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
“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
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像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账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亦恕与珂雪》的一开头: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推开咖啡馆时,一对男女正在吧台前结账。
“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老板问。
“嗯……”男子说,“画里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但海是这么汹涌,几乎
要吞没她,她却无法离去,所以我觉得画名可以叫:无助的等待。”
“你觉得呢?”老板转头问女子。
“我也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等待,但即使大海的波涛汹涌,她仍然不肯
离去,所以画名是:坚持的等待。”女子回答。
“你们的答案还算可以。”老板对男子说:“你的咖啡打八折。”
然后转头对女子说:“你的咖啡打六折。”
结完账后,这对男女经过我身旁时,老板突然说:
“你们两个不适合的,还是趁早分手吧。”
“你说什么!”
男子很气愤,转过身想找老板理论,但女子还是硬把他拉出咖啡馆。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走到吧台前。
“男生把女生的坚持当做无助与软弱,怎能在一起呢?”老板说。
“给我看那幅画吧。”我伸出右手。
“结账时才能看。”老板说。
“好,没问题。”
我马上点了杯咖啡,然后转身走到以前常坐的靠墙位置。
“已订位”的牌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上,但桌旁依旧没有人。
整间咖啡馆内目前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到处是珂雪的画,不管是素描、水彩和油画,
都随性地挂着,很像那位石雕师的石雕园风格。
几乎所有的画我都看过,不管是珂雪为我而画的、她画本里的,
还是她工作室里所摆的。
我觉得整个心里都充满了珂雪,再多一点点就要泛滥。
老板才刚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就立刻端起来喝光。
没加糖、没加奶精,也顾不得烫。
喝完咖啡后,我扇着发烫的嘴,走到吧台前。
“可以给我看那幅画了吧。”
我的舌头应该是烫伤了,讲话的发音和腔调都很奇怪。
老板拿出那幅画,问:“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
这是幅油画,画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她的脸正朝着我,眼睛睁得好大。
她的背后是一大片海,海浪汹涌,旁边还有几块小岩石。
不用半分钟,我就感受到这幅画了。
“这幅画什么时候拿来的?”我问。
“上星期。”老板回答。
“谁拿来的?”
“一个女人拿来的,她还带了个小女孩。”
“是‘她’吗?”
“不是。”
《亦恕与珂雪》第十二章 爱人(10)
我知道应该是小莉的妈和小莉。
“你一定知道,这是‘她’画的吧。”我说。
“嗯。”老板点点头。
“那你先说。”我说,“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他看着画,说:“有汹涌、有澎湃、有思念、有牵挂、有殷切。”
“所以呢?”我问。
“她非常想家,眷恋着家里的一切。”他说。
“你也很想念她吧?”
“这还用说。”老板瞪了我一眼。
“你再告诉我,这一大片海,是西部的海,还是东部的海?”
“西部的海。”他说。
“为什么?”
“海浪这么汹涌,一定是急着想回到岸边,所以是西部的海。”
“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我又问。
“嗯。”他回答。
“图画跟亲人或爱人一样,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
我笑了笑,“这是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他说。
“如果让你选择,你觉得画里的女子,是亲人,还是爱人?”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是亲人。”
“那么对她的画来说,你是亲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接着说:
“而我,是爱人。”
“爱人?”老板抬起头,看着我。
“这是东部的海啊,这么浓烈的感情,你没感受到吗?”
“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渴望。”
“你再看看画里女子的眼睛。她眼睛的颜色,跟海的颜色是一样的,
好像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海水。”我说。
“是吗?”他低下头看着画,非常专心。
“你难道不会觉得,她正在看她的爱人吗?”
他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看着画。
“所以说……”我指着画,“这幅画的名字,就叫《爱人》。”
“答对了!”
珂雪突然从吧台下方冒出来,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刚走进来,便远远地看到你走过来,就只好躲进吧台下了。”
“你躲了多久?”
“十分钟吧。”
“不。”我说,“你躲了八个月。”
“对不起。”她说。
我和珂雪都沉默下来,咖啡馆内变得好安静。
只有从《爱人》这幅画里,隐隐传来浪涛声。
突然响起“当当”声,我和珂雪才同时醒过来。
转头一看,老板竟然拉开店门,走了出去。
我和珂雪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同时把目光回到画上。
过没多久,又同时抬起头接触到对方的视线。
然后便同时笑了起来。
“这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呢。”珂雪终于又开口说话。
“嗯。”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喜欢吗?”
“这幅画讲的不是喜欢,而是爱。”
珂雪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涂满颜色喔。”我指着画里女子的眼睛,
“好像还留了一点点空白,这是为什么呢?”
“我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再多的海水也填不满。”珂雪笑了笑。
“你为什么要凿空自己呢?”我问。
“我以前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画,若不把自己凿空,怎能装进对人的
感情呢?”
“你果然是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害我多等了那么久。”我笑了笑,
“那件石雕作品,也只凿空左眼,右眼并没凿空,不是吗?”
“你也去过那里?”珂雪很惊讶。
“嗯。”我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没想通这点,于是左眼、右眼都凿空了。”珂雪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剩下这一点点空白,阳光一照,便热情灿烂;微风一吹,
《亦恕与珂雪》第十二章 爱人(11)
便柔情荡漾。”
“其实眼睛要留一点点空白,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哦。”珂雪说。
“什么原因?”
“因为她的爱人还没看到这幅画,如果她的爱人看到了而且也能感受
的话,那她的眼睛就可以涂满颜色了。”
“你现在就可以涂满了。”我说。
珂雪拿出画笔,调好了颜料,准备涂满画里女子的眼睛时,我说:
“想知道《亦恕与珂雪》最后的结局吗?”
“嗯。”珂雪点点头,放下画笔。
“最后珂雪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
“没错,珂雪一定会这样问。”珂雪说。
“亦恕会回答:因为科学追求真、艺术追求美,而我们两个都很善良,
所以结合在一起时,就会达到真善美的完美境界。”
“亦恕会这么说吗?”珂雪问。
“是的,我会这么说。”我说。
珂雪拿起画笔,蘸上颜料,涂满了画里女子的眼睛。
jht。 于2004年4月20日
~ The End ~
jht。 于2004年4月20日
~ The End ~
后记
和之前的《檞寄生》、《夜玫瑰》一样,
《亦恕与珂雪》也刚好是12万字。
这不是我的偏执,只是另一次的巧合。
刚动笔时,一直想不出适合的名字,只好暂时叫:亦恕与珂雪。
没想到写到最后,还是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小说跟做善事的人并不一样,做善事的人不留名字会更伟大;
但小说如果没有恰当的名字,作者的智商和诚意便会被质疑。
关于这点,我深感抱歉,我真的不是一个善于为小说取名的人。
(作者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即是最佳的证明)
这部作品我断断续续写了一年
其中玩了一个月、咳嗽了一个半月、自暴自弃了两个月。
原本预计写八万字,写到一半时,却觉得应该写多一点作品才会完整。
看来「预计」这东西跟政治人物的承诺一样
事后总不会兑现,但又能说出一个之所以不兑现的完美理由。
写到最后两个章节时,我突然有种舍不得把它写完的感觉。
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能享受写作的乐趣,如果以后不写了怎么办?
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吶喊:给我住手!再写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于是《亦恕与珂雪》结束在珂雪的最后一笔。
曾以为,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的某些部分也会随着死去。
但在《亦恕与珂雪》的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这些部分还活得好好的。
我觉得找到曾经走失的自己,是我这次写作的最大收获。
当别人问起球场上的伟大人物:他们为何可以表现得如此杰出时,
他们常会说:「因为我把每场比赛,都当成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
但对我而言,我的心态却是:
把每一次创作,都当成是第一次创作。
从这个角度来说,《亦恕与珂雪》可以算是我的第一次创作。
因为是第一次创作,所以可以允许自己多一点失误、多一点青涩。
当然,也多一点自由。
我以为,创作过程的自由感,比创作物本身的美与丑还重要。
我个人很喜欢《亦恕与珂雪》中,凿空自己的比喻。
我很庆幸已凿空自己,并重新蓄满创作的热情。
蔡智恒
2004年4月 于台南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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