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房间,重新回到田野里去,从此成了野猫。夜晚,原来停在门上的蝙蝠飞进屋来,
过了几天,它们白天就耽在阴暗的屋角里,收起翅膀倒挂在椽子上,空屋弥漫着它
们粪便的臭味。老鼠也搬进来,到处建立储藏野草子的仓库。为了捉老鼠,黄鼠狼
也进来了,还有褐色的猫头鹰尖叫着飞进飞出。
一阵小雨过后,台阶前从来不让长草的地方长出了野草。地板缝里也长出野草
来了。空屋的墙板容易开裂,裂缝打一个个锈钉子那儿开始,再延伸开会。尘土积
在地板上,只有老鼠、黄鼠狼和猫在上面留下一些脚印。
一天夜里,风掀起一块木瓦,把它甩到地下。第二阵风钻进那块木瓦留下的侗
里、刮落了三块木瓦,第三阵风吹来,就刮落了十二块。中午的太阳从那个洞里射
进屋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闪亮的光。在刮风的夜里,那些门砰砰作响,窗上的破
窗帘随风飘荡。
十二
六六公路是主要的移民路线,是逃荒者的路。为了逃避风沙和日渐缩小的耕地,
逃避轰鸣的拖拉机和日渐缩小的土地所有权,逃避沙漠北侵的威胁,逃避风灾和水
灾,人们从各条支线,从大车走的上路和崎岖的乡间小道来到六六公路。六六公路
是干道,是逃荒的路。
逃荒的人在六六公路上川流不息,有时候是单独的一辆车,有时候是小小的车
队。在那些超载的旧车上,司机一路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车子的种种音响。如果响声
或者节奏起了变化,说不定会在路上停个把星期。但愿这老爷车别在到达加利福尼
亚以前完蛋。
牢胎磨破了两层。要是不在石头上撞穿的话,也许还能定一百哩。可再走一百
哩,只伯内胎又吃不消。得配只车胎才行。可是天哪,旧车胎的要价都很高。他们
知道买主要赶路,不能等,就把价钱抬高了。
买不买听便。我做买卖不是闹看好玩。你有多少难处我管不着。我自己还顾不
过自己来呢。
离下一个市镇还有多少路?
昨儿我看见四十二辆车载着你们这样的人开过。你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去加利福尼亚,一个大州。
不怎么大。全美国也不怎么大。要容下你和我,容下你那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
要容纳得下全国的小偷和老实人,饿肚子的和吃肥了的,还嫌小了点。你干吗不回
去呢?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人民有迁移的自由。
这是你这么想!听说过加利福尼亚州界上的巡逻队吗?警察会拦住你们这些倒
霉蛋,赶你们回去。他们说,你要是买不起地产,我们就不要你。他们问,有开车
执照吗?拿来看看。一把扯掉,说你没有开车执照不准入境。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好,你试试吧。人都说只要有钱,爱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
加利福尼亚的工钱挺高,传单上这么说。
胡说!我亲眼看见有人回来了。这车胎你到底要不要?
要是要的,可是,先生,我们剩下的钱不多了。
好啦,我不是慈善家。要就是这个价。
到下一个市镇配去。对付着开吧,车胎再破也得对付着开。
坐在车子后面的丹尼要杯水喝。
只好等一等,这里没有水。
听,听那嘘嘘的叫声。有个垫圈脱落了。找个地方停下来修一修。可是天哪,
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等到买不起汽油的时候,那怎么办?
丹尼要杯水喝,这小家伙渴了。
哎呀呀!年胎外胎全破了。非换不可了。有些汽车在路边停下来,拆修引擎,
修补车胎。有些汽车象受伤的野兽,在六六公路上挣扎。
丹尼要杯水喝。可怜的小家伙,他热坏了。他只好等着。要等到下一个服务站
才行。“服务”站!说得倒好听。
有二十五万逃荒的人,五万辆旧汽车在这条公路上。沿途有许多给人甩下的破
车。那些车上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凭两条腿在走?他们哪来的勇气?哪来的
这样了不起的信心?
有个故事,说来你不信。事情倒是真的,而且怪有趣,也挺美妙。有一家子十
二口被迫背井离乡。他们没有汽车,用一些破烂拼成一辆拖车,装上行李,把拖车
拉到六六公路路边等着。不久就有一辆轿车把他们帝走了。其中五个人坐在轿车里,
七个人和一条狗坐在拖车上。三下两下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帝他们的那位好心人还
供给他们吃的,这是真事。可是谁能有这样的勇气,谁能对人类有这么大的信心呢?
使人有这种信心的事例太少了。
恐惧驱赶人们奔逃——他们经历着各种奇遇,有的非常悲惨,有的却十分美妙,
便人恢复了对人的信心,永远不会绝望。
十三
装载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吱咯吱咯上了公路,向西开会。奥尔专心致志地把握着
方向盘。奶奶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妈坐在奶奶身边,望着前方。奥
尔叹气说:“载这么重,天晓得怎么开上山去。妈,这几去加利福尼亚,路上有山
吗?”“听说要过几座山,”妈说,“甚至有大山。很大的山。”“爬山的话,这
辆车马上会起火。咱们只好扔掉几件东西了,”奥尔说。
接着又问:“妈,你担心吗?去那个新地方,你担心吗?”“有点儿,”妈沉
思他说。“不过也不怎么担心。我在这儿等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我做点儿什么,
我就尽力去做。”“你有没有想咱们到了那儿会怎么样?担不担心事情不象咱们料
想的那样顺利?”“不,”她很诀回答。“头绪太多,没法想。往后有种种可能,
不过最后无非是那么回事,要是事先都想过来,实在太多了。你年轻,有奔头,我
呢,只有在一旁看着,只能顾到什么时候该让大家再吃点肉骨头。我只能想这些,
不能想别的了。要是我想得太多,大伙儿就得着急了,他们就指望我只顾到这一点
儿。”奶奶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四下望望,慌张他说:“我要下去。”奥尔说,
前面不远有个林子,一到那儿就让她下去。奶奶哭叫着:“管林子不林子,我得下
去,我得下去。”奥尔加快速度,在树林边上煞住车。妈半扶半拉地把奶奶搀进树
林,又扶着她蹲下身去。其余的人都下车活动活动。爷爷醒来。汤姆问:“你想下
来吗,爷爷?”“不,我不走,”那双老眼里又露出了凶相,“我要象慕莱那样耽
在这儿!”然后又心灰意懒,不说话了。
妈扶着奶奶回来了。她让汤姆分些肉骨头给大家吃,爸想喝水,可是找来找去
没找着那只盛水的瓶子。温菲尔德也嚷起渴来,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恐慌。奥尔说
:“到站头就能弄到水。咱们还得买点汽油。”一家子重新上车,奥尔开动了马达。
公路旁有所小屋,屋前有两个汽油泵,篱笆边上还有个装着皮管的水龙头。奥
尔把车开过去。一个胖子从汽油泵后面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们走来,露出一副凶
相。“你们打算买东西吗?买汽油还是什么?”“加点汽油,老板,”奥尔下车说。
“有钱吗?”“当然有。你当我们是来向你讨呜?”胖子脸上那副凶狠的神气
消失了。“那就好,老乡。你们尽管用水。”他解释说,过路的人多极了。他们啥
也不买。来这几用了水,把茅房搞得稀脏,临了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温菲尔德衔住皮管喝了水,接着又冲头冲脸。汤姆和凯绥也先后冲洗了一会。
妈从车栏的横挡中间伸出手来,用洋铁杯接了水给奶奶喝,然后把杯子递给爷爷。
爷爷只润了润嘴唇,摇摇头,不想喝了。
奥尔旋开卡车的水箱盖,一股蒸汽直住上冲。车顶上那条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
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汪汪地叫。约翰叔叔爬上去,揪住颈毛把它提下车子。那条
狗腿都僵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飕
飕地飞驰而过。
康尼和罗撒香站在皮管旁边。康尼洗干净洋铁杯,先用手指试了试水的温度,
盛满水递给罗撒香说:“这水不凉,还好喝。”罗撒香望着康尼,笑了笑。她自从
怀了孕,一举一动都有点几神秘的意味。对罗撒香的怀孕,康尼充满了惊奇的感觉,
每逢罗撤香俏皮地微笑,他也就俏皮地微笑起来。他们俩咬着耳朵说知心恬,世界
紧紧地围绕着他们,他们俩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不如说,罗撒香成了世界的中心,
康尼在她的周围转着圈子。
那条狗喝够水,垂着耳朵低头走开。它一路嗅着走到公路边,抬头住对面看了
一眼,朝对面窜去。罗撒香惊叫一声,一辆大汽车飞快开来,轮胎叽地一响,那条
狗躲也来不及了,一声尖叫,车轮拦腰辗了过去。
罗撒香睁大双眼,哀求地问:“你看会不会吓出毛病来?会不会吓出毛病来?”
康尼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说:“快坐下,不要紧。”“可是我觉得吓坏了。我喊的
时候,肚子里好象动了一下。”汤姆和约翰叔叔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旁,汤姆拉
着一条狗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叔叔内疚他说:“我该把它拴起来的。”爸低下
头朝死狗望了一会,就转过脸说:“咱们离开这儿吧。反正不知道怎么养活它,压
死了也好。”胖子说:“你们别为这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玉米地
里。”罗撒香坐在卡车的踏板上:还在哆嗦。妈走到她眼前问,“你觉得不好过吗?”
“我吃了一惊,你看会不会出毛病?”“不会。要是你老难受,拼命往坏处想,那
也许会出毛病,把肚子里的宝贝暂且忘掉一会儿,它会照顾自己的。”汤姆说:
“咱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后来这段路,奥尔上了车顶,由汤姆开车。车子
穿过俄克拉何马市区,不多一会就上了六六公路。汤姆对妈说:“往前去咱们就一
直在这条公路上走了。”妈说:“最好在天黑以前找个地方停车。我得把猪肉煮一
煮,再做点面包。”汤姆同意说:“行。反正不是一下子就到得了的,不妨早点儿
休息。”太阳渐渐沉落。妈猛地抬头说:“汤姆,你爸跟我说起过你越过州界的问
题——”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活:“有啥问题呢,妈?”“我担心这一来你好
象成了逃犯,说不定要抓你。”“别担心。我想过了。要是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给
抓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手印调来,把我押解回去。要是我不犯法,也
们也就不会管我了。”“我哪能不担心。有时候一个人说是犯了法,他自己还不知
道干了什么坏事。只伯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咱们压根儿没听说过。说不定你做的
并没有错,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就算我不是具结释放的,事情不也是一
样。无非我要是给抓起来,罪名比别人重一些罢了。你先别愁,可愁的事已经够多
了。”“我只伯你越过州界就算犯罪。”“那总比留在乡下俄死的好。咱们还是找
个地方停车吧。”一辆旧旅行车停在田野上,车旁支着个帐篷,帐篷顶上的烟筒里
冒着烟。
一个中年男人揭开了旅行车的车盖,在那里检查马达。汤姆把卡车开过去,从
车窗里探身出去问:“有没有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的规定?”那中年男人回答说:
“不知道。车子开不动了,我们只好停在这儿的。”“这儿有水吗?”那人指着前
面不远一个服务沾的小屋。“那儿有水,肯给你用一桶。”“咱们能把车子停在上
块儿吗?”“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你们已经停支这儿了。你有权说是不是愿意
要我们做邻居。”那张显得有些为难的瘦脸露出了笑容:“当然愿意。下公路来吧。
绥莉,有几个人要来眼咱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他向帐篷里喊道,又补了
句:“绥莉不大舒服。”帐篷的门帘撩开,走出一个惟悻的妇人来,轻柔他说:
“欢迎他们来吧。
非常欢迎。”汤姆把军子开进田野,和那辆淀行车并排停下。车上的人立刻下
来。妈解下水桶,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服务站抬水。
爸和那瘦子攀谈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我们是迦仑那人。
我叫威尔逊,艾威·威尔逊。”“我们姓约德。从萨利凛附近来的。”诺亚、
约翰叔叔和牧师扶爷爷下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直愣愣地瞪着
眼睛。“你病了吗,爷爷?”诺亚问。“不错,病了。都快死了。”绥莉·威尔逊
走到爷爷身边。“上帐篷里去吧,你可以躺在我们床垫上歇歇。”爷爷被那温和的
声音吸引了,抬起头来看看;忽然下巴颤抖,瘪嘴闭得紧紧的,呜呜地哭起来了。
妈连忙过去,用宽阔的背背起爷爷送进帐篷。
约翰叔叔说:“这病不轻,我一辈子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
垫来。
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绥眼前,说:“你过去常接近病人。爷爷病了,你去
看看好吗?”凯绥急忙走进帐篷。爷爷仰面躺在一条双人床垫上,两颊通红,喘着
气。绥莉·威尔逊跪在一旁。帐篷里还有只铁皮炉,一桶水,一箱粮食和一只当桌
子用的木箱,此外啥也没有了。凯绥捏住老人皮包骨头的手腕,问:“觉得累吗,
爷爷?”老人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寻着声音传过来,并没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仿佛要
说话,可是没说出声来。
绥莉轻轻对凯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你是说一他可能是中风?”凯
绥问。
“也许是,这种病我见过三回。”妈撩开帐门向里张望:“奶奶要进来,行吗?”
“别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凯绥说。
“你看爷爷不要紧吧?”凯绥缓慢地掇摇头。
妈看青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退出去对奶奶说:“他好了,奶奶。
他只是要歇会儿。”奶奶沉着脸说:“我要看看他。他是个老滑头,从不说真
话。”她钻进帐篷,站在床垫边上弯腰问:“你怎么啦?”爷爷的眼睛又朝她的声
音转过来,嘴唇抽动着。奶奶说:“他生气呢。我早说他很滑头。今儿早上他想溜,
不肯来。这会儿又发脾气。过去他不理人家的时候就这个样。”凯绥轻声对奶奶说
:“不是发脾气,他病了,病得很童。”奶奶迟疑了一会,忙说:“那你千吗不做
祷告?”你不是牧师吗?”凯绥说:“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是牧师了。”爷爷手
脚乱动,仿佛在挣扎。忽然,他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刺耳地一声叫,就安静地躺
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脸渐渐变成紫黑色。绥莉推推凯绥的肩膀,悄悄说:
“舌头,他的舌头。”凯绥点点头。“你挡住奶奶。”他扳开爷爷紧闭的牙床,仲
手去掏舌头。他把舌头一拽,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凯缓在地上找到根
小棍,用小棍按住那舌头,不匀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地延续着。
奶奶踉小鸡似的跳来跳去。大声嚷道:“祷告吧,求求你。我求你做祷告,你
这家伙!”凯绥抬头朝她望了一会。“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好,好!”
奶奶喊。爷爷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接着祷告呀,”奶奶说。
“亚门。”凯绥说。
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绥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