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耳
【由文,】
1第一章
外面湘帘一阵乱响,便知人已经走了。床上的妇人面上的忧色不减,反而更盛,定定地瞧着仍旧还在乱晃的水晶珠帘。
春末的天儿,白日已是很暖和了,恰今儿阳光正好,南北两面的几扇大窗户洞开,暖暖的太阳光射进来,屋里平添了一股明媚。屋里没有点熏香,却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只见那躺在床上的妇人面色蜡黄,精神恹恹的,便是那双大眼,也毫无神色。
林海从暖阁里转进来,便瞧着这么一副景象,眼圈便有些发涩,又怕贾敏瞧见心里更不好想,强撑出笑脸来。
“敏儿,”喊了一声,人便走到了床边,挨着床沿坐下,顺手握住了被子上那双才抬起的素手,“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明年老大成了家,家里庶务就交给他们两个,我就辞了官,咱们两个回苏州种地去,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又提这个?上午大夫过来,不是还说,要你少操些心,多静养。要我说,你这病,就是打这里来的,如今还不知保养?”说着,又替贾敏掖了掖被角。
见丈夫进来,贾敏脸上的忧色方褪去,眼里也有了笑意,人便往床里侧让了让,只是没得力气,不过才挪了半寸不到的地儿。林海一见贾敏的眼珠子往一旁滚了滚,便知她的意思,忙就挨了上去,顺手就在床里侧拿了两个大引枕挨着贾敏的枕头放下,便躺在了贾敏身侧,手臂也伸到了贾敏身下,搂了她在怀里。
脖子下面林海的肩窝有些硌人,贾敏心里一酸,自己病了这一个月,林海瘦了,两鬓也染了秋霜。
“知道了,我再不管就是,反正家里有你们父子三个,横竖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林海虽一再说无大碍,但是自己的身体自己个儿知道,这次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贾敏尚记得,才成亲那会子,因心里与母亲有气,自然看林海也不顺眼,二人从最初的争锋相对,到后来的相知相许,二十来年的相濡以沫,贾敏最舍不得的,不是尚且年幼的女儿,也不是淘气的小儿子,更不是还未成年的长子,她唯独不放心的,是自己的丈夫。这个男子,在外人人都说他圆滑至极,连浸淫官场一辈子的老辈人也斗不过他,可只有贾敏清楚,这个男子有着书生的天真,又有着江湖人的豁达,偏偏太重感情,若是自己走了,他必不会续娶,自己倒是一死百了,他却还要在这世上忍受长日的孤独和寂寞。就怕他钻了牛角尖,拐不过弯来。
贾敏心里也不甘,可又有什么法子,她已做尽自己能做的事儿,总归还是斗不过命,黛玉六岁,她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耳边听得有他低低的笑声,臂膀也微微收紧了些,又扯了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听林海说:“有他们两个就成,我陪着你。”
搂了林海的腰,二人贴的更近了些,贾敏却觉着不够,林海怀里的温暖,还有那淡淡的兰花香,她实在是贪念,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的有了睡意,贾敏忽地惊醒过来,这一睡,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候,她还有许多话还未曾交代。这么想着,人果然便清醒了许多,“如海,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林海心里是清楚的,却不好不叫贾敏说话,就在方才,他察觉到怀里的人儿呼吸渐弱,心口几乎没有疼死过去。
听见贾敏开口,虽然那声音已不复往日的清脆,沙哑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听在林海耳里,却犹如天籁。哪里还顾得上去管贾敏说的什么,只盼着她能多说两句话,又怕她说多了太过劳累。
“我去后,你万要顾惜……”
话才起了个头,便有一只温暖的手虚虚的掩上来,便听林海说道:“也不知道忌讳,好生养着,大夫也说了,现在用的这个方子,吃上两三年,慢慢也就好了。都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咱们家又不是吃不起的人家?你只管用心养着,待明年老大成了亲,咱们还要抱孙子呢,再说,黛儿还小,你就舍得?”
林海虽忍着,只是说到后来,竟也带了些哽咽之音。贾敏听得分明,不禁仰头看去,果然便见林海面上已湿了,便有些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如海,别这样,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
这几日贾敏病得已有些糊涂,这些话,不知说了多少遍,每听一次,林海的心便如刀割一般,心里却希望贾敏能再说一次。
林海伸过手,轻轻地摩挲着贾敏的脸颊,“既放心不下我,就好生养着。”
见贾敏不说话,心里一紧,手便往下挪了几寸,指尖尚能察觉到那微弱的呼吸,方微微松了口气,“我才吩咐了丫头在小厨房里熬了粥,特特交代了她们,定不会像上午那样软烂,要不要用些?”
“好。”等了许久,就在林海以为贾敏睡着了时,贾敏才悠悠地应了一声。
林海喜不自禁,忙就喊了丫鬟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不多会子,那丫鬟回来就端了一个玉碗。林海亲自喂贾敏吃了小半碗,喜得那个丫鬟连念了几声佛号。
打发了丫鬟下去,林海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往日的趣事来,贾敏有时也应和一句,大多数时候,却是神智不清。
“你怕还不知道,黛儿已跟着王嬷嬷学做针线了,我瞧着倒是有模有样……”
才说了一半,便听见贾敏在说话,忙歇下凑了过去,“……答应我,如海,记得,你要替我好好活着,替我看着珗儿琰儿成亲生子,替我给黛儿选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有多大的能为,只求疼她知她,不必那些富贵大族,不必……”声音却渐渐的低了下去,以至于……没了。
2第二章
“姑娘……”才喊了一声,似乎就被人捂住了嘴,只得听得“呜呜”两声后,就有另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作死呢,姑娘正歇着,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听见是香橙和红绡的声音,黛玉忙合上了手里的书,仔细地放进了檀木盒子里,又仔细地合上盖子,拭去两腮的泪水,这才冲外喊道:“是香橙回来了么?”
话音才落,便听见先头的那个声音回道:“姑娘,是我,轿子已到了门前,前面正行礼呢。”
说着话,湘帘响动,进来两个丫鬟:容长脸儿细眉凤眼长相温柔的穿一身月白的襦衣,外罩青色马甲,下面系一条银红绫裙的,便是红绡;面色红润葡萄大眼也是一身月白襦衣青色马甲,下面却系橙红绫裙的,才是香橙。见香橙几步窜到黛玉身旁,也不管黛玉问没问,便一股脑地说着外面看来的趣闻,红绡不由笑骂道:“不说赶紧伺候着姑娘起身,只顾着说话。”
回过身,正看见床边海棠高几上的檀木盒子,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她和香橙两个贴身伺候黛玉,黛玉的物什,有几样是不认得的?情知黛玉是想太太了,有心劝两句,又怕提起来,黛玉越发的难受,便只作没瞧见,冲外喊了一句,“姑娘起了,打水来。”便往柜子那边走去,一壁走一壁说:“今儿毕竟是大爷的好日子,姑娘也穿身颜色衣裳?”
看见红绡香橙二人,黛玉不由地便想起了那年初见她们时的情景。
“你身子骨弱,三天两头病着,便是想找个人玩,也出不得屋子,香橙这丫头性子活泼,爱说爱笑,有她在,你屋里也多了个笑话儿,每日多笑一笑,心情好了,病自然也好得快;红绡稳重,行事大方,也能帮衬着王嬷嬷,我也放心些儿。”句句均是慈母心。
“姑娘,这身怎么样?”黛玉醒过神来,就见红绡拿着一套雨过天晴色的衣裙,桃花灿烂至极,还是贾敏当年画的花样子,不由地点了点头,“就这一身罢。”话音才落,便听见外面隐隐有笑声传来,面上不由地带了笑,“想是前面行了礼,已经进来了,叫姚黄过去瞧着,人走了立马过来回我。”说着,就起了身。
香橙也不上前来帮忙,自去了镜台那边揭了镜袱找首饰,听言,笑道:“这还消姑娘吩咐?我和青鸟那丫头一起过去的,我先回来回话,她去了碧晶馆。”
听言,红绡笑骂道:“看把你轻狂的?好容易这一件事想在了姑娘前头,就恨不能嚷嚷得阖府都知道。”
香橙正要回嘴,便听得屋外一人的声音,“香橙又是闯了什么祸?”说着,湘帘响动,王嬷嬷拿了一枝石榴花进来,甫一进来,便四处找香橙,见着就说:“日日跟在红绡身边,怎么就没学着她一点半点的?说说,这又是闯了什么祸?”
香橙急得一张小脸通红,又不敢截了王嬷嬷的话,耐着性子听完,就急不可待地说:“何曾闯了祸事?红绡姐姐才说我做得好呢。”王嬷嬷自是不信,就望向红绡。
瞧着香橙那副受了冤枉的可怜模样,红绡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不长进,笑的是她好容易做对了一回,偏无人信。心下不忍,少不得替她说两句好话,“妈妈这回还真冤枉了她。”
听了王嬷嬷的话,黛玉也是咬着帕子笑,“哪里来的石榴花?这个时候就有了?”又吩咐香橙,“搬个杌子来妈妈坐。“
红绡上前接了花,接着就把方才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又接着说:“是锦绣阁那边的?”
“不是,是兰草堂……”兰草堂三个字方出口,王嬷嬷才知说错了话,待要混过去,连口也不好转,一时怔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玉情知她是心疼自个儿,怕自己又想起母亲而伤怀,强忍住眼中酸涩,道:“妈妈说起,我才想起,果然是兰草堂的那一株。前两日去看父亲,才刚打了苞,方嬷嬷拿了剪刀正要剪,还连道可惜了。我想着,母亲定是知道大哥大喜的日子近了,所以才叫石榴开得这样早,求了父亲,父亲也说好,便留下了,没想已经开了。”
这两个月,萱草堂里,谁也不敢提“太太”二字,连带着“兰草堂”三字也不敢出口。但凡黛玉听见一二,眼泪便止不住。
如今从黛玉嘴里听见“兰草堂”这几个字,王嬷嬷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念了几声佛号,又笑着说:“果真如此,锦绣阁那边一片的石榴,也不见一朵花儿,偏兰草堂就开了,可不是太太有眼,她心里就盼着大奶奶进门呢。”
红绡眼圈也红了,只是连王嬷嬷也哭了,香橙又是个不管事的,她若是再撒手,这屋里还有谁来劝黛玉,少不得强自忍着,反劝王嬷嬷,道:“这是怎么说的?这大喜的日子,妈妈哭什么?这会子大奶奶进了门,咱们该去讨喜钱才是。”
王嬷嬷便有些讪讪的,忙拭泪,道:“看我,大喜的日子,倒来招姑娘。”又指了石榴花说:“今儿毕竟是大喜的日子,老爷吩咐人送了这石榴花过来给姑娘戴。”
正说着,青鸟揭了帘子进来,一张小脸染了胭脂似的,气息也不稳,就说:“姑娘,喜娘妈妈们都已经走了。”
红绡已伺候黛玉换好了衣裳,见此,忙倒了杯茶递过去,道:“看你急的,好的不学,偏学你香橙姐姐这毛躁的性子。”
香橙自是不依,她虽性子粗疏,却也知好歹,知道方才王嬷嬷无意提起兰草堂,黛玉面上不说,心里其实不好受,是以并不反驳,只抠了红绡一眼,便拿了一对桃花簪给黛玉瞧,“我看着姑娘衣裳上的桃花,才找了这一对出来,没想妈妈又送了石榴花过来。我记得姑娘有一身榴花的衣裳还没上过身,不如找了出来,正好也配这花。”
黛玉略有些迟疑,半响方才点头,道:“既然是父亲送过来的,想来也有娘的意思,那就换那一身罢。”
衣裳都是上半年做好的,放在一个柜子里,香橙提起,红绡就知道是哪一身,见黛玉点头,忙就过去拿了出来,是一身鹅黄的。
贾敏不喜欢太过艳丽的颜色,穿的用的,也都是稳重的颜色,出门才穿几样鲜亮的颜色。只是给黛玉做衣裳时,偏又说小孩子家家的,正该穿鲜艳的颜色,不过却多是选浅色的料子,在花色上却是极尽所能,花鸟鱼虫,精致至极。
头上只簪了两只榴花,倒是戴了一副红宝石的耳坠子。
3第三章 已修改
门口的婆子瞧见是黛玉来了,一面请安,一面就往里传话,“大姑娘来了。”
就见卢氏身边的大丫鬟香螺迎了出来,“我们姑娘正问姑娘呢,可巧就来了。”
香橙没有过来,跟出来伺候的是红绡,听言,就啐了她一口,道:“还叫你们姑娘呢,该改口叫大奶奶。”
香螺笑着上前接过红绡手里的捧盒,道:“瞧我,一时顺嘴,又喊错了,若被季妈妈听见,又该说我了。”
卢氏要坐床,自然不能起身相迎,听见外面湘帘响动,隔着珠帘隐隐约约瞧见黛玉的身影,就笑着说:“妹妹来了。”
香螺和丹若一人一边撩了水晶珠帘,黛玉进去就上前给卢氏道了个万福,以嫂呼之。
卢氏不好起身,急得连声叫香螺,“你是个……”死人二字到了嘴边,才想起犯了忌讳,忙改了口,“是个木头人不成,还不赶紧把大姑娘搀起来?”
又有两个小丫鬟抬了一把圈椅进来,见卢氏指着床前,忙就挪了过去。丹若麻利地铺了一张大红的褥子,香螺扶了黛玉过去坐下。
黛玉也不拒绝,由着香螺伏侍,一面坐下,一面说:“往日也就罢了,今儿却少不得。”
从前二人算得闺中好友,虽年纪隔得远了些,却不影响二人感情好,自然随意些;往后走,又是姑嫂,一家人自然也不必太过讲究礼节上的事儿;只今儿是改口的日子,自是不同。
卢氏的奶娘季嬷嬷亲自捧了茶送到黛玉跟前,笑道:“你们还是这样好,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
见是她,黛玉不敢怠慢,起身双手接了茶,“怎么好劳动妈妈。”
季嬷嬷心里替卢氏委屈,嫁进来就要替婆婆守孝,三年后才能圆房。家里老爷太太姑娘都同意,只老太太不大愿意,毕竟隔了一层,不好说得,她虽奶大了卢氏,毕竟也只是个下人,哪里有她说话的地方。知林家这位大姑娘是老来女,一家人极为宠爱,季嬷嬷难免担忧,怕自家姑娘难为,这才亲自捧了茶过来。见黛玉倒是个温和知礼的女孩儿,并不见一丝娇蛮,才略略放心。
“大姑娘太客气了,什么劳动不劳动的,一碗茶罢了。”
香螺便把黛玉带来的捧盒拿了过来,一面揭盖子,一面笑道:“不知大姑娘又拿了什么好东西来,奶奶可是有口福了。”
黛玉接了这话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厨房里送来的点心,我一样拣了些过来,”说着,香螺已从捧盒里端出一只汝窑粉瓷缠枝花的小碗来,“早上煮的杏仁茶,我院子后面有一棵桃树,今儿红了几个,香橙她们无事便切了放在里面,我尝着味儿还好,就带了一碗过来给你尝尝,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卢氏只瞧了一眼捧盒里的物什,那张抹了大红胭脂的俏脸越发的红了,屋里卢氏带过来的四个大丫鬟也都是抿嘴而笑,季嬷嬷瞧着,不由地把方才的想法又去了两分。
捧盒里的物什,和林珗吩咐人送来的,只多了一碗杏仁茶。
卢氏不好说得,只端了杏仁茶,道:“我正想桃子吃呢。”言罢,便吃了一口,连连点头。
“奶奶真是有福的人,”季嬷嬷先是赞了卢氏一句,方转过头对黛玉说:“不怪我们奶奶整日里念叨大姑娘,不过一点吃食,大姑娘也记着。”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些须小事罢了。”
季嬷嬷就说:“正是因着事小,才看出人的真心来,我瞧着这几样,竟都是我们奶奶平日爱吃的。”
黛玉到底年纪还小,季嬷嬷这般明朗的奉承,一时就有些受不住,原本略显苍白的脸竟也有了颜色,低了头不肯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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