段非的脸——她并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只能手忙脚乱地说些话:
“这是咋啦,跟人闹矛盾了?哎,会好的……都会好的……”
段非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另一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哑声说了一句“没事。”
话是这么说,一眨眼,眼泪又掉了下来。程贵珍看他喉头一梗一梗,想必是难过得紧了还硬忍着,也跟着难受起来:
“哎呦你说说这……受了啥委屈呀这是……别哭啊,孩子?”
那最后两个字似乎触到了段非的某一根神经,他怔怔地看了看程贵珍,然后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双手死死抱着头,从绝对的沉默中泄露出一丝呜咽来。
程贵珍心疼地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地一下下拍着。
许久段非终于哭出声来,像个孩子一般哽咽着,眼泪一滴滴掉在他的腿上,印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来。
他原先并不觉得自己委屈,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不难过。
第十三章
骆林记不清楚约定中的第七天是怎么过去的。
在段宅的那晚他睡得并不安稳。睡前他反复想着自己该怎么将这约定收场,说些什么话;和段非保持怎样的关系。迷迷糊糊想睡的时候又怕自己忘了明天的说辞;在梦里都觉着分外的累。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的头更是隐隐地疼——自从落入冰湖之后,他的身体便差了许多。
太阳穴附近就那么一直跳着疼;骆林一边洗漱一边希望旧伤不要再被挑起来。下楼的时候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该说的话;那些话却在见到段非的一瞬间彻底忘了干净。
骆林站在楼梯上,段非站在楼梯下。段非两手插在口袋里;抬头对着骆林笑,跟他说“早”。
那是头一次;段非的眼睛笑得微微地眯起来;让人感到显见的温暖。然而那笑容里也同样带着一种陌生的距离感,配合着这个角度这个场景;让骆林觉得似曾相识。
然后他想起来了。近一年前的夏天;他站在段非所站的位置上,对着楼梯上的段非笑着道别。
……这样的场景重现,让骆林的心慢慢地往下沉。
吃早餐吗?段非边这样问他,边向餐桌边走去。骆林看看他的背影,回了一句不用了。段非原本要去拉餐椅的手停住了,然后骆林听见他低声地说了一句“好吧”。
骆林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段非转过身来看着骆林。骆林知道他听清楚了自己的话,但段非却没有马上回应他。
段非的眼神平静得有些怪异,眼光落在骆林身上许久,然后才开口说:
“我也一样。去花园里谈吧。”
他没等到骆林回应便先行走了出去,走时还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骆林对它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用了许许多多年的日记本。
……
今天的太阳一早就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
骆林和段非面对面站着,两人的姿势显得都不太自然。骆林把眼睛闭上又睁开,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段非,你说的那个约定……”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段非把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是他的日记本。
段非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日记你拿回去吧,我不会反悔的。”
骆林下意识地接过本子,表情还是有些迟疑,有些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出口。
“……对不起。”段非用这三个字将他的回应堵住——“这几个月一直缠着你,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可以的话,你别怪我。”
骆林笑了笑:“我没有……”
他还想说点什么,段非却接着说了下去:“约定也到此为止吧。昨天我突然想通了,也觉得没必要再这么下去了。你说的对,我们各走各的路,对两个人都好。”
骆林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段非会这么直接且先他一步把这个话题放在台面上。他想好了怎么应对的段非可能的请求,但现在的状况并不在他意料之内。他稍微有点困惑,但还是说:
“我没怪你,你不用多想。这几天我也过得挺开心的,以后……”
“我知道的。以后也没必要来往了吧,毕竟你工作忙,也没有什么非要和我联系的理由。”段非边这么说着,边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那是一本支票簿,“当初把你赶出去是我做的太过分,一直都没跟你好好道歉。幸好你当了模特,倒也比在我家待着好。最后还是想稍微补偿你一下,这也是我唯一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段非拿出夹在支票簿里的笔,低头写下一串数字。
一百万。
支票从支票簿上被撕下,段非写完就要把那张纸往骆林手上的日记本里夹。骆林往后退了一下,躲开段非的手。他被这突然的进展弄得转不过弯来,只能问段非:“……这是什么意思?”
段非看着他。骆林指了指支票本,又看了看段非:“你从刚才开始,到底想说些什么?”
他看着段非,看着段非的表情里慢慢显出歉意来。过去种种的偏激,固执,温柔,戏谑,全部都不见了踪影,段非露出来的是个最普通的、面对着没有交集的人时才会使用的礼貌表情。他抱歉地看着骆林——
“是我搞错了。”
骆林望着段非:“……搞错了?”
段非抬起手放在脑后,闭了闭眼睛,看上去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
最后他说:
“我搞错了,骆林。我想明白了,我对你的感觉,其实不是那种喜欢。”
骆林怎么也想不到段非会突然说这句话。他张了张嘴,半晌回了一句:“是吗。”
段非侧了侧头,呼了一口气,不去看骆林的脸:“我一直逼着你面对我,弄得两个人都不开心。其实后来想想,我也就是不甘心而已,想不通为什么你就能不喜欢我了。这种感觉……其实还是和喜欢不一样。”
骆林把头低下去,听到自己“嗯”了一声。
“你……别怪我。我原来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不然也不会逼你逼得那么紧。甚至一直到昨天晚上,我都怕自己会反悔。”
段非这么说着。本子的重量落在骆林掌心里,似乎在一点点地变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我想吻你的时候你没拒绝,我反而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以前那种上头的感觉一下子就没了,忽然就……明白了。”
骆林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半晌机械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支票你拿回去。”
他的声音已然哑了。脑后和太阳穴交错着发疼,让他想把眼睛闭上。
段非微微抬眼看向他,表情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后说了两个字:
“不够?”
骆林的手开始抖。反应过来那“不够”两个字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骆林手里的日记本“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不是……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骆林的左眼因为疼痛眯了起来,他一手扶着头,另一手向前伸了挡在段非身前,做出拒绝的样子。
“没事吧?”段非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关切的样子。这样亲切的段非让骆林愈加地感觉陌生起来,他连忙摆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
“你……原来想说什么?”段非忽然这么问自己。
是啊,自己原来想说什么呢。
骆林自己都忘了。头突然就疼得厉害,他根本想不起来。段非弯下腰去,把落在地上的本子捡起来,要递给他。本子落在地上的时候散了开来,骆林看见那他自己的笔迹,蓝黑色,一行行地写着“少爷”。
那一瞬间,骆林疼得弯下腰去。
“骆林?骆林!”
……别叫了。
段非要来扶他,被骆林挥了开去。他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疼痛从脑海里甩出去,复又站直了,对段非说:“我没什么想说的。”
“你的日记……”
“那种东西,我不要了。”
骆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那不是自己这七天来陪着段非的目的吗?但是真看见了那本本子,那一行行的字,刺得他疼得想吐。
那就不要了吧。不要了。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那就这样吧。再见。”
骆林记着自己最后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他逃也似的从段家走出去——那段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不是有东西落在段非那?不知道,他也顾不及了。一直到坐在了计程车上,他这才缓过劲来,能够倚着车门,稍微想清楚事情的经过。
段非似乎是问了他,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呢?
哦,他想起来了。
他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段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开始他想说的是,过后还是朋友,希望你能过的好。
后来想想看,或许不要保持联系对两个人才更好。那么大概他该说些决绝的话来彻底划清界限,像他最初所想的那样。
但是他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几天来段非的一举一动,忽然发现一件他无法否认的事情。
他还是在乎段非。
段非是他曾经的美梦和噩梦。每当面对着段非,他的旧习惯就苏醒过来,让他变得不再像自己。
段非开心他便开心。段非难过他便跟着低落。段非握住他的手,他的心会跳的很快。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好在他很诚实。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过往磨炼得刀枪不入,所以鼓起勇气对段非坦白一次也没有关系。他只是想单纯的说一句——段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不知道。
面对着变得成熟的段非,他觉得他终于能坦诚地将自己的想法出口。他想和段非谈谈,两个人一起想想怎么处理他们之间关系。
但是段非说了,一切都是“搞错了”。他喜欢自己的这件事情是个误会。
哦,原来是这样。
……
十四岁的段非在走廊的尽头看着他。他走过去问段非为什么还不睡,身量只及他肩的段非什么都没说,只是反手抱了他一下,又折回了自己的房间。
十五岁的段非坐在露台的栏杆上。他上去想把人叫下来,段非回过身来看着他,对他伸出手,让他过来和自己一道坐着。
十六岁的段非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顶着一头乱发从他的床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闷头倒了下去,自然地将他的手臂揽在怀里。
十七岁的段非环着他的肩,让他的眼泪落在段非的校服上。他因为亲人的去世哭得像个孩子,而段非拍拍他的背,安静地听他说着话。
十八岁的段非跪在他面前,对他发出困兽般的哀鸣,他看着段非哭,觉得有人扯开了他的身体。
十九岁的段非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一个人。
二十岁的段非忘了曾经认真地吻过他。二十一岁的段非打了他。二十二岁的段非从身后抱着他,求他不要走。
二十三岁的段非站在带着暮色的墓园里,转过身来,对着他笑,说,走吧。
……这样的每一个段非,原来都不曾真正地喜欢他。
所有的温情和没有温情的部分,都是误会。
段非想要的只是一个有人陪着的过去,一个被人爱慕的事实,而不是这个无言的,名为骆林的自己。
骆林的头抵在车窗上。他闭上眼睛,努力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你,段非。
——为什么?
因为我还喜欢你,但我知道不能这样。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骆林很庆幸自己没有先于段非把这些话说出口。拒绝段非会让他难过,自尊心却不允许他再和段非在一起。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用做了。
一切都结束了。他所苦恼的事情,说穿了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骆林笑出声来。这挺好的。他苦于得不到一个了断,现在终于能彻底断个干净。
……
他过去十年里唯一能爱的也爱过的那个人,从来没对他抱有同等的感情。
他费尽心思想要逃离,到最后才发现,不能抽身的其实是自己。
他心里明白,他被同一个人拒绝了两次。
……
骆林没有哭。他坐在计程车里,安静地感受着胸口的痛意。有什么东西像是堵在了他喉咙口,让他说不出话来。但是没有关系,他只要不开口就可以。
他一遍遍地回想着段非的那句“是我搞错了”。每想一次,他便觉得有人将一把刀子捅进了自己身体里。
但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提醒他自己,自作多情是一件多可笑的事情。
司机把车子停在了路边,报了个数字出来。骆林从钱包里拿出现金,司机问他——“身体不舒服吗?手抖得这么厉害……”
骆林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他下车,上楼,推开房门。
餐厅的桌子上还有那叠他没扔出去的来信。最上面一封写着——
“我很想你。”
……骆林手里的钥匙落在了地上。他蹲下来,把头埋在了自己的手臂里。
……
段非坐在游泳池的边上,双脚浸在水里,别墅的影子投在他的背上。他的指尖触得到一寸阳光,像有动物在舔他的手。骆林上次告别是在夕阳下,这次离开却是在早晨。两次阳光都很美,温柔地罩在人身上,本来应该让人觉得幸福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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