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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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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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精选散文集

关于祭神迎会

        柳田国男氏所著《日本之祭》(译名未妥)是这一方面很有权威的书,久想一读,
可是得来了很久,已有三个多月,才得有功夫通读一过,自己觉得是可喜的事。但是我
虽然极看重日本民族的宗教性,极想在民间的祭祀上领会一点意义,而对于此道自己知
道是整个的门槛外人,所以这回也不是例外,除了知悉好些事情之外关于祭的奥义实在
未能理解多少。我只简单地感到几点与中国特别殊异,觉得颇有意思。其一,日本祭神
总须立一高竿,以为神所凭依降临之具,这在中国是没有的,据说满洲祀神典礼有神竿,
或者有点相像。日本佛教一样的尊崇图像,而神道则无像设,神社中所有神体大抵是一
镜或木石及其他,非奉祀神官不得见知。中国宗教不论神佛皆有像,其状加人,有希腊
之风,与不拜偶像之犹太教系异,亦无神体之观念,所拜有木石之神,唯其像则仍是人
形也。其二,祭字在日本据云原意是奉侍,故其事不止供奉食品,尤重在陪食分享,在
中国似亦无此意义。盖日本宗教,求与神接近,以至灵气凭降,神人交融,而中国则务
敬鬼神而远之,至少亦敬而不亲,以世间事为譬,神在日本于人犹祖称,在中国则官长
也。日本俗称死者曰佛,又人死后若干年则祀为神,中国死人乃成罪犯,有解差押送,
土地城隍等于州县,岳庙为皋司或刑部,死后生活黯淡极矣。二者历史不同,国体尤不
同,其殊异随处可见,于此亦极显然也。日本神社祭赛,在都市间亦只是祭祀,演神乐,
社内商贩毕集,如北京之庙会,乡间则更有神舆出巡,其势甚汹涌,最为特别。在本国
内,亦稍见闻民间的迎神赛会,粗野者常有之,不甚骇异,惟见日本迎神舆者辄不禁惊
惧,有与异文化直接之感,鄙人固素抱有宗教之恐怖,唯超理性的宗教情绪在日本特为
旺盛,与中国殊异,此亦正是事实,即为鄙见所根据者也。
    中国民间对于鬼神的迷信,或者比日本要更多,且更离奇,但是其意义大都是世间
的,这如结果终出于利害打算,则其所根据仍是理性,其与人事相异只在于对象不同耳。
大抵民众安于现世,无成神作佛的大愿,即顷刻间神灵附体,得神秘的经验,亦无此希
求,宗教行事的目的非为求福则是免祸而已。神学神话常言昔时神人同居,后以事故天
地隔绝,交通遂断,言语亦不能相通,唯有一二得神宠幸者,如巫觋若狂人,尚能降神
或与相接,传授神意于人间耳。在中国正是道地如此,其神人隔绝殆已完遂,平时祭赛
盖等于人世应酬,礼不可缺,非有病苦危急不致祈请,所用又多是间接方法,如圣筊签
经,至直接的烦巫师跳神,在北方固常有之,则是出于萨门教,或是满洲朝鲜西伯利亚
的流派,亦未可知。据个人的见闻经验,就故乡绍兴地方祭神迎会的情形,稍为记述,
用作实例,可以见民间敬神习俗之一斑,持与日本相校,其间异同之迹盖显然可见矣。
    外国祭神大抵都在神社,中国则有在庙里的,也有在家里的,如灶神不必说了,岁
末的祝福元旦的祀南朝圣众,祭火神用绿蜡烛,祭疫神用豆腐一作,称豆腐菩萨,皆是,
外国敬神用礼拜赞颂,以至香花灯烛,中国则必有酒肉供品。平常祭神用方桌木纹必须
横列,谚曰,横神直祖,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为鸡鹅均整个,
猪肉一方,乡人或用猪头,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蒸熟者。主人从
桌后再拜,焚金银纸元宝,燃双响瀑竹十枚送神如仪。这好像是在家里请客,若往庙去
祭,有如携樽就教,设备未免要简单一点了,大抵是茶酒盐腐从略,三牲合装在大木盘
里,鸡血与脏物仍旧,反正这也可以放在盘内的。绍兴神届祭祀最盛者,当推东岳,府
县城隍,潮神张老相公,但是以我的经验比较地记忆最深的乃是别的两处,一是大桶盘
湖边的九天玄女,一是南镇的会稽山神。老百姓到这两处祭祀的理由为何,我不知道,
大约也还是求福罢,总之据我所亲见,那里致祭的人确实不少。这事情大约已在三四十
年以前,但印象还很深刻明了,站在南镇内殿的廊下,看见殿内黑压压的一屋的人,真
是无容膝之地,只要有这一点隙地,人就俯伏膜拜,红烛一封封的递上去,庙祝来不及
点,至多也只焦一焦头而已。院子里人山人海,但见有满装鸡与肉的红白大木盘高举在
顶上,在人丛中移动,或进或出,络绎不绝。大小爆竹夹杂燃放,如霹雳齐发,震耳成
聋,人声嘈杂,反不得闻。虽然没有像《陶庵梦忆》记陶堰司徒庙上元设供,水物陆物,
非时非地,那么奢华,却也够得上说丰富,假如那馈赠送移在活人官绅家,也够说是苞
苴公行,骇人听闻了。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即此可见人民对于神明供奉还是全用世间法,
这在外国宗教上不多见,或者与古希腊多神教相比,差相似耳。
    诸神照例定期出巡,大约以夏秋间为多,名曰迎会,出巡者普通是东岳,城隍,张
老相公,但有时也有佛教方面的,如观音菩萨。据《梦忆》卷四记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
阁,似在明季十分的热闹,但我所见是三百年后的事情,已经很简单了,特别是在城里。
迎会之日,先挨家分神马,午后各铺户于门口设香烛以俟。会伙最先为开道的锣与头牌,
次为高照即大纛,高可二三丈,用绸缎刺绣,中贯大猫竹,一人持之行,四周有多人拉
纤或执叉随护,重量当有百余斤,而持者自若,时或游戏,放着肩际以至鼻上,称为嬉
高照。有黄伞制亦极华丽,不必尽是黄色,但世俗如此称呼,此与高照同,无定数,以
多为贵。次有音乐队,名曰大敲棚,木棚雕镂如床,上有顶,四周有帘幔,棚内四角有
人异以行,乐人在内亦且走且奏乐,乐器均缚置棚中也。昔时有马上十番,则未之见。
有高跷,略与他处相同,所扮有滚凳,活捉张三,皆可笑,又有送夜头一场,一人持笼
筛,上列烛台酒饭碗,无常鬼随之。无常鬼有二人,一即活无常,白衣高冠,草鞋持破
芭蕉扇,一即死有分,如《玉历钞传》所记,民间则称之日死无常,读如国音之喜无上。
活无常这里乃有家属,其一曰活无常嫂嫂,白衣敷脂粉,为一年轻女人,其二曰阿领,
云是拖油瓶也,即再醮妇前夫之子,而其衣服容貌乃与活无常一律,但年岁小耳。此一
行即不在街心演作追逐,只迄通走过,亦令观者不禁失笑,老百姓之诙谐亦正于此可见。
台阁饰小儿女扮戏曲故事,或坐或立,抬之而行,又有骑马上者,儿时仿佛听说叫塘报,
却已记忆不真,《梦忆》记杨神庙台阁一则中有云:
    “十年前迎台阁,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
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
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似骑者亦即是台阁,又其时皆以成人扮演,后来则只用少年男
女,大抵多是吏胥及商家,各以衣服装饰相炫耀,世家旧族不肯为也。若出巡者为东岳
或城隍,乃有扮犯人者,范寅《越谚》云:“《梦粱录》,答赛带枷锁,是也,越赛张
大明王最久而盛。”则似张老相公出巡时亦有之,不知何意,岂民间以为凡神均管理犯
罪事那。随后是提炉队,多人着吏服提香炉,焚檀香,神像即继至,坐显轿,从者擎遮
阳掌扇,两旁有人随行,以大鹅毛扇为神招风。神像过时,妇孺皆膜拜,老妪或念诵祈
祷,余人但平视而已。其后有人复收神马去,殆将聚而焚送,至此而迎会之事毕矣。
    以上所述是城里的事,若在水乡情形稍有不同,盖多汉港叉路狭,神轿不能行走,
会伙遂亦不能不有所改变,台阁等等多废置,唯着重于划龙船一事。《越谚》云:
    “划龙船始于吴王夫差与西施为水戏,继吊屈原为竞渡,隋炀帝画而不雕,与此异。
《元典章》云,撶掉龙船,江淮闽广江西皆有此戏,合移各路禁治,然皆上己端午而已,
越则赛会辄划,暮春下洗陡曹安昌东浦各市,四月初六青田湖,六月初七章家弄桥,十
四五六等日吴融小库皇甫庄等村,年共三十余会,不胜书。船头则昂竖龙首项,尾撅在
舵上,金鳞彩旗锣鼓,扮故事。”这是记绍兴划龙船的很好的资料,鄙人不曾到过龙船
上,只是小时候远远地看,所以不能比范君讲得更详细,实在大家对于龙船的兴味也就
如此而已,我们所觉得更为有趣的乃别有在,这便是所谓泥瞅龙船是也。此船长可二丈,
宽约二尺许,船首作龙头,末一人把舵,十余人执揖划船,船行如驶,泥鳅云者谓其形
细长而行速也。行至河中水深处、辄故意倾侧,船立颠覆,划者在船下泅泳,推船前进,
久之始复翻船扉水,登而划船如故。龙舟庄重华丽,泥鳅龙船剽悍洒脱,有丑角之风,
更能得观众之欢喜,村中少年皆善游水,亦得于此大显其身手焉。神像坐一大船中,外
有彩棚,大率用摇橹者四五人,船首二人执竹篙矗立。每巡行至一村,村中临河搭台演
戏以娱神,神船向台暮进,距河岸约一二尺,咄嗟间二篙齐下,巨舟即稳定,不动分寸,
此殆非有数百斤力者不办,语云,南人使船如马,正可以此为例,执篙者得心应手,想
亦必感到一乐也。未几神船复徐徐离岸,向别村而去。鄙人所见已是三十余年前事,近
来如何所不能知,唯根据自己的见闻,在昔时有如此情形,则固十分的确,即今亦可保
证其并无逛语在中者也。
    看上文所记祭神迎会的习俗,可以明了中国民众对神明的态度,这或可以说礼有余
而情不足的,本来礼是一种节制,要使得其问有些问隔有点距离,以免任情恣意而动作,
原是儒家的精意所谓敬鬼神而远之,亦即是以礼相待,这里便自不会亲密,非址故意疏
远,有如郑重设宴,揖让而饮,自不能如酒徒轰笑,勾肩捋鼻,以示狎习也。中国人民
之于鬼神正以官长相待,供张迎送,尽其恭敬,终各别去,洒然无复关系,故祭化迎赛
之事亦只是一种礼节,与别国的宗教仪式盖迥不相同。故柳田国男氏在《祭礼与世间》
第七节中所记云: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感情的经验。有时候便
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是特别的发野呀。这时候便会响有这种情形,仪仗早已到
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见了也并不一直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
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而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起的,常常尽两
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气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日本国
民富于宗教心,祭礼正是宗教仪式,而中国人是人间主义者,以为神亦是为人生而存在
者,此二者之间正有不易渡越的壕堑。了解别国固是大难,而自己的事须要先弄清楚的
亦复不少,兵荒马乱中虽似非急务,也如得有人注意,少少加以究明,亦为有益,未始
不可为相互之福也。民国癸未七月三十日。
              (1943年7月作,选自《药堂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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