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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吹吹打打;好生热闹;大家都出来瞧。
彩车要饶城走一圈;辰正出门,至未正方才能到北静郡王府。
黛玉坐在车里;却无心外面的热闹,脑中满是贾敏。母亲心疼她吃药嘴里没得味儿,变着法儿的叫厨房做各式各样的菜,有时还亲身操刀;生病时母亲说故事给她听;四岁上,母亲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自小她的身子就不好,所以无论多忙,身上好不好,每日,到了时辰,总能在她院子里的鹅卵石路上看见母亲,然后陪着她走,她走不动,母亲就在一旁说些笑话或是鼓励她……这些往日她不敢想的事儿,今日却特别的想。原以为忘记了,此刻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似乎就在昨儿。
不知不觉,花车驶进了东楼大街,眼瞧着就到了北静郡王府,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群人来,齐齐拦在车前。
车缓缓停下,黛玉醒悟过来,端坐半响,却不见人来引她下轿。身边有喜娘,她却不好意思问。
一时听得外面有人叫喊:“捡钱咯,捡钱咯。”
黛玉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就听一旁的喜娘说:“说是预备了十来筐子钱,怕是一时半会子散不完。”
过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外面的人方才散去。车子直接驶进大门,进了门,那车夫便卸了马避让出去,车上的喜娘忙下车。另有十六个十七八岁的小厮进来,一路抬着车子,行了有半刻钟,忽听外头有人说:“王妃的车子来了。”
又行了有一射之地,车子方才放下,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轿帘,众喜娘抢上前扶黛玉下来,进了一间屋子。在罗汉床上坐下,喜娘道:“王妃先歇会子。”黛玉微微点头。
这会子,黛玉又顾不得想家人,复想起水溶来,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气性子如何。太妃倒是和气,只不知做了一家人又怎么样。
七想八想,也没个头绪。
忽而一人走来,喜娘道:“这位姑娘……”
“奴婢红莺,恐怕王妃饿了,给王妃送些吃的来。”声音如出谷黄莺,悦耳动听,果真当得这个名儿。声音已这样好听,样貌自不必说了。不知怎么的,黛玉心里却有些不喜。
黛玉道了声赏,喜娘立时就递了个上等的红封过去,笑道:“劳烦姑娘了。”
待红莺离去,喜娘从捧盒里端了一盘米糕,笑向黛玉道:“还是热的,怕是才起锅。拜堂还得会子,早起王妃就没怎么吃,中午又没吃,王爷的一片心意,王妃尝一块,垫一垫也是好的。”
饿过了头也就不饿了,何况,此时黛玉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便摆手,道:“罢了,我不饿。”又说:“你们这一天也没好生用过饭,拿去分了罢。”
才说着,就听外头一阵闹哄哄的,请安声一声接一声。知道是亲戚们来了,黛玉心里有些没底,唯恐哪里做得不好,不过是强作镇定。
一群人说说笑笑,也没谁理会她。朝阳郡主与她说了几句,她也是三句答一句。
申初一刻,便来人请黛玉往前头行礼,众人就散了。
外头已备了轿子,喜娘扶着黛玉上轿。出了这边院子,过仪门,轿子直到厅外方才停下。几个小厮散去,喜娘才上前掀起轿帘,扶了黛玉出来。又一人递了红绸来,黛玉拉着,那一头的人便走,黛玉跟着。行了四步,便是台阶。
喜娘道:“王妃仔细脚下。”
一时步入厅内,太妃北面正坐,前面放了两个锦缎褥子。
便有公公唱道:“新郎新娘就位。”
黛玉在褥子前站定,便有人拿了香递到面前,黛玉忙伸手拿了,那公公又唱道:“新郎新娘进香。”接着又说:“跪,献香。”
喜娘忙扶着她跪下,听得一声“叩首”便磕一个头,三回方才喊起,有喜娘上来接了香去。接下去,便是拜天地高堂及对拜,俱是三跪九叩。
黛玉禀性弱,如此下来,只觉头晕眼花,幸有喜娘搀扶着。
返回时,换了双人大轿。
黛玉先进去,只觉轿子格外的宽敞,正自诧异,眼前一暗,又有一人进来。黛玉没防着,唬了一跳。随即才明白过来,知道是水溶,忙往旁边让了又让。原觉着能坐下三人的轿子,可水溶坐下,顿时就拥挤起来。
两人挨得极近,衣袖相依。轿子些微有些摇晃,她的胳膊总是会撞上水溶的,黛玉只觉脸上滚烫,却又无法免去这种尴尬,备感煎熬,路也似乎格外的长。好容易轿子停下来,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众喜娘打起轿帘,水溶便先下轿,随即转身弯腰,朝轿子伸出手。
盖头下,黛玉也看出这只手不似女人的手。越发羞怯,便不肯下轿,水溶也固执地不肯收回去。二人僵持半响,终究还是黛玉退让了一步,伸手搭上水溶的小臂。
水溶一路扶着黛玉进了新房,二人坐定,便有一个身着大红团寿纹的嬷嬷走上前来,后面跟着七八小丫鬟,一人端一个玛瑙荷叶边的盘子,里面放着枣子、栗子、莲子、桂园、花生、黄豆等。至二人跟前,道了万福,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回身往盘子里抓了一把洒向床里,一面撒,一面唱道:“撒帐东,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盘子里的果子撒完,嬷嬷也唱完。
揭了帕子,那嬷嬷便向黛玉福身,道:“老奴逾越了。”便上前从黛玉的发髻中抽了一缕出来,后头小丫鬟忙递一把缠着大红绸带的金剪刀过来,嬷嬷拿过去剪下来。又剪水溶的,把两人的头发编在一起,一面编,一面唱着祝词。歌儿唱完,头发也编好了,拿一个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装起来,搁在枕头下面。
一时礼成,水溶道了赏,便都散了。
黛玉满面通红,头扭向一边。水溶叫了一声,黛玉不答,也不回头。
水溶见她害羞,也不勉强她,自顾说道:“我晚些就回。”又喊了声清风,说:“好生伺候王妃。”站着交代了几句便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清风看着小丫头们点灯。静悄悄的,一点声气也不闻。又一时,湘帘响动,清风出去半响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掐丝捧盒,笑道:“王爷吩咐人做的,也不知合不合王妃的口味,且垫垫罢。前头客多,都拉着王爷,许是一时半刻走不开。”
见是甜的,黛玉摆摆手,道:“我不饿,放着罢。”
清风不知她的性情,也不敢劝。听言,果真就收起来。
二更将尽,水溶方才回来。
在外间没有进来,叫了清风打水漱口洗脸。
一时中午的那个嬷嬷又进来,后头跟着几个喜娘,俱捧着五彩戗金大捧盒。在外间与水溶请了安,便进来,水溶跟着进来。
隔着珠帘,见他进来,黛玉便侧过身去。那嬷嬷也瞧见水溶走来,便是一笑,水溶也是笑,道:“这是母妃跟前的周妈妈。”
黛玉方才挪了挪身子,只受了周妈妈的半礼,道:“妈妈不必多礼。”
周妈妈笑着起身,便指着几个丫鬟搬桌子。摆好菜,亲来请二人过去坐,道:“王爷王妃请过去坐。”便去扶黛玉。
黛玉道:“劳动妈妈了。”二人对坐,黛玉就低了头,仍是不肯看水溶。
周妈妈说一句,喜娘便拣一样菜放在二人面前的盘子里,黛玉与水溶略尝一口,周妈妈忙就说一句吉祥话儿。直把这桌上的才吃了一遍,就有喜娘拿一个龙凤呈祥的泥金红木盘子端了两只琉璃盏来,一只外面是凤凰环绕,另一只是龙。两只杯子,一根红线相连。那一个喜娘执壶各斟了一浅杯。周妈妈唱了祝词,二人便执杯饮了。
吃罢酒,周嬷嬷便请二人往这边坐下,笑道:“太妃吩咐了,任何人今日不得过来打扰,王爷和王妃还请放心。”
那边残席也撤去,周妈妈也说了一声告退便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坐了半响,水溶忽然起身,道:“天晚了,明儿还要早起,早些歇了罢。”
从今儿起,她便要与眼前这个男子同床共枕,携手一生,虽羞怯,黛玉仍旧微微点了一下头。水溶满心踌躇,见黛玉点头,顿时喜之不尽。又怕吓着她,想着身上的酒气,便说:“我去一下净房。”
待水溶走去,黛玉便叫了声清风,清风进来,福身道:“王妃有什么吩咐?”
黛玉道:“倒水来。”
清风应了声是便出去了,一时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提着一壶水。她亲自替黛玉除了手环戒指,伺候黛玉净面,然后脱了外面的大衣裳。
打发了清风,水溶还未出来,黛玉便除了鞋,上床向里躺下。
水溶出来,便见帐子已经放下来,屋里的灯也吹了,只剩两支大红烛燃着,“噼啪”两声响,竟都爆了灯花。
走到床边,揭了半幅帐子,便见黛玉自向里面躺着,盖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缎面被子,乌鸦鸦的头发铺满了枕头。
捏起被子一角,水溶翻身上床。也不敢靠近,轻轻换了一声娘子。
黛玉不应,水溶也不在意,身子略靠近了些,又唤了声玉儿。
黛玉仍不应声,水溶便又上前了些儿,慢慢伸手过去揽了黛玉的细腰,摩挲着一颗一颗解开扣子。
第一百零七章
黛玉向来睡眠不好;昨儿却一夜好眠,她是被水溶闹醒的。
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先还羞涩不敢看人,可经了一夜肌肤相亲,便熟稔了。
见外面已有光亮;水溶却仍旧抱着她。虽还羞涩;却不似昨儿。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道:“该起了。”却仍不敢看水溶。
水溶自枕下拿出一块珐琅怀表来;摁下机关,盖子弹起来;对着光亮瞧了一眼,便合上盖子重新放好,一面说道:“不急,天还早。”说罢,冲帐子外面道:“抬热水来。”一人应了个是,不是清风的声音。
回头又和黛玉说:“你还躺会子。”说罢,便掀了被子起身。
该她先起身伺候水溶穿衣洗漱,此时她浑身不着寸缕,便没说话,岂料水溶起了身,却又府□来,在她腮边亲了一口方才转身离去。
黛玉双颊通红,又气又羞。
自个儿气了半响,无处诉,闷在心里,气的是自个儿。又觉无趣,自起身穿了中衣中裤,才喊丫鬟。
进来的又是清风,福了福,笑道:“给王妃道喜。”又说:“热水已经好了,王妃要不要先沐浴?”
沐浴罢,换好衣裳出来,就见水溶斜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一卷书。
她今儿穿了一身大红短襦,系一条月白百褶裙,外面罩一件凤戏牡丹的褙子。听见响动,水溶转头看过来,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过来坐,”又问:“饿不饿?今儿见了你的丫头,才知道你昨儿一天都没怎么吃。”
黛玉再看时,才见是红绡在叠被铺床。
“恭喜姑娘。”黛玉扭头往后看去,见香橙和蓝乔几个进来,齐齐行礼。
红绡听见水溶的声音,转头才见黛玉,忙上来行礼。听言,正要说什么,就听水溶说道:“怎么还没改口?想是我没给赏钱。”便说:“一人一个上等封儿。”香橙连忙笑着谢恩。
到底不是家里,水溶的脾性也还不清楚,红绡便忍住没说香橙,也扣头谢了赏。
黛玉似没听见水溶的话,走到妆台前坐下,命红绡梳头,才向水溶说道:“时间不早了,回来再吃罢。”
水溶道:“没这样早。”就命清风端早饭来。
黛玉记着老太太的话,叫住清风,说:“我们是晚辈,便是去得早些,也是应该的。”
见她百般坚持,水溶体谅她是新妇,拘谨些也是有的,况且黛玉是尊敬太妃,也不好总拦着,到底应了。
香橙端了滚白水来,黛玉接过去,顿了顿,道:“给王爷也预备一碗。”
水溶无趣,坐在扭头看黛玉梳妆。黛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喊了香橙,指着一处说:“你到这边来。”
香橙一看到,自然猜到黛玉此举究竟。看一眼水溶,回头又看黛玉,便站过去。
水溶笑道:“好个忠心的丫头。”
老王爷那一辈有兄弟五个,老王爷行三。大老爷去得早,膝下只一个女孩子,于今已做了祖母;二老爷是庶出,早就分出去了;四老爷和五老爷和老王爷的嫡亲的兄弟,请封世子时,老太妃属意五老爷,兄弟两个倒还好,就是妯娌之间生了间隙。所以老太妃没了后,兄弟几个也分了家。
大夫人和女儿仍在府里,四老爷要了银子在外面买了房子,五老爷不肯搬出去,便把西北角的一片房子给了五老爷,砌了墙,在北边单独开了门。
老王爷没了后,太妃就移到东边的满秋园。水溶平日住外面书房,也不往内院来,正院就空了下来。这回大婚,太妃做主,把正房重新休整了一番,作了新房。
从正院去往满秋园,略有些远。
水溶吩咐人抬了轿子来,黛玉出来,见只一顶大轿,便有些脸红。当着丫鬟婆子的面,也不好驳了水溶的话。
行了有一刻钟,方到满秋园。才下轿子,守门的两个婆子就上来请安,水溶摆摆手,笑着说赏。
二人进去,周妈妈就迎上来,福身请安,黛玉忙拦住,道:“妈妈多礼了。”红绡伺机递了一个上等封儿来,黛玉笑道:“妈妈不要嫌弃。”
周妈妈笑着接了,道:“我也沾沾王妃的喜气。”又说:“王爷王妃来得早,太妃才梳头呢。”
说罢,迎了二人进去,一个穿月白百褶裙宝蓝色比甲的丫鬟一手拨起珠帘低头走出来,见了二人,忙请安,笑道:“请王爷王妃偏厅吃茶。”
黛玉不认得,水溶说:“这是母妃跟前的青萍。”
黛玉点头,向水溶说道:“我进去伺候。”
青萍笑道:“就知道王妃要这样说……”
一句话未说了,就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水溶和黛玉忙上前,太妃笑着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一手一个拉起来。
水溶笑着顺势扶着太妃,一面向黛玉使眼色。黛玉顿了顿,也随水溶一般扶着太妃。
太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
周妈妈笑道:“早饭好了,太妃赶紧过去用饭罢。”
太妃笑道:“好,这就用饭,一会子只怕不得空。”仍旧没放开手,一壁走,一壁问:“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来了么?”
周妈妈跟着,道:“梨香已经去请过了,大太太说今儿早饭在房里用。”
太妃点头,道:“也罢,大丫头难得回来一趟,她们母女自有体己话说。”遂拉着他们二人往东边去。
大炕临窗,铺着杏黄色的蜀锦褥子,正面设同色的大靠枕并引枕。背后设了四扇屏风,乃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均是姑苏那边的绣工。两边设一对红木海棠式小几,左边几上是一尊乌金三足小鼎并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泪扁瓶。只地下面,左面挨着小几,放着一只哥窑琅红大肚瓶细颈瓶,里面插了几只桃花。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杏黄色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此时,炕前放了一张红木桌子,太妃自北面坐下,水溶自在太妃右手边坐下,太妃指着左手边的位置要黛玉坐。
黛玉不肯,太妃笑道:“你也坐,咱们家里人少,没那么多的规矩。”黛玉方才坐下。
太妃便问她,日常在家里早上吃些什么,道:“我是知道的,你母亲最讲究这些。”
黛玉拣平常的说了几样,一行婆子捧着五彩珐琅大捧盒进来。黛玉便不说了,几个丫鬟忙拧了热帕子来三人擦手。菜上了三道,五老爷五夫人便来了,太妃淡淡的,道:“问五老爷五太太吃了没,若是没有,另传一桌过去。”连吃也不愿意一起,可见有多么的不喜欢。
黛玉暗暗纳罕,从她进来到这会子,虽不过一刻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