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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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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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爸爸身边。他说不定会打你们。女人干着自己的活
儿,却始终望着坐在尘上里想心思的男人。
    几辆拖拉机开进田野。那些象虫子一样爬着的大家伙,力大无穷。高岗、低谷、
溪沟、篱笆和房屋全不在话下。坐在驾驶台上的那个,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
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里,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拖拉机的一个部分。只要扳扳操
纵杆,就能改变拖拉机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随便扳,因为制造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
个怪物控制了他的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心。堵住了他的嘴。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
闻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对土地既不熟悉,又无主权,既不信赖,又无所求。就是
撒下的种子下发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于旱里枯死,雨涝里淹死,跟他也不相干,
就象跟拖拉机不相干一样。
    拖拉机手不比银行更爱土地。拖拉机后边滚着闪亮的圆盘耙,用锋利的刃片划
开地面——不象耕作,倒象动手术。土地在机器下受罪,在机器下死去,因为既没
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没有谁为它祈祷,没有谁诅咒它。
    中午,拖拉机手往往停在一户佃农家的附近吃午餐。那个还没搬走的佃户走出
门来。
    “原来你是乔埃·戴维斯的儿子呀!”“不错,”拖拉机手说。
    “你为什么干这种活来眼自己人作对呢?”“三块钱一天。我到处找饭吃,总
找不到。我有老婆孩子,我们非吃不可。三块钱一天,天天能拿到手。”“是这个
理。可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就有一二十户人家役得吃,百来口人流落他乡。是不
是呢?”“不能往这上头想。我得顾自己的孩子。你不知道,时代变了。要是没有
连成片的地和拖拉机,你就别想靠种地过活。可以耕种的土地再不会让咱们这号人
使用了,想法儿去赚三块钱一天吧。这是唯一的出路。”“唉,我们有哪儿可去呢?”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机手说。“你最好马上搬走。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的院子
了。”“早上你就把水井给填了。”“我知道。我得按直线开。吃好饭我就要穿过
你家院子。按直线开。你认识我父亲,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接到命令,遇到谁不肯
搬的话,我要是闯了祸——就是说开得太近,撞塌了屋子,还能多得两块钱呢。”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枪对付你。等你开近来,就象打
兔子似的,把你一枪干掉。”“我也是没法儿,不这么办就要失业。你想,打死我
又怎么样呢,人家会把你绞死的,可是在你上绞架以前,早有另一个拖拉机手会把
这屋子撞倒,你并没有打死那个该死的人。”“这话有理,”那佃户说。“谁给你
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该杀了他才对。”“你错了。命令是从银行来的。银行对我
说:‘把那些人通通撵走,不然找你算帐。’”“那么,银行有行长,有董事会。
我把来复枪装好弹药,闯进银行去。”“听说银行也是接到了东部的命令。命令说
:‘赶紧让那块地出利润,不然叫你关门。’”“莫非找不到头啦?到底该把谁打
死呢?不先干掉那叫我饿死的人,我决不甘心饿死。”“我不知道。也许问题不在
人,是产业本身在作怪。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诉你了。”拖拉机来回耕过地面,
没有耕的地方只剩十呎了。再一次开过来,机身撞着屋角,把墙撞倒,小屋一震,
就塌向一边。那佃户手提来复枪,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按直线开过去,他的老婆孩
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睁睁望着拖拉机的背影。
                                   六
    约德家的白木小屋给撞毁了一角,屋顶斜坍下来。屋前的篱笆不见了,棉花长
到了院子里。约德说:“天哪!这里搞得天翻地覆,根本没人住了。”他急忙走下
山岗,凯绥跟在后面。
    牲口圈早空了,地上还铺着些稻草,约德朝里望的时候,只见一阵骚动,一群
耗子躲进稻草底下。放农具的披间里只有一张破犁头,一只给耗子啃过的骡套包,
还有一条破工装裤挂在钉子上。凯绥说:“假如我还是牧师,我会说这是主伸手打
了一掌,现在可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走到井边,约德扔了块土到井里,
听了听,说:“原来是口好井,听不见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进屋去,往井里一块
又一块地丢土,说道:“也许他们都死了。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歹该知
道点儿消息呀。”凯绥说:“说不定他们在屋里留着封信。且到屋里去看看。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卧室地板上有只女鞋,趾尖裂了,高高翘起来。约德拾起
来一看。“这是我妈的鞋,妈喜欢这种鞋,穿了好多年。唉,他们走了——什么都
带走了。”约德转身走出屋子,在门廊边坐下,凯绥坐在他旁边。夕阳的余辉照在
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投下很长的影子,一棵凋零的杨柳也役下一道长影。
    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跳上门廊,爬到两个人的背后。约德回头伸过手去。猫跳
开了,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了,举起只前脚,舔着爪子上的肉垫。约德望着它,
喊道:“这猫叫我猜到这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哪户主人带着它搬来住呢?怎
么没有人到这屋里来偷木板?这儿有不少好板子,还有窗框子,都没有人来拿……”
“你猜出了什么事呢?”“不知道。好象一家邻居都没有了,不只是我家遭了劫。”
他们俩说着,那猫爬过来,伸出爪子去抓约德的上衣卷。“糟糕,我把乌龟忘了。
我可不打算包了它到处跑。”约德解出乌龟丢在地上,过了一会,乌龟伸出头尾四
肢,象原先那样直往西南爬。猫扑上去,按住它的脚,那坚硬的脑袋缩进甲壳,粗
壮的尾巴也缩了进去。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就又向西南爬去。约德对牧师
说:“你猜它要到哪儿去?我见过许多乌龟。
    它们总是往一个方向爬,似乎老想到那里去。”“瞧,有人来了。”牧师凝望
着远处说。
    约德朝凯绥指的地方看去。“那是慕莱、格雷夫斯。”他接着喊:“喂,慕莱!”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站定了一会儿,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矮个儿,提只粗
麻布口袋。走近了,他认清了约德的脸。“哦,真想不到,”他说,“原来是汤姆·
约德。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才两天,”约德说。“你瞧这个家成什么样了。
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慕菜说,“老汤姆记桂你
呢。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跟汤姆说,我不走。汤姆说:‘我惦
着汤美。
    他要是回来,这儿没人了,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好写封信给他?’汤
姆说:‘要写的。”不过要是我没写,你还在这一带,请你照看一下汤美好吗,’
我说:‘我不会走的,除非天崩地裂,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儿撵走。’他们
到底没能把我撵走。”约德焦急地说:“以后再说你怎么对付他们的。我家里的人
在什么地方?”“嗐,银行派拖拉机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
枪站在门外,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你爷爷不想打死那驾驶员,驾驶员也有数,
照样把拖拉机开过来,撞塌了房子。这一下吓破了汤姆的胆,他就此改变了主意。”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约德气呼呼地问。
    “我正要告诉你呢。借你约翰叔叔的车搬了三趟。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爷
爷都坐在床上,你哥哥诺亚抽着烟……”约德又要插嘴,慕莱抢着说:
    “他们都在你约翰叔叔家里。”“哦!在那里干什么?你不忙讲别的,先讲他
们在干什么。”“砍棉秆。全都干这个活,连孩子和你爷爷都干。他们要挣些钱,
攒起来打算买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挣钱容易。这儿五毛钱砍一亩棉秆的苦差使,
大家还抢着干。没搞头。”“他们还没走?”“还没,”慕莱说。“约翰家离这儿
才八哩光景。到那儿你就能看到你家的人挤在约翰那屋子里,就象冬天挤在侗里的
田鼠。”约德说:“今晚我不能走八哩路去约翰叔叔家了,两只脚痛得跟火烧似的。
我们上你家去怎么样?才一哩光景。”慕莱显得很为难。“我的老婆孩子和小舅子
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了。”牧师说:“你也该去,不该把家拆散。”“我不定,我有
个怪脾气。明知这地方不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出息。
    要是他们不叫我滚蛋,说不定我就到加利福尼亚随意吃葡萄摘橘子去了。那些
狗娘养的叫我滚蛋,那不行!男子汉不能听人摆布。别人都走,我偏不走!”“天
哪,我饿了,”约德说。“整整四年我是准时吃饭的,这会儿饿得不行。慕莱,你
打算吃什么?这一阵你是怎么弄饭吃的?”“起先吃田鸡、松鼠、野狗。后来安上
铁丝圈套野味,捉些野兔野鸡。,他拿起那只粗麻布口袋一倒,滚出两只白尾巴灰
兔和一只长耳朵兔子来。
    钧德说:“太好了,我四年没吃鲜肉了。”凯绥拾起一只灰兔,问:“咱们一
起吃行吗,慕菜·格雷夫斯?”慕莱不知怎么说才好。“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
得自己的语气不够和善,停了停。“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
一个人有东西吃,一个人在挨饿,那有东西吃的只有一个办法。我是说,要是我拿
了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这能行吗?”凯绥说:“我明白了,汤姆。慕莱想通了
一个大道理,对他来说这大好了,对我们来说也太好了。”他们剥去兔皮,从破屋
角抽出一些木板,生起火来,在火上烤着兔肉。
    慕莱问:“我这么过日子,你们也许觉得可怜吧?”约德说:“不,要说你可
怜,大家都可怜。”慕莱接着说:“说来也怪有趣的。我在这一带到处流浪,到哪
儿就睡在哪儿。今晚我想在这儿过夜,我就来了。起先我想:‘我是在照料这一切,
让大伙儿回来还能住。’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好照料的,大伙儿也决不
会回来。我不过四处飘荡,就象坟地上的孤魂。”“住惯了的地方是很难离开的,”
凯绥说。“想惯了的道理也很难丢掉。
    我已经不当牧师了,可不知怎么的,还常常发觉自己在做祷告。”慕莱继续说
:“就象坟地上的狐魂,我常到早先发生过什么事的那些地方去。我初次跟女孩子
撒野的树林子,我爹被一头牛用角撞死的牛圈边,还有我孩子出世的那间屋子。”
兔肉烤出了肉汁,散发出香味。约德说:“可以吃了吧?”“让它烤透点,”慕莱
说。“我还要说呢。就象坟地上的孤魂,晚上我摸进邻居们的屋子,家家乌漆墨黑。
可是哪儿都有过热闹的舞会,也都办过喜事。想到这些,我恨不得到城里去杀掉那
些霸占这儿的人。那些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利润,忍心把这儿的
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他们挤在卡车上,流落在公路上,不能
算是活着的人了。
    那些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他沉默了一会,低声抱歉说:“我好久没跟人说
话了。一直象坟地上的孤魂,俏悄地四处飘荡。”凯绥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那
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很想念他们。”“这肉再不吃要缩得比烤老鼠更小了!”约
德喊。他把兔肉移开火头,用慕莱的刀子割下两片来分给伙伴,自己用暴牙齿扯下
一大块来狼吞虎咽地嚼着。
    慕莱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肉说:”这些话,我也许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凯
绥边嚼着兔肉边说:“伤心人会说伤心话,想杀人的会说杀人的事,可是不一定真
去杀人。你说的并不错,不过能不杀人就不杀吧。”慕莱又朝约德看了一会,问:
“汤姆,我说到杀人的事,你不生气吗?”“不,生什么气。我杀过人,这是事实。”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慕莱说。
    “我们喝醉了。不知怎么闹起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看见赫勃拿着刀子又朝
我扑过来,恰巧身边有把铁铲,我拉起来就对他头上扛去。我跟赫勃无怨无仇。他
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早先还追求过我的妹妹罗撒香。我蛮喜欢他的。”“他爸爸老
特恩布尔说,等你出来,还要找你算账。大家给他说明了实情,他气才平下来。他
们一家子六个月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约德说:“大家都到西部去。我出来可是
具了结的,不能离开这个州。”慕莱问具结是怎么回事。约德说,他提前三年出狱,
这三年中间得照保证书上规定的办,不然还要给抓进去。
    凯绥一直呆呆地看着熄下去的火堆,他忽然喊起来:“我有主意了!许多老乡
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他们好歹该有人关切。汤姆,你们家上路的时候,我也去。
大家在流浪,我得跟大家在一起。”约德表示欢迎,问慕莱是不是同行。
    “不,我哪儿也不去,”慕莱说。”你们看,那边有道亮光上下地闪,那大概
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看见咱们的火光了。”“别管它,咱们又没干坏事,”
约德说。
    慕莱格格笑起来。“咱们在这儿就不对,犯了擅入他人领地罪。他们想抓我已
经两个月了。咱们不能耽在这儿,得躲到棉花地里去。”约德说:“你变了,慕莱。
你从来不是躲躲藏藏的人,你不是好惹的。”慕莱望着越来越近的亮光,说:”本
来我象狼那样不好惹,现在可象黄鼠狼那样不好惹。在你追捕猎物的时候,你是猎
手,是强有力的。等你给别人当猎物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也许你还很凶,终
究没有劲头了。”“他们往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汽车
向房子这边开来,一道冷森森的白光掠过他们头上。接着他们听见车门砰的响了一
声,有人说话,还看见一道电筒光往屋子里照照,又朝棉花地里照了一阵,然后车
门又砰的一声响,汽车开走了。
    汽车开走以后,慕菜领约德和凯绥去睡觉。约德说:“想不到回家来竟要躲躲
藏藏。”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岸上有个洞,原是约德跟诺亚哥儿俩说是淘
金挖着玩的。慕莱、爬进洞去。约德不愿意睡在洞里,枕着卷起来的上衣,躺在平
坦干净的河底砂地上,凯绥挨约德坐下。
    “睡一觉吧,”约德说。“天一亮咱们就要去约翰叔叔家。”“睡不着,”凯
绥说。“我心里想得太多了。”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
                                   七
    城里,郊区,旷野上,广场上一到处都是旧车场,到处都是旧汽车。
    汽车一行行紧靠着停在一起,车头一律向前,都生了锈,轮胎是瘪的。
    靠栏栅放着成堆成堆主锈的零件,汽缸、排气管……还有机油和汽油。
    旧车胎、破车胎砌得高高的,象圆筒一样;红色和灰色的内胎,象香肠一样挂
在那里。
    情进来,先生。价钱公道,花八十块钱你就能买到一辆便宜货。
    我最多只能出五十块。
    五十!五十?人家出七十八块半都没卖。先生,我不是闲得没事干。我是个生
意人,向来老少无欺。你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呜?
    有两头骡,可以拿来换车。
    骡!你不知道现在是机器时代了吗?谁也用不着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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