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坎贝尔,育斯特却先愣了一下。两秒钟之后,他别开视线,刻意压下头、尽可能的将左脸藏起,免得让对方觉得恶心。
「对不起……」他的眼眶里闪着水光,却故作淡然的说:「我似乎又惹了很大的糗事。」
「别说傻话!」坎贝尔向前想拥抱住他,育斯特却退了一步,「不。如果让人以为这些和你有关,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别这样,约翰……」坎贝尔的心凉了一大半,「你为什么不看我?」
「对不起。」育斯特依旧回避视线。
「对不起什么?」坎贝尔一把抓住育斯特的衣领,企图将他强搂进怀里,同时心疼又焦急的质问;育斯特却一个劲的往后躲避抗拒。
从后跟上的布罗戴斯立刻将他架开,「杰希,冷静!」
「杰希,我不能见你。」育斯特不断喃喃的重复着,「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坎贝尔震惊的在原地呆滞不动。
「坎贝尔医生,我是协助侦查的桑多斯巡官。」巡官走到坎贝尔面前,「这个绑架事件牵扯了另一宗大案,所以我们必须先将育斯特先生带回局里做记录和厘清一些状况……文件工作,您知道。」
「还有什么需要厘清?育斯特先生『很明显』是事件的受害者。」坎贝尔没好气的回答,「再说他的状况首先需要医疗照顾……他的医生就在这里。」言下之意是暗示桑多斯将育斯特交给他。
「坎贝尔医生,请体谅当局的案件处理程序……正如您所说的,育斯特先生是受害者、并非嫌犯,我们必须完全遵照他的意愿。」桑多斯双手一摊,「这是育斯特先生『本人』的意思。他同意先和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拒绝就医、拒绝验伤、更拒见『他的医生』,很抱歉。」
育斯特不想见他?坎贝尔错愕。
桑多斯的说法有问题。伤成那样还拒绝接受治疗和检查,育斯特在害怕什么?还是想保护什么人?事情必然另有隐情……即使坎贝尔的理智知道这一点,然而此刻他的思绪却因为育斯特的一句话而完全纠结,毫无逻辑分析能力。
「他说『拒见』?」
在刑警的搀扶下,育斯特蹒跚的走到警车旁、坐进后座;口中不断重复着道歉,好像一切混乱都是他的错、是他活该。
坎贝尔不死心的跟去、不断敲着车窗、叫着他的名字,育斯特却不理会,只是满脸羞愧自责的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在车后座形成一团阴影。仿佛这就是他的宿命——必须待在一个不起眼的晦暗角落,乖乖的自生自灭;如此才不会打扰任何人的清静、才不会碍任何人的眼。
「杰希。」布罗戴斯走过去硬将坎贝尔从警车旁拉开,「让他们走吧。」
坎贝尔咬着牙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警车发动引擎、载着育斯特渐渐离去;感觉心脏仿佛被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由上至下、左到右划开两道深刻的切口。
第十八章
两个小时之后,坎贝尔来到医院。
他强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甚至比以往更为正常、平静的近似冷漠;他先确认开会行程、请护士将当天预约看诊的病历送进办公室、吩咐不另外接受临时挂号等等。
上午看诊的大多是熟识病患的回诊,诊疗时还经常传出轻松谈笑声。时近中午,护士探进头通知他:「坎贝尔医生,您有访客。」
「谁?」坎贝尔正在整理资料,便随口问道。
「郡立医院心脏科的卡尔·分奇医生。」
坎贝尔抬起头,有些讶异。他的确在等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分奇。
「请他进来。」
上午,当坎贝尔眼睁睁的看着警车将育斯特带走之后,原本也跳上车、想立刻飞速尾随并且找局长施压、不抢到人誓不甘休,却被布罗戴斯阻拦,「杰希,你固执起来比牛还难应付。」软硬兼施之下才被半拖半劝的带离现场。
沉默的坐在车里,片刻之后,坎贝尔逐渐恢复理智。
想起育斯特的模样、反应,就教他心口淌血。不知道那些人渣对育斯特做了什么……坎贝尔更愤怒起来,不管那些人做了什么,他都会叫那些人付出双倍,不,三倍的代价,「罗伦斯,麻烦你带我去找律师。」
布罗戴斯二话不说,只是将方向盘利落的一转。
「……我会立刻过去看看能做什么。」
长谈之后,律师这么说,并且建议坎贝尔尽量假装若无其事的回到医院,像往常一样工作、越平静越好。
「先按兵不动,别自乱阵脚……中国《孙子兵法》的名言。」律师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企图缓和气氛,「让对方主动找你。我们都相信『哥伦比亚帮』在警局有『暗桩』,却不清楚这个暗桩多有力,这样反而棘手。只能逼急对方,让他们露破绽。掌握的破绽越多、对我们越有利。」
坎贝尔点点头,「你要怎么做?」
「我有我的『内线』,职业机密。」律师露出微笑,故作幽默的眨眨眼,「别担
心,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不久之后,护士请分奇走进坎贝尔的办公室;他不等对方开口便自行坐下。坎贝 尔面露微笑的向对方寒暄,「怎么有空过来,分奇?」
「今天刚好来这一带谈事情,顺便路过拜访。」分奇说:「我得了医学奖之后,不少机构向我提案,希望我能主持几个重要的研究计划。除了华盛顿,还有洛杉矶、波特兰……我还需要好好考虑。」
「恭喜。」
「你呢?」分奇不经意似的问,「最近怎么样?」
这句话听在坎贝尔耳里异常讽刺。他的心里悬着育斯特的事,用了极大的气力才强 装平静的继续工作;但他还是故作若无其事的说:「都还不错……没什么特别的。」
分奇看了坎贝尔一眼,嘴角轻露冷笑。继续假镇静吧,混蛋,他心想:他要看到 这个家伙彻底崩溃。以食指敲敲桌面,接着稍微凑近黄铜桌灯下、装着PotPourri的小瓷盘,伸手挥嗅气味。接着话题一转,「很香,你还继续用Santa Maria Novella的东西?」
「是啊。」坎贝尔到一旁小置物柜下层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分奇,「还有…… 『世上最好的手工香皂』的杏仁皂,拿去吧。」
「哈哈,你还记得寇佩洛奇教授的『名言』,那个『怪医教授』过世都几年了……也难怪,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分奇接过盒子,才移近面前,一股清雅的香气便钻入鼻尖,「这就是你的成功秘诀吧?巴结、模仿、PR。」
来者不善,坎贝尔心想。但他依旧面带微笑,又坐回桌旁,「我不是什么得意门生。医学院第一年写研究报告的时候,我其实和他起过很大的争执。事实上,他看不惯我的上课态度,一开始扬言绝对死当我。」
分奇认同的点点头,趁机挖苦:「你的确不是以勤学苦读闻名。」
坎贝尔笑开了,「报告写到一半,我先拿给他过目,请教他的意见。他只瞄了一眼,就说没看过那么荒唐的点子;我当时也耍酷,跟他杠上了。我们各持己见,他甚至撕了我的报告。」
「我原本已经打算换题目、也换指导教授。两天后当我到图书馆找数据时,他竟然特别过来相当礼貌的道歉。」坎贝尔慢条斯里的说:「他说重新细读了报告,非常欣赏那个荒唐的点子;不过,将需要非常高的外科技术支持。」
分奇皱了一下眉头。寇佩洛奇在当年是有名的严厉,坎贝尔故意提起这种旧事,该不会想拐着弯炫耀?「所以呢?」
「教授因此要我加入他的研究小组做特别训练。」坎贝尔说:「这件事没人知道,大家都以为我能先进研究小组是因为私人关系好、其实背后另有事实。」
「你想说什么?」
坎贝尔一耸肩,「我只是个平凡人。」
分奇深呼吸一口气。混蛋坎贝尔承认自己只是个平凡人,很好。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谁不是呢……不提了。对了,我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坎贝尔轻挑了一下眉头,相当意外分奇会要求他帮助,「什么事?」
「我的新论文。必须从你这里『调回』数据。」分奇一字一字的说:「埃米莉·育斯特的病例。」
坎贝尔愕然,「埃米莉?」
「法洛氏四重症并发三尖瓣异常……光名称就能嗅到医学奖杯的味道。别说你没想过将这个病例写成论文。」分奇说:「不过,埃米莉原本是我的病患,依照程序道德,应该是我的论文案例;只是你『又一次』使诈成功,利用病患家属把『我的』病例骗走了。」
「利用病患家属?」听到对方提起育斯特,坎贝尔下意识的警戒,「什么意思?」
「你明知故问。」分奇双手一摊,「约翰·育斯特为了他女儿愿意做任何事,配合度非常高——任何事、任何要求,包括『他』这个人。」
坎贝尔面色不改,眼神却沉了下来。分奇更故作轻描淡写的挑衅:「没错,我和他约过会、接过吻,也上过床了。」
分奇注意到坎贝尔的颏肌、颈括肌和颚部肌肉拉紧,显然正紧咬着牙关抑制,明白坎贝尔正在情绪失控边缘。能把这个混蛋逼到这种极限,他的心中乐极了。
坎贝尔终于明白这才是分奇来访的真正目的。他一言不发的往后靠在椅背上,顺手拿了一枝Montblanc钢笔把玩,企图转移压力却徒劳无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脑中大小血管仿佛同时充塞,头几乎要爆炸,连太阳穴也紧绷得隐隐发痛。
终于能亲眼看这个混蛋崩溃,分奇于是更火上加油:「我还以为你看上的是个多珍贵的对象,结果不过是个乏味而且相当乏善可陈的人;坎贝尔,原来你的品味也不过如此。」分奇故意轻佻的编派故事:「不过,我得承认他在床上很不错,的确会让人有种干他一整晚的冲动。他想尽办法取悦我、非常享受我们做爱……」
坎贝尔的双眼顿时通红,直视着分奇;钢笔被他不知道怎么弄得竟然漏水,让他的左手上满是深蓝色的墨渍。
「分奇,我建议你闭嘴……」
「怎么,觉得难堪吗?你一直都非常动物化的以性欲需求主导人际关系。知道他和别人上床,一定让你倒胃口了、想甩了他又找不到理由,对吧?」分奇的语气更加鄙夷,「这种出轨的事没人受得了。这样吧,他们父女由我接收,算我帮你一个忙。」
坎贝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恨恨的瞪着对方。
Checkmate,崩溃吧,该死的混蛋,分奇露出胜利的笑容。
极度高兴之下,他又继续加油添醋,「我保证,会尽力诊治埃米莉、将她的病例写成论文;至于约翰……他原本就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照顾起来自然也不会吃力,和他在床上的时候一样,软软弱弱的任人摆布……」
分奇巨细靡遗的描述自己和育斯特之间的性事:如何亲吻、身体如何交缠、迎合……尽可能的yin mi并且加油添醋。
一瞬间,育斯特的模样、习惯、小动作便清晰的显现在坎贝尔的脑海中。调情的姿态、兴奋的反应、表情、声音……想象着育斯特和别人做爱、想象育斯特在别人身下高潮、颤抖,坎贝尔无法形容切确自己的感觉,只知道非常难受。
他闭上眼睛、紧皱眉头,企图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影像却越发清晰。他低下头、咬着牙即使明白分奇是故意挑衅,却无法抑制的让自己的情绪和思绪依旧随之混乱,无法回复理智冷静;只能咬牙切齿的低声骂着:「Fuck……」
看着坎贝尔的颓丧并且濒临失控,分奇乐极了,更眉飞色舞的说:「……放纵的对他为所欲为,不管做了几次,他都是那样羞怯、顺从被动,而且安安静静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坎贝尔愤恨的齿颚发颤,一个不慎咬破口腔内壁,顿时一股铁腥味充斥嘴中,轻微的疼痛竟让他的思绪畅通了。
他非常熟悉育斯特做爱到高亢时的热烈激情,能让伴侣沉醉痴狂;根本不像分奇所说的什么「被动而且安静」。很显然的,分奇所描述的根本不是事实。但是,恐怕也代表了……坎贝尔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明白育斯特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回避他;心中顿时一阵深沉的痛,却也恢复了理智。
「分奇,你是个悲哀的人。」
「什么?」分奇好像听到一句笑话,「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特别荒谬。面对打败你的可敬对手,你唯一的『恭维』是这个?你这个被打败的人不是更悲哀?」
「你不是个可敬的对手。我根本没有把你当成对手过。」坎贝尔平静的说。
坎贝尔恢复了理智镇静,分奇不禁讶异,脸也沉了下来。
坎贝尔放下钢笔,抽出几张湿纸巾将手上的墨渍擦干净,「你是个摆脱不了过去枷锁的失败者,只能以伤害无辜的第三者来报复。」
「失败者?」分奇脸色转为铁青,大声反驳,「因为你的恶劣玩笑,让我在论文发表会上出尽洋相!我非常热爱医学院时代的生活,全被你毁了!」
「分奇,让我提醒你的记忆:是你偷窃我的研究资料。」
「偷窃?我是参考!」分奇气得瞪大眼睛,指着坎贝尔的鼻子,吼道:「而你早就知道我会参考,却故意让我得到错误的数据。根本是不安好心!」
「我以为你看到我的资料,至少会做求证的动作;而不是这么一字不改的抄上去。」「你……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你嫉妒我、你怕我!你不希望我的成就超过你!沽名钓誉、徒有虚名的家伙!」
「你错了。我的成就是一个个病例慢慢累积来的。分奇,别被虚荣蒙昏头了。」坎贝尔慢慢地说:「我不会把埃米莉的病例交给你,因为你不是个好医生。至于约翰——」
他淡露微笑,「我是个心脏医生,当然不会干涉一个人裤裆里怎么运作;再说,我自己也不是个穿贞操带的人,没立场要求别人。我唯一在乎的是约翰的心意。」
分奇唰的一声站起来,一言不发的走到门边。
「分奇。」坎贝尔叫住他,「医学院时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可以一笑置之。不过,你对约翰做过的事……我不会原谅你。」他顿了一下,「逃吧。」
坎贝尔低声说了一句话,分奇立刻拉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坐在椅子上,坎贝尔深呼吸好几口气。稍微整理思绪之后,他打了几通电话,接着出去用中餐。
稍晚回到医院之后,他表示将在不久之后放一个月的长假,请护士们通知病患、将看诊时间错开,「……或由其它医生代诊……手术部分,艾德·史密斯医生会回来协助。暂时的,或者也可能变成常驻……谁晓得。」
育斯特在一个陈设简陋而空间狭小的房间中,四面墙上只有一面长方形的暗色监视镜。坐在一张福米加桌边,两名警官正面对着他。
他的眼神茫然、表情恍惚,脑中有些昏沉沉的。
室内很暗,育斯特眼前有些灰暗模糊,无意识的向前望,从监视镜中恍惚的看见之前坎贝尔在警车外不断敲着车窗玻璃、叫着他的名字的影像;每敲一下、每叫一声都深深烙进他的心里。
「育斯特先生,您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什么话好说,育斯特直觉的想:他对不起坎贝尔、罪有应得,所以无话可说。
「您真是像冰山一样冷静、像石头一样顽固。」见育斯特不回答,警官继续讽刺,同时将一迭照片挪到他面前,「这些照片。您没有印象吗?」
育斯特呆呆的垂下视线,眼神涣散的盯着照片,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