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向来待人宽厚,却独独苛刻尤二姐。儿子孙子是自家的,她不能恨子孙不争气,只能怨尤二姐不守妇道,引得贾琏犯了错,进而连累一大家子人。
王夫人忙呵斥道:“宝玉不可浑说,二哥儿怎么不是凤丫头的儿子?”
即便尤二姐活着,她作为偏房,生的儿子也得认王熙凤这个正房奶奶为母。
贾母原也生气,但说话的是宝玉,她就舍不得。王夫人说教一句,她又心疼,摆了摆手,道:“你琏二哥不在,你作为叔叔,给你侄儿取个名儿罢。”
宝玉想了想,长叹一声。老太太是长辈,又是心疼王熙凤,他又何必多事。纵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又如何?况且,尤二姐和王熙凤都已经死了,争来争去,她们也不知道,不如随了老太太的意,遂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就叫苹哥儿罢。”
贾母笑道:“萍草虽贱,却好养活。好名字,就叫苹哥儿。”
萍草贱,所以无人移到盆中,养在花园里,任由人的喜好摆弄。贾宝玉看一眼奶娘怀里熟睡的贾苹,便移开了视线。
无人理会贾宝玉的心思,都跟着贾母赞好,又说宝玉学问好,来日考了功名等语。
一时众人散去,贾母独留了尤氏说话,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何况你们还不是一个妈生的,我心里有数。”又说:“于今不比从前,公中也没有多少了,你拿五两银子,看着办罢。”
五两银子,若是贫苦人家,够办一场丧事了。但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却太薄了些。原也没想到,一时竟觉着:“老太太到底还是心软,终究是二姐没得福气。不是她,家里也不至于就败落了。”竟红了眼圈,叫了声老祖宗就说不出话来。
贾母到底还是上了年纪的人,心肠没得从前硬,尤氏一哭,她也有些受不住,摆手打发她去了。
一来因他生母的缘故,二来他甫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所以贾母并不如何欢喜。养在屋里,也是防着下人轻慢了。但亲戚六道,并没有告诉,洗三也只家里几个人热闹了一番。
下了三天的小雨,天才转晴。雪融后,地上露出几点薄绿,枝头几朵桃花,不知何时,竟已开了,娇嫩惹人喜爱。
林飞和林鸣已脱了大毛衣裳,身上轻快了,也越发淘气。林飞到底还是变着法子把李先生退了,却不知怎么得了才回来的刘先生喜欢,林珗要生气也不知从何生起,刘先生又护着他,想起从前,又欢喜。又有林鸣一日偷摸进林海的书房,毁了一本古籍,被林珗捉住拿戒尺狠打了几下屁股,这才消停几日。
黛玉这些时没出门,料想几个丫头都想出去逛,便问她们的主意,都愿意去,红绡就说:“那我就不去了。”她这么一说,蓝乔也说不去。
屋里总要留人,不然她们都去了,等回来这屋子哪里还住得了人,便应了。
这一日是二十七,老太太看着陈氏的肚子,又放心不下,便说:“明儿正日子我再去,家里没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张凤娥道:“我就不是人。”
陈氏也说道:“不说凤儿在,我屋里的丫头婆子一二十人,也都得用。再说,我自个儿也会小心的,老太太尽管放心去逛。”
卢慧娴挽着老太太就往外走,一壁走,一壁说:“都说好了的,老太太可不许反悔。好容易松快几日,老太太偏说这些话。罢了,我也不敢偷懒儿,也好教老太太放心。这两天我早去晚回,等送了史大姑娘出门子,我就回来守着,教黛儿陪老太太在庄子里顽几日,如何?”
老太太笑道:“有你在家里,我自然放心……”
不等老太太说完,卢慧娴便说:“我就知道老太太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说出口。一样都是孙子媳妇,偏了她,恐怕我不愿意,便假意说不去,哄着我把话说出来。您一句话儿没说,都是我说的。我吃了这个暗亏,也不和老太太相干,全是我自个儿揽的。”
黛玉笑个不住,挽着老太太那边的手,听言,道:“老太太快别说了,横竖怎么说都是她有理。说得多,错得多,平白多了一身的罪。”
老太太颔首,笑道:“正是。”又说:“快别说了。”一语未完,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一行说一行笑,便到了门前。
前头一辆华盖大马车,老太太笑向卢慧娴说:“不然你另备一辆车,教念珠过来服侍我们,你也松快一日。”
卢慧娴连忙赔不是,道:“老太太可饶了我罢,下回再不敢了。我一个人有什么趣儿,娘们一起说话儿才好呢。”
老太太便转头看向黛玉,一本正经地问道:“黛儿说怎么样?”偏又笑着。
黛玉拿帕子掩着嘴儿笑,道:“我笨嘴拙腮的也不会说话,有她在,咱们还热闹些儿。看她可怜的,老太太便罚她给咱们说几个笑话,也就罢了。”
丫鬟已经放好凳子,卢慧娴道:“正是,老太太还是赶紧上车罢,仔细去晚了赶上不上酒席。”便和黛玉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
行了有大半个时辰,车子方才出城。又行了一程,林琰打马上来,隔着窗帘说:“这边芸薹开得极好,妹妹要不要瞧瞧?”黛玉便掀了那边的帘子,隔着窗屉,金黄色的芸薹花印入眼帘。老太太一怔,随即笑道:“今年天暖得早,芸薹竟这个时候就开了。”
黛玉又开了窗屉,顿时一阵风进来,忙拿狮子压着,老太太道:“开什么窗子,又不是看不见,看风进来了,冷不冷?”
正要说话,林琰忽然把狮子往里一推,道:“关上。”就听“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黛玉忙放下帘子。
不一时,就听林琰命车马停下,接着便骑马而去。
想必是熟人,只是不知是谁。正想着,又有马回来,听声音,却不是一人。
一时马停下,老太太道:“外面是谁?”
就听一人下马,说:“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听出是水溶的声音,脸上才缓和下来,也有了笑,道:“是王爷呀,这是去哪里?”
水溶还没说话,就听远处有人喊他,老太太也听见了,便说:“你有急事就快去罢,别教人等着。”
水溶道:“不是急事,不过是前几日和冯紫英几个约好了今日去西山狩猎,不知老太太今日出行。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今儿就不去了。”
老太太越发喜欢,笑道:“你既和人说好了,怎么又不去?我这里有琰儿呢,你只管去。”
正说着,那边又催,水溶顿时恼了,吩咐跟前的小子道:“你去和冯紫英说,老太太在这里呢,若惊了老太太看我怎么收拾他。”
老太太在内里听到,笑道:“我也不是纸糊的,哪里声气儿大了就能把我吓着。”又说:“赶紧去罢,回头若得了野鸡,就给我送一只来。”
林琰也劝道:“你赶紧去罢,你不去,他们是不会走的。”
水溶又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小,又隔着窗屉,黛玉等人就没听见。一时就听水溶说:“老太太还想什么,回头我打了好一并送过去。”
老太太道:“我就想点野鸡汤吃,别的倒没什么。”就问卢慧娴,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然,王爷单送只野鸡过来也不成个样子。”
卢慧娴笑着摇头,往黛玉看去,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妹妹呢?”
水溶便接着这话说:“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小子定寻来。”
黛玉也有些听出来,只觉两颊滚烫,卢慧娴偏问她,水溶又这么说,就低了头只管把玩那石狮子。
卢慧娴知她面嫩脸薄,就说:“若有好兔子,王爷送两只过来,我们家里都爱吃呢。”
第一百章
一时水溶去了,卢慧娴与老太太说:“人家特意来一趟;她还不领情。”
往西山的话;并不用转弯;水溶分明是追在后面赶过来的。怕是早知道她们今儿出城,所以才借口狩猎也往这边来,与黛玉说句话罢了。只是略晚了一步,露了痕迹。
水溶还算守礼;老太太就不怪。见黛玉越发不肯抬头,便拍了卢慧娴一下;骂道:“也拿你妹妹说笑?这正是她守礼之处;王爷问话,自有我回;或是你这作嫂子的回;她一个女孩儿,怎么好搭言?”一面说,一面给卢慧娴递眼色。
卢慧娴便说:“老太太教训得是。”
又哄黛玉,黛玉就是不开口,到了槐树庄子,方才和缓。
邢王二位夫人薛姨妈和尤氏都迎出来,王夫人和邢夫人上前搀老太太,道:“想着老太太要到下午才来呢。”
尤氏扶了卢慧娴,黛玉伸出手,见是探春,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探春笑道:“我前儿就到了。”又小声说道:“原说早些打发人去接你,但屋里窄,接了你来也没地儿歇脚,你别见怪。”
黛玉笑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我是小姐你就是丫鬟?”怎么屋子窄,住得下探春,却住不下黛玉?
探春连声赔不是,道:“我何曾有这个心,怪我说错了话。”又说:“庄子上芸薹开了,昨儿我和二哥哥云丫头四妹妹已去瞧过了。我们作了诗,大嫂子说宝玉的那首好,我倒觉着云丫头的好,回头你瞧瞧,替我们分断分断。想着你必也喜欢,大嫂子已吩咐人收拾了一处屋子,把咱们单独安排在那边。”又说:“姨妈先你们一步来的,宝姐姐和邢姐姐也来了,她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咱们去找她们。”
贾母在二门前相迎,见她们进来,笑着说道:“真是稀客。”于是薛姨妈上前欲扶贾母,笑道:“亲家老太太轻易不出门,等闲可请不到。”一句话奉承了两个人。
贾母似没瞧见,笑着招手叫黛玉,道:“玉儿过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薛姨妈。
薛宝钗见此,连忙伸出胳膊放在薛姨妈手下,好似薛姨妈原来伸手过来,就是扶她的胳膊似的。
众人都瞧出来,却谁也当没瞧见,贾母笑向薛姨妈说道:“你这一个女儿,抵别人一个儿子。”
薛姨妈有个台阶下,面上也好看,笑道:“也不怕老太太笑话,我心里,有这一个女儿,宁可不要儿子。”
众人回到贾母这边,让了老太太在炕上坐下,贾母打横陪着,往下薛姨妈最长,自在东面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黛玉便上前与贾母等人行礼,夏金桂邢岫烟宝钗探春和史湘云与老太太卢慧娴行礼,下来她们姊妹自又有一番厮见。
老太太还不曾见过夏金桂和邢岫烟,念珠早瞧见找了两个尺头出来。
屋里济济一堂,老太太便笑说:“好生热闹。”又向薛姨妈说:“你好福气,两个媳妇都是好的。”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才有福气呢,二奶奶快要生了罢?”夏金桂进门都几年了,还是一直没有讯息。倒是邢岫烟后进门的,已经有了。
说起后人,老太太就高兴,道:“还有两个月。”想着薛姨妈家的境况,又怕说这话她心里不痛快,指着邢岫烟说:“这一个几月落地?”
薛姨妈才略好些儿,笑道:“要到下半年,到时候老太太定要来吃杯酒。”
老太太笑笑,没理会这话,见地下有个面生的媳妇子,料着是巧姐儿的舅母,便问:“这是……”
尤氏笑道:“亲家老太太不认得,这是我们舅奶奶。”果然是关氏。
叙了会子话,贾母见黛玉坐着不说话,料想她十分无趣,便说:“今年庄子上种的芸薹长得极好,昨儿个四丫头画了幅画儿,我瞧着极好,你也去瞧瞧。”
黛玉笑道:“才来的路上二哥就说,只是不得见。”又说:“进来前就听三妹妹说了,我一直惦记着,就怕说了老太太又说我一心惦记着玩。”
薛姨妈笑道:“林姑娘的孝心,我们都瞧着呢。”又向老太太说:“还是亲家老太太会调教人。说句不怕老太太见笑的话,往日家里都说我们宝丫头是个好的,依我看,可及不上林姑娘。”
这话说得露骨,黛玉听了心里不大喜欢,便向贾母和老太太说:“那我和三妹妹去看画。”
老太太点头,道:“去罢。”
甫一出来,就见惜春从李纨屋里出来。巧姐儿身上有重孝,这两日不能出门,约莫住在李纨屋里。惜春的性子越发孤拐,这会子不去见客,反而在李纨屋里。教史湘云知道了,又怎么想?
黛玉想一想,来了总要都见见,便说:“我先去瞧大嫂子,回头再去四妹妹那边。”便喊惜春。
探春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又看向宝钗,不等她说话,宝钗就说:“我来了也还没去瞧大嫂子,我和你们一起去。”
惜春也瞧见她们,便向她们走来,说:“林姐姐来了。”
探春道:“才到处找你没见着人,原来在大嫂子这边。”又说:“亲家老太太和大嫂子来了,都在老太太屋里呢。”
惜春道:“你们这是去哪里?”
宝钗道:“我们去找大嫂子说话,回头去你那边,你早去早回。”
惜春道:“苹哥儿正闹着呢,我看你们不去也罢。”
因不认得,黛玉当是王家的孩子,那面宝钗就说:“她那里忙乱,我们还是别过去添乱了,晚些再去罢。”
黛玉点头,探春也无异议,只向惜春说:“我们说好去你屋里看画,既如此,我先带宝姐姐和林姐姐去我屋里看我们昨儿写的诗,你出来了就过去找我们。”
探春住西厢,于是她们绕着游廊转了半个圈,才到探春的屋子。
只小小的一间,一副卍字不断头的隔断直顶着屋顶把屋子分作内外两间,隔断前置一条桌,其上放着笔筒,水盂,和一方砚台,三四本书帖摞在一起。隔断对面,贴着墙放着两把圈椅,中间一张方几,几上不过一壶五碗。
探春往里让,一边说:“房里窄小,你们随意。”
她却站在门外,和侍书说:“你去茶房要一壶热水来。”
宝钗道:“我们来可不是找你吃茶的,快把你们的好诗拿来我们瞧。”说罢,径直在里边坐下,黛玉就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正是。”
探春笑道:“诗要看,茶也要吃。”说罢便进来,走到条桌边拿了几张纸来与她们。
宝钗接过去瞧了一眼,就说:“这是宝玉的罢?果然进益了。”又说:“三丫头的字越发好了。”当下便揭了那一页递给黛玉,道:“你也瞧瞧。”
黛玉接过来,没看先就说:“你说进益了必是进益了。”
这是一首七律,旁边题着怡红公子四个字。黛玉也不瞧诗,只细细看那字。半响,道:“三妹妹的字果然越发好了。”
听言,探春笑道:“你们可别哄我,若果然好了,倒也不辜负我这段时日用的功。”
一时进来面生的丫头,后头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提着水壶跟着,探春笑道:“怎么是你来了,侍书呢?这小蹄子尽想着偷懒儿,我教她做的事,她怎么推给你。”
黛玉细瞧那丫头,葱绿袄儿,外面罩着茄色比甲,下面系一条白绫裙。耳中明月珰,抬手间,一金一银两只镯子叮当作响。看情形,是探春的丫头,却又不认得,该是南安太妃赏的。
那丫头笑道:“我和侍书正说话儿,听珍大奶奶喊人,是要往老太太那边回话,恐怕那个小丫头说不清白,她只好亲自走一趟。红绡妹妹说她来,我想着,总不能我们坐着,反教客人劳动。走到哪里,也没有这个道理。”
探春笑道:“赶紧沏茶罢,仔细水冷了。”那丫头便往里面去。
一杯茶未吃了,惜春便来了,于是大家又起身,便往原路去惜春屋里。
走到二门前,就见刘姥姥走来。她今儿换了一身新衣裳,抹了头油,头发挽了个髻儿,戴了一根银簪子。见着她们,笑嘻嘻请安,黛玉等忙躲开,道:“姥姥来了,快里面请。”
探春道:“早起老太太还问你呢,家里可忙完了,板儿和青儿呢?说了来吃早饭,让人去请你们,你们怎么不来?”
刘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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