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了探育斯特额头的温度、再按了他的脉搏,接着又为他量血压。在育斯特的印象中,这些检查应该是护士进行,自己竟然会劳烦一个外科主治医生,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谢谢你救了我……我们,我和艾蜜莉,谢谢……」
「医生的本分。」分奇拍拍他的脸颊,理所当然的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以起来了吗?没问题的话……请你到我的办公室一趟。」他挥了挥手上的卷宗,「艾蜜莉的心中检查报告出来了。」
来到分奇的办公室,育斯特战战兢兢的坐下,「别紧张,约翰。」分奇为他倒了一杯水,少有的体贴殷勤,反而让他更紧张,「先喝些水。」
育斯特很快的将水一口气喝光。「关于艾蜜莉最近不但缺氧发作增加、还发生发绀呼吸困难的原因……」分奇打开检查报告,慢慢的说:「我从心脏检查报告的结果研判,可能是艾蜜莉的B…T Shunt(主动脉——肺动脉分流手术)出现了小问题导致。」
「什么『小』问题?」育斯特的脸色变了。
「约翰,冷静点。我推测和人工血管的材质有关。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有效的提高肺动脉的血量和血氧饱和度,才会……这理由听起来可能很无情,但是我必须提醒:当初你因为医疗保险的给付有限,只能选择最……」分奇停顿了一下,思考该怎么措词,「最『经济』的一种,品质当然无法保证。」
「动手术之前不是说材质各有利弊,价格实不是影响效果的最重要考量因素?」育斯特仍然不放弃的追问。
「那只是理论,也要考虑个体差异。毕竟每个病患不一样。」分奇一耸肩,「约翰,我很抱歉。」
「我……」约翰惭愧的垂下头。原来又是因为他的无能,甚至用不起好的医疗材料,才会让女儿多受苦,都是他的错。「都怪我……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再开刀进行重新修整,换材质好一点的人工血管。」分奇说:「B…T分流手术是最基本的,必须先解决之后,才能进行其他更进一步的心导管、TAP瓣膜等等的矫正手术。我的建议是越快处理越好。」
育斯特点点头,「那么,更换好一点的人工血管……整个手术费用是多少?」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分奇将一份报价单连同检查报告递到育斯特面前,「你先考虑。决定了之后再告诉我。」
带着艾蜜莉出院回家之后,当晚,育斯特瞪着报价单和他的银行帐户资料发呆。扣除生活费,他的户头里只有一笔省吃俭用之后、辛苦存下来的小金额;是他预先准备,等累计到一定数字之后,给艾蜜莉动心脏矫正手术的基金。现在临时多出来的手术,不但整个打乱了他的规画,更重要的是,目前的存款根本不够手术的需要。育斯特双手抱着头,陷入困扰。
他没有可以抵押的资产、无法向银行贷款,又没有胆子向融资借贷公司借钱;只剩下向公司预支薪水这条路。
「我听错了吧?借钱?」
翌日早晨,育斯特趁着营业时间正式开始之前,先到经理的办公室里,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他的状况、表示想要向公司先预支薪水、每月摊还等等;经理听了,却是一脸不可思议,挑高眉头看着他。
「其实是『预支薪水』。」育斯特强调,「之后再从我每个月的薪水里扣除……」
「我只想问一件事:如果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员工,哪来的薪水可以扣除?公司又为什么要借钱给你?」
「什……什么意思?」育斯特不禁错愕,连忙追问。
「约翰,你平常的工作表现就不太好、这两天又无故旷职——」经理的双手一摊,「公司已经将你开除了。」
「旷职?」育斯特焦急的辩解,「我在医院……」
「在医院也一样。你难道没有行动电话,打个电话请假有那么困难吗?那不是借口。」
育斯特哑口无言,他知道,就算现在坦承其实是他晕倒住院,对方也不会相信。
「还好我说情,会计才愿意付你这个月的薪水。约翰,你应该感谢我。」经理摇摇头,从抽屉中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以后你得积极点,别这么散漫了。快走吧。」
育斯特站在路口,茫然的看着对面的交通号志灯从红灯变成绿灯、再由绿灯变成红灯,如此重复许多次,闪闪烁烁的,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久前在经理办公室里,育斯特只差没有下跪磕头(事实上他的确跪下,只是没有磕头)苦苦哀求着经理再给他一次机会;经理却说,现在不景气,总公司的管理阶层早就计画节省开销,才会有这番裁撤冗员的动作。如果不开除育斯特的话,上头就会拿他开刀;只能救一个位置的情况下,很抱歉,只好牺牲育斯特。「我也有两个孩子要养、有房租要付。」经理说。看育斯特还是死缠,最后只好请来警卫,才将育斯特拉出去。
手上紧握装着薪水的信封,不但没能借到钱、连未来的生活费都有问题。育斯特开始感觉颈上被魔鬼的锁炼勒到无法呼吸,耳边仿佛传来魔鬼的凄厉怪笑。他非常绝望,绝望到想死。
远远的,他看到一辆货柜车接近。这或许是个好机会,他心想:于是闭上眼睛,慢慢的跨出大步。他还有一份意外保险,受益人是艾蜜莉,金额不算太多,但已经足够让艾蜜莉动心脏手术。
再见了,育斯特在心中向艾蜜莉告别,这是无能的父亲所能给予的最后礼物……
「妈的,你是白痴啊!想死吗!」
育斯特赫然张开眼睛,看到一个络腮胡的男人从货柜车的车窗探出头,伸出中指、口沫横飞的对他大声叫骂。原来,货柜车驾驶看到前方有人,一惊之下立刻猛打方向盘,结果让货柜车从他面前擦过。只差一点点,却没有撞上他。
「……」育斯特愣了三秒,连忙跑到马路对面。撞车的企图没有成功,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尝试第二次。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开始苦涩的惨笑:现实的困顿比一死了之更艰辛痛苦,但上天却连些许怜悯都不愿意施舍,就是要他继续受煎熬折磨。
在马路上蹲了好一会儿之后,育斯特站起来。痛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而不幸的人更没有绝望的权利;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救助他。于是他慢慢的走进市区,决心再找一个工作,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有薪水,他不在乎。
抱着这样的觉悟,育斯特来到一家装潢俗艳的餐厅。虽然没有张贴任何征人的讯息,他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接待他的是个五十多岁、叫荷西的中年人,用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之后,面无表情的说,餐厅里的确需要人手,不过是厨房二手,也要担任后场的杂物,简言之:洗碗工。育斯特立刻表示愿意接受,他需要工作、需要钱。
「你会开车吗?」荷西对方沉默片刻之后,又问了。
育斯特立刻点头。「不是一般的车,是货车,我需要一个能偶尔送货的人。你能开货车吗?」荷西强调。
育斯特拿出皮夹,让对方看他的驾照。「基本上,只要是有轮子的交通工具我都能开。」
荷西有些惊讶,「喔……你还能开农用卡车啊?」
「……我在农场长大。」育斯特淡淡一笑,那大概是德州的成长环境留给他的唯一有用财产。
「很好……我对员工的唯一要求是『少问问题、少废话』。」荷西说:「如果做得到,你现在就可以上工了。」
第七章
「Rossignol」听起来像一家法国餐厅,然而卖的却是加州菜,老板荷西则是拉丁美洲裔。虽然不是Michelin Guide等级的名餐厅,不过,餐厅里倒是有着为数众多的顶级法国红酒:波尔多Premier Grand Cru五大酒庄、勃艮地的Romanee…Conti、Montrachet,以及许多育斯特不认识的昂贵红酒。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也总是高朋满座。育斯特除了每天固定的厨房杂物与清洗工作之外;每隔一、两天,荷西便会派儿子狄亚哥和他去载酒。
荷西似乎有自己的红酒供应管道,必须到远离市中心的偏僻地区提货。育斯特知道当一个司机的最高原则是没有好奇心,所以他总是沉默的开车,让狄亚哥负责统筹整个交易。荷西相当欣赏这个态度,不仅给他额外的酬劳做为奖励,还体谅他必须照顾女儿、而容许以较弹性的时段上班。
在飘着阵阵洗涤精气味的厨房阴暗角里,育斯特已经认命的待了一个月。每当他将视线投向厨房的小窗外,看着后巷的垃圾箱,心中已经有了体悟:他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未来等着他的只是一座垃圾箱,没有其他的出路;唯一的生命意义是为艾蜜莉存足够的手术费用。
当一个人放弃救赎的希望时,心态反而轻松许多:因为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失望。
这天,荷西又派他和狄亚哥去载酒。提货之后正准备回餐厅,狄亚哥却突然叫他先到另一个地方,「我得先办一些事。」
育斯特有些迟疑,不敢答应。狄亚哥又说:「叫你去就去!我老爸那边由我负责。」
听到狄亚哥这么说,育斯特只好遵命。一路左转右拐到类似仓库区的某个厂房前停下,狄亚哥跳下车,要育斯特别熄火,在外面等着。「警醒一点,我叫你开车的时候,你就开。」狄亚哥叮咛他。
育斯特点点头,手放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的盯着前方。过了大约五分钟,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巨响,似乎是从厂房里传出来的。
「……」育斯特明白事情不太对劲,但他却不动声色、甚至没有稍微转动视线:他只是司机,绝对不该有好奇心。又过了几分钟,厂房里断断续续的传出嚎啕的声音。育斯特皱着眉,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却依旧没有转头。
大约半小时之后,随着一阵咆哮、叫骂,骚动之后,厂房的门打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同时,狄亚哥的喊声也尾随而至:「育斯特,撞他!撞死他!快!」
育斯特愣住了,当司机是一回事、撞死人又是另一回事。抬起头,正好和闪出来的人影四目相对,育斯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那是个大约二十出头、还稚气未脱的少年,嘴角、鼻孔流着血迹,脸颊上明显被揍而红肿;因为与人扭打,身上衣衫不整,双手则被反绑在背后。最教育斯特不忍的是少年的榛果色双眼,正以一种惊慌、委屈、愤恨又不屈服的眼神瞪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眼神教育斯特突然联想到艾蜜莉;于是他想也没想的跳下车,下意识的想帮助对方。「你还好吧……」
少年看育斯特走近,迟疑了一下;接着视线落向育斯特的后方,又转头拔腿就跑。
「喂……」育斯特原本想追下去,脚还来不及跨出,却被人拽住肩膀一拉,差点摔倒。
「他妈的,叫你撞人也不会?你这个孬种无能的窝囊司机!」狄亚哥将育斯特拖到墙边,大声骂道。然后一只胳膊抵着他的颈背、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用力撞墙好几下,撞得他头昏眼花。
「我……我不能……」育斯特一边挣扎一边辩解,狄亚哥却将怒气转移到他身上,发泄似的猛揍他,让他连眼泪都痛得飙出。直到狄亚哥气消了之后,才将育斯特又塞回驾驶座,「你最好他妈的听好,你如果胆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爸……你就死定了!」
育斯特猛点头,立即将车开回餐厅。接着,便以「摔跤」和「必须带女儿看医生」的借口,仓皇的请假回家。
「坎贝尔医生,有一位病患正在等您。」
办公室外的护士这么说。坎贝尔点点头,他才结束一顿以性爱为主菜的午餐约会,刚刚踏进医学中心,连医生袍都还没换上。看看表,离下午正式开始看诊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哪位病患?」
「麦道维尔先生的公子:大卫·麦道维尔。」
原来是那个难缠的小子,坎贝尔叹了一口气,吩咐护士:他得先准备,过十分钟再让病患进来。
五分钟之后,坎贝尔一坐下,办公室门便被打开,一颗棕色的头颅探进来,「坎贝尔医生,我可以进来吗?」
「我似乎没有选择。」坎贝尔说:「请进,麦道维尔先生。」
「谢谢。」得到允许,一个身材高瘦、有双圆亮榛果色眼睛的少年很快乐的走进来坐下,劈头就对坎贝尔说:「医生,我心痛。」
「你出现心悸、疲劳症状?」坎贝尔像电脑一般机械化的问。「你又熬夜开Home Party?」
「我看到你和别人约会,所以心很痛。」麦道维尔撒娇似的,把下巴搁在办公桌上,眼神有些狡猾,「坎贝尔医生,你最近好像偏好金发的对象……我是不是也该把头发染成金色?」
坎贝尔毫不理会,依旧冷淡的说:「只要维持作息正常,你的二尖瓣脱垂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再见,麦道维尔先生。」
「我是真的不舒服。」看坎贝尔不领情,麦道维尔于是解开衬衫。坎贝尔不耐烦的一抬眼,看见他身上有几块的淤青,「大卫,马球季快开始了,你是不是该自己保重一点?为什么找人打架?」麦道维尔在他父亲的马球队里担任一号位置。他从小学习马术,高中时参加Dressage马术锦标赛前检查出有轻微的二尖瓣脱垂症,因此与坎贝尔认识。
「我差点被绑架,好吗?」麦道维尔忿忿的说:「几个混蛋想要作弊……不闹了,我真的觉得呼吸不太顺。」
坎贝尔看着麦道维尔,觉得他似乎并非开玩笑,于是戴上听诊器替他检查心音,「放松……维持平常的呼吸方式……很好……」
坎贝尔专心的检查时,麦道维尔突然微噘起嘴,朝他的嘴唇上吻去。坎贝尔却连眼皮也懒得抬,头一偏便轻松闪开。「你年纪太小,我没兴趣。」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还是比我年轻太多。」坎贝尔站起来,「照超音波检查吧。」
检查结束后,坎贝尔告诉他情况并不严重,不必过度担心;为了保险期起见,还是开了些阻断药物,并叮咛他作息正常、别太劳累等等。「下星期再回来做追踪检查。」
「差点忘了……我今天过来的真正目的。」临走前,麦道维尔从口袋里拿出一封邀请函,「我爸买了匹新马,冠军马的后裔,要开工派对。」他将邀请函塞进坎贝尔的口袋,半恐吓的说:「你不可以携伴参加。」
「放心。」坎贝尔懒懒的说:「我绝对会携伴的。」
厂房事件之后,育斯特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发觉狄亚哥总是盯着他,总是借机盘问他、恐吓他,深怕他向荷西打小报告,让他每天战战兢兢。育斯特变得相当排斥当司机载酒,他宁可在厨房里与肮脏的锅碗瓢盆为伍。
「约翰,你过来一下——」
一天,当育斯特正在清理蒸气烤箱,背后冷不防的传来狄亚哥的声音。他还来不及转头回答,狄亚哥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勒着他的颈子,将他一路拎出后门。
「你跟我爸说了什么?」狄亚哥将育斯特用力撞上垃圾箱,凶恶的问:「刚才他叫你到办公室做什么?」
「没……荷西只是告诉我明天开车载酒……」
「你当我是白痴吗?」狄亚哥一拳揍向垃圾箱,「载酒?他根本没有跟我提过明天要载酒的事!」
「荷西说,明天那批酒他会自己提领……」育斯特急忙解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我老爸,从来不会这么做……」狄亚哥怀疑的瞪着育斯特,充血的双眼越来越红,育斯特不禁担心他会失控,「从来都不会……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