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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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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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惊醒。她发现孩子依然抱在她的怀里。她对她和孩子从那么高的木柱上跌落下来而没有死感到惊奇。她听到楼上的门被彻底破坏的劈啪声,她抱着孩子,奋力向南勐河的对岸过去。



  河的中流,夜雾封锁,几乎看不清对岸的景物。河上的大雾也掩护了他们,要不然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开枪将他们母子打死在河里。她把孩子抱在胸前拼命往前走,她用尽全力但在水里没法迈开大步,何况她已喘得气如裂帛力将耗尽。水慢慢淹到胸部,她不得不两臂发抖把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还哭着,除了安心自己的大口的喘息,孩子嘶哑的哭声似乎是夜雾弥漫的南勐河上惟一的声音,因此肯定传得很远很远。



  她记不清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前行了多久,当河水终于从胸部退下,退至腰腹时她看见了对面的岸,看见了对岸那一片朦朦胧胧的木棉树。她跌跌撞撞,双脚终于触到了岸边的沙砾,她再也支撑不住像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膝盖一松便软软地瘫下去。她瘫坐于水中的沙砾,用垂死般的呼吸呻吟,怀里的孩子早已哭不出声气。她转身回望,对面那片吊脚楼已被夜雾遮住了全部形状,和一切声音。



  她张开嘴,眼泪马上流进了嘴里。她拼尽全力向对岸呼喊:



  “铁军——”



  但她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找到对岸的派出所时几乎已没有开口说话的气力,派出所找医生来给她打了针并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天快亮时她和潘队长一起回到了吊脚楼。太阳刚刚露面,东方霞光映目,安心看到对岸的远处,山峦纵横,南勐河平如镜面,红如血水。脚下她踩着的这块云南特有的赭红色的泥土,在朝阳之下也如同血染。这里的大小路口都已被警察和警车占据。现场勘察和现场调查已近于收尾,有些警察已开始撤离。河上的雾气早漫延到岸上,所有的面孔在晨雾中都朦朦胧胧。一切远景都呈现出淡黄发旧的色调,惟有尚未撤走的警车上那一闪一闪红蓝变幻的警灯才显得格外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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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2)     

  安心没有找到铁军。她明明知道铁军不可能还在这里,但她走进那间门倒窗破的宿舍没有见到铁军时,心头还是一酸。一个负责现场调查的民警走过来问她昨夜的情况,问一些细节。那民警是刑警大队的她不认识,她除了缉毒大队的人之外,和局里其它单位的人很少来往。她没有回答那位刑警的现场调查,而是带着哭腔反问:



  “我爱人在哪儿?他伤得重不重?”



  潘队长和那位刑警低声说了两句,意思是让安心先看人,调查等以后再说。那位刑警点了点头,说人早就送到医院去了,送的是什么医院什么医院。老潘就和安心上了车往那家医院赶去。在车上老潘不知跟谁打了电话,他们赶到时医院的门口已有缉毒大队的民警在等。民警把他们一直领进去,不是往手术室,不是往病房,是往太平间。



  太平间门外的空地上人也不少,有缉毒大队的民警也有其他人。好多人安心不认识,只有一个半熟脸的中年人她隐约记得是《南德日报》的一个什么领导。她弄不清多少支胳膊在扶着她搀着她,把她往里让。她看见里面摆了一只担架床,一只很窄很窄的担架床,上面用白布盖着一个人。没看到人时她的双脚还能机械地移动,当那担架一撞入她的视线就像有把刀伸进了她的心窝,一搅,搅得她全身悚然一缩。她刚刚哭了一下,还没出声就把身体里剩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彻底耗尽,身子随即往下一沉,在无数只手臂上,她的知觉飘远了。



  等她再找到自己的知觉时,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阳光充沛。老潘,还有队里一位中年女同志,见她醒来便探过身子看她,嘴里说着:“醒了醒了!”她想坐起来,动了一下便被那女同志按住:“躺下躺下,你刚打了针不能动的。”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同志说:“这是医院,你得好好休息呀,你的身体要垮了,孩子怎么办,你得为孩子想想。”



  她愣一会儿,像在努力回想什么,她说:“我要孩子……”



  一个小时以后,孩子抱来了,白白胖胖一脸光鲜。不知一直是谁在照顾。他显然已吃过睡过,刚刚醒来的小脸上还有几分不情愿的表情,也有几分惊悸未定的样子。安心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孩子,她紧紧地抱住孩子,当着老潘的面,当着医生、护士,和队里其他同志的面,嚎啕大哭!



  队里的女同志陪她唏嘘起来,几个男同志眼圈也红了,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但没人劝她。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别劝。



  铁军的母亲是当天晚上赶到南德的,广屏市妇联的一位办公室主任与她同行。到车站专门去迎接的有南德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还有市公安局和《南德日报》的领导。他们隆重而严肃地把她接到医院,前呼后拥地,请到了会客室。落座之后,医院还上了茶,然后由那位副秘书长向她报告了噩耗。



  铁军母亲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她上午正要到市人大去找邢副主任说铁军的事,还没出门就接到了广屏市妇联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她南德那边有个电话打到妇联,说她儿子张铁军和蒙面抢劫的罪犯英勇搏斗不幸负伤,已送往医院抢救,请她马上去南德探望。铁军母亲这才确认儿子真是去了南德。儿子一跑她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认。她在南德下了火车看到市政府有人来接,也没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她是广屏的妇联秘书长,平时要是有事到周边地市出差,市里通常也会来个有关方面负责人出一下面的,更何况这回是她的儿子在这里勇斗歹徒光荣负伤,地方上更会加倍礼遇。她一下火车就以平静端庄的态度和那位副秘书长以及来接她的其他干部一一握手,表示感谢,还说了官场上照例该说的客套话。来到医院并且在医院的会客室落座之后她一直是镇定的,举手投足全都瞻前顾后,礼节周到。



  副秘书长报告了噩耗之后,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处于一种呆掉的状态,脸上的表情全部停止了,眼睛也不转动。副秘书长以为她还算挺住了,小心翼翼地请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向她介绍一下案情。公安局副局长刚刚讲了两句,刚说到这是个蓄谋已久的凶杀案,凶手是对前一阶段公安机关对其亲属依法镇压的蓄意报复之类的情况时,铁军的母亲就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叫声之哀痛之惨厉,撕碎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心。



  铁军母亲还没哭起来的时候,安心已经来到了会客室门外。是潘队长把她从病房带过来的。她白天经过医院的检查,发现身上有多处挫伤,腿部和臂部的肌肉更是严重拉伤。因为那个下劈的动作用力过猛,后脚跟也肿起来了,医生说小腿骨还有轻微的骨裂;右手的手掌在吊脚楼的木柱上也刮掉了一大块皮肉,她跑到南勐河对岸派出所报案时连手中的襁褓都被鲜血染红。现在,她的手上缠了纱布,脚上也敷了药,拄着一支拐杖在老潘的扶持下来到会客室门外。老潘声音凝重,说:“安心,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得知道你婆婆更难过,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才二十八岁,这个滋味一般人受不了的。你进去,别哭,别再说让你婆婆伤心的话。你就好好安慰她,劝她,你要再一哭,你婆婆就更受不了啦,懂吗?”



  安心说了句:“懂。”但眼泪几乎同时随着这个“懂”字,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老潘正要先把她扶到一边让她忍一忍,会客室里恰巧就传出了铁军母亲撕裂的哭嚎。安心扔了拐杖推门就冲进去了,她连滚带爬膝行着扑向铁军的母亲,她哭喊着“妈,妈,你让我跟他一起去吧,我想他……”她跪着抱住铁军的母亲,无法抑制的哭泣使五脏六腑都像抽了筋似的疼痛难忍。



  她知道自己真的爱铁军,铁军也对她好,他对她对孩子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在一年之后安心向我谈起铁军之死时,仍然落下眼泪,说明铁军的死是她心上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



  铁军的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但她很清楚很明确地把安心推开了。她用嘶哑的,断续的,含混不清的诅咒,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市里的头头和老潘,都惊呆了。



  “你这个坏蛋!铁军就是你害死的,你还不放过他吗!你把他害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这位年届半百,头发已经花白的母亲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拉长了声音把胸中的恶气喊出来,声音大得变形变哑她喊的什么反而让人听不出来。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骂她的儿媳妇。安心匍匐在地,浑身颤抖,铁军母亲扑向她,几乎是要拼命的样子,大家这才蜂拥而上,拉住了这婆媳两人。安心马上被人搀出会客室,她已经哭不出声,她的泪水糊住双目,头脑昏昏地被人架着走。不知谁拖来一辆担架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去,她平躺着想挣扎但动不了。她左右摇摆着脑袋,胸部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她那时意识里惟一的渴望就是能够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被推到病房后,医生过来检查她,吩咐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可能是一针镇静剂。十多分钟后她慢慢停止抽泣,沉入睡眠状态,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苏醒过来。



  她苏醒后缉毒大队的一些同志都来看她,《南德日报》铁军的一些朋友也来看她,市公安局的一位领导也来看她,说了慰问、表彰和鼓励的话。对铁军的死,也都向她表示了哀悼,劝她节哀自保。市局刑警大队的人也来了,就在病床前对她进行询问、取证。这案子由刑警大队负责侦办。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安心能听出来这案子的线索不多。



  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跟她谈起铁军母亲的情况,甚至,铁军的后事究竟怎么办,也没人跟她谈。



  整整一天,潘队长没有来。



  第二天潘队长也没来。但依然有一拨一拨的同事和领导涌到医院来看她,几乎每一拨人都要做出同样关切的询问——当时的情况啦,现在的伤势啦,哪里疼哪里不疼啦,医生怎么说啦,等等。大家的脸色都沉痛着,声音都又轻又慢,有女同志来,还和她抱头痛哭一场。缉毒大队有不少人都认识铁军,以前都羡慕他和安心是最幸福的一对。正因为他们幸福,现在的悲惨才更为显著。



  一连两天,安心迎来一批又送走一批,不知为什么,她暗暗在心里等着的,是老潘。在这个时刻老潘在她的感觉上,确实成了兄长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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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3)     

  第三天一早老潘来到了病房,身后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安心一见到那两个人便泪流满面,她万分委屈地叫了一声:“爸,妈!”



  安心的父母是这天早上刚刚乘火车赶到的,是潘队长去车站接的他们。安心老实木讷的爸爸一言不发地把给女儿带来的一些吃的和营养药品拿出来放在病床前,她的妈妈则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她妈妈流着泪,说:“孩子,跟妈妈回去吧,妈妈疼死你了,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们哭完,安心的爸爸妈妈又说了好多安慰她的话,那些话别人也说过,但从爸爸妈妈嘴里说出,感觉是不同的。这就是亲人的作用,亲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如同事和朋友显得亲密和重要,可一旦发生什么事,一旦灾难临头,只有亲人才能熨平你流血的伤口,让你的心真正得到慰藉,真正安宁下来。



  父母为她擦去眼泪,守着她,哝哝低语。在她情绪稍稍平定之后,老潘回到病房,告诉安心的爸爸妈妈,医生已经来了,你们可以找医生了解了解她的伤情去。安心的父母就去了,屋里只留下潘队长一个人。老潘简单地和安心说了一下关于铁军的后事怎么办的问题,说了铁军母亲和南德市有关领导商量的方案。老潘和安心说的时候,口气上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其实老潘当时已经知道了铁军的母亲和南德市委及市公安局领导进行的谈话,这谈话的内容不仅仅是商量铁军的后事如何处理的问题,她还向他们通报了她的儿子与安心以及那个孩子的关系。事到此时这个家丑是不得不外扬了,否则谈铁军的后事怎么可以把他合法的妻子排除在外?怎么可以不征求他妻子的意见?



  铁军的母亲认为,她儿子的死,安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作为死者的母亲,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安心。她不再承认安心是她的儿媳,不再承认安心是铁军的妻子,尽管在法律上,安心与铁军并没有解除婚姻关系,但铁军的母亲手中握有一张基因测试的证明,还握有其它确凿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这个媳妇对丈夫不忠,而且可以证明铁军在死前已决定和安心断绝夫妻关系,因此她完全有权利不让安心插手和参与铁军的后事。她说这不仅是她,也是铁军本人的意愿。她不能让她死去的儿子受到玷污和灵魂不安。



  至于铁军的后事怎么办的问题,她表示不同意在当地火化,希望能将铁军的遗体运到广屏,到广屏由铁军的工作单位为他开过追悼会或者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再火化。火化后和他的父亲合葬一处。



  在铁军母亲和南德市有关领导进行这次谈话之前,广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已经打电话给南德的市委书记,请他对铁军母亲赴南德奔丧一事给予关照。他告诉南德的书记,铁军母亲也是一位老同志的遗孀,刚刚送走了丈夫,现在又送儿子,确实非常不幸的,所以希望尽量满足她的意愿。这个电话很起作用,铁军母亲的上述要求,参加谈话的市委秘书长代表市委书记,当即应允。只是出来后私底下建议公安局的头头,对安心那边要注意方法,注意做好工作,不要激化矛盾。毕竟,她现在与死者并未办理过离婚的手续。



  所以老潘跟安心讲这些情况时口气非常婉转,关于铁军母亲对她的看法,和那些激烈的言辞,都没有透露给她。他只简要地介绍通报了铁军的遗体将怎么运回广屏,到广屏以后将怎么组织追悼和安葬之类的治丧方案,还通报了广屏市委宣传部的有关同志已经赶到南德负责具体操办工作等情况。他对安心说,这些后事都有组织上按规定处理,你就放心吧,家属方面铁军他妈妈也就代表了。他妈妈对你有些误解,你需要给她时间慢慢冷静,现在索性不要同她见面,以免刺激她的情绪。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以后生活肯定孤苦零丁也够惨的,你做晚辈的应该同情理解懂道理顾大局。你现在以养伤和调整心情为主,另外还要照顾孩子。说到孩子,潘队长言语简单,不多展开。关于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铁军死前与安心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从与铁军母亲谈过话的局领导嘴里已经知道个大概了,但他跟安心只字不提,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安心和铁军的母亲同样不幸,现在都应该避免刺痛她们敏感脆弱的神经。



  安心听完潘队长的话,那些话既是通报情况,也是一番规劝。她态度配合地点了头,表示铁军怎么安葬一听组织上的安排,二看铁军母亲的愿望,她本人不提额外的意见。老潘脸色慈祥,说:“好。”



  第二天早上安心出了医院,她不想在医院住了,不想再花队里的那点医疗费了。公安局本来就很穷,每年的医药费都是按人头包干下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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