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李培风。」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原来不是那麽难开口。
「嗯……?」
「我是谁?」
停下了往他肩颈处洒水的动作,李培风迎上他在雾气弥漫中依旧晶亮的眼。「……什麽意思?」
「你当我是谁?」一个字一个字,清楚的道出他早就想问的事。
§ § §
『你当我是谁?』
『那个人……叫你学长的那个男孩,你又当他是谁?』
他没有回答,因为袭上心头的懊恼让他答不出口。
他知道林予幸揭穿了一个事实,他正不自觉的玩著让人不齿的三人游戏。
不说林予幸怎麽想,他几次将小一的电话转入语音信箱,或许就是在逃避那双总是倚赖自己的大眼。
床伴不仅是床伴,学弟不仅是学弟,他确实弄混了一切,难怪林予幸要问他「我是谁」,他也不禁想,自己在这当中又扮演著什麽样的角色?
用力甩上老旧的公寓大门,李培风爬著楼梯,边想是否该主动联络李平一,就要走到最後一阶,从口袋摸出锁钥的同时,一道带著惊喜的叫喊让他愣得忘了动作。
「学长!」原本蹲在门前的人倏地站起身,随即却又唉叫的坐倒在地。
「小一?」连忙走上前去,李培风皱眉看他扭曲了脸,「怎麽了你?」
「嘿……脚麻了。」李平一按著小腿,挤出难看的微笑道。
「你坐好,然後把脚伸直──」除去他的鞋袜,李培风扳直了他的脚掌,力道适中的抡拳敲著脚底板。
「好点没?」
「唔、嗯!」李平一低著脸点头,生怕眼角渗出的泪水会被识破。
本想见了面,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连吉他都带来了,可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招惹出的温柔之举却教自己鼻酸难耐。
用力的吞了口口水,等到哽咽的感觉不那麽强烈时,李平一才抬起脸,乾笑道:「没想到会脚麻,还真尴尬,幸好我没脚臭,不然我在学长面前就没形象了。」
李培风没像往常那样顺著他的话挖苦他,回以的复杂眼神反而让他心更乱,缩回光裸的脚,他呐呐说:「应、应该可以了。」
拿出锁钥开门後,李培风轻轻的丢下一句「进来吧」就先走了进去。
明明是那麽想见到的人,却又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在面对。
穿好袜子,李平一提起吉他,顿时有种逃跑的冲动。
「进来啊!」指间扣了两瓶矿泉水,见他还站在门外,李培风催促喊道。
「哦、哦!」
还是走进来了,顺手带上门,李平一环顾眼前的空间,堆满杂物的地板、凌乱的床铺、跟叠得小山高的CD,跟先前没什麽两样。
「自己找位子坐。」丢了个软垫给他,李培风则是拉过房内唯一的椅子坐下。
「这麽乱,根本没位子。」推开堆叠的衣物,李平一一屁股坐在床上,接著他拿出吉他,拨了几下。
「小一──」
「上次你教我自弹自唱『恒星的恒心』,我已经会了耶!」说著,左手按出一串串灵动的音符。
「小一!」见他惊讶的张大眼,李培风叹了口气,「下次再听吧,我现在没心情。」
「这样啊……」笑了笑,李平一将吉他立在床边。
「放暑假了,你怎麽没回家?」
「要啊,我这几天都在收拾行李,宿舍快要关闭了。」
「是哦!」
李培风舔舔唇,突然犯了烟瘾,从抽屉中摸一包新菸,他俐落的撕开包装,抽了一根放在嘴里。
有了菸,却找不到打火机,皱起眉,他想著会又丢到哪里去了。
「这里!」从枕下摸出银色物品,李平一喀的一声点了火,他凑上点燃菸。
李平一将打火机塞进他牛仔裤前的口袋,一个往仰,整个人躺平在床上。
天花板贴满了星形图标,是前任女房客的杰作,这种萤光装饰只要关上灯就会发亮,可惜现在是不开灯也光线充足的大白天。
「小一。」
「干嘛?」清明的视线内飘进几缕烟雾。
「我们别再这样下去了。」
还是说了……吗?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
「这样是怎样?」
「你别装傻了!」李培风烦躁地抽了一大口菸。
「是不要拥抱,不要接吻,还是不要做爱?」木然的口气像是这些事情再平常不过。
「都不要,OK?」李培风拧了眉心,「你坐起来啦,这样怎麽谈?」
「我不要。」翻身背对他,李平一闷闷的说:「我喜欢你的床。」
「小一!」
「你不喜欢我吗?」埋在枕头里的脸只要一呼吸,鼻息间尽是令人想念的味道,「学长不喜欢跟我接吻做爱吗?」
李培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喜欢。」
「那很好啊,我也喜欢学长。」
「……」
「不是最喜欢的?」
「不是。」
「不能再喜欢多一点吗?」
「……不能。」
「啊!」李平一轻捶了一下床铺,「我都不知道你有这麽老实。」
李培风没有说话,口腔中的苦涩让他说不出话。比起指间遭燃尽的菸灼伤,更难受的,还是伤害了这个一直很讨自己喜爱的学弟。
艳阳天,床上的男孩怕冷似的蜷起身子,单薄的背轻颤著,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第七章
「Bee’s Cafe」是一家走精巧路线的咖啡厅,走上贴满特色照片的狭小楼梯後,入眼是原木色调的开放空间,然後你会看到吧台里,扎著马尾、两鬓灰白的老板正在和熟客聊天,看到你了就跟你点头示意,若不,习惯就好,自己找个位子坐吧!
藤编的坐椅跟重视隐密的座位设计,特别受到女性客人的欢迎。每天限定的两款简餐省去了点菜的时间,这里是咖啡厅,主餐,当然是咖啡。
「感觉不错吧?」陆以棻眨眨眼道。
「嗯。」收回打量的目光,林予幸在她对面坐下,「你怎麽知道这里的?」
「嘿,我号称是全系最爱挂B的老师,当然是从美食板看来的。」
林予幸笑了笑,接过服务生递上的menu,打开一看,「唔,要点哪种?」
方才门口处的当日菜单已写明每天特餐的菜式,店内正式的menu反而只标明了咖啡种类。
「你平常喝咖啡吗?」陆以棻见他又摇头又点头,不禁笑骂:「到底是有还没有!」
「系办的即溶咖啡算吗?」
轻啐一声,陆以棻抽过他的menu连同自己的一起还给服务生,「两杯蓝山,谢谢。」
林予幸仍是微笑,反正他对咖啡不熟,咖啡也跟他不熟,陆以棻懂得多就让她决定也无妨。
「你啊,生活中究竟有没有半点娱乐啊?」
「怎麽没有?」见她感兴趣的睁大了眼,林予幸慢条斯理道:「买书看书就是我的娱乐。」
果不期然,她马上垮下脸,「就这样?」
「就这样。」点点头,他指著她皮包上数个Hello Kitty的吊饰,「难道收集这个也算娱乐之一?」
「那当然!」从少女时代就是Hello Kitty迷,对於搜括周边产品她是乐此不疲。
摇摇头,他拿起飘著柠檬切片的水喝几口。
从他这个位置,可以把吧台的一动一静尽收眼里,似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老板端起咖啡朝他举了举。
真有意思。
正觉得开始有些喜欢这微妙的气氛时,忽地「李培风」三个字窜入耳,让他差点翻了水杯。
「你……刚刚说谁?」他扯起嘴角问。
「李培风啊!」没发现他僵了脸,陆以棻继续道:「我前几天去『月见草』,在门口就看到你跟他,不过人太多,我懒得等位子就走了,本来想跟你们打个招呼的。」
月见草是那间日本餐馆的名字,这也太巧了。
「喂,我怎麽不知道你认识李培风,他又不是国文系的学生。」
「……我才要问你怎麽会知道他这个人。」
「我说你也太不问世事了吧?」陆以棻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国文周有个活动是跟他们热音社合办的,我是负责人,哪会不知道热音社的社长就是李培风。」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苦笑。
「那就奇怪,你们什麽关系啊?」她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拿起柠檬水一喝就是一大半。
「性伴侣的关系。」
「噗!」及时伸手阻断冲口而出的液体,却给呛得不住咳了起来,「咳!咳!你……咳咳!」
这麽漂亮的女人,却总是如此不拘小节,让人很难拒绝她的热情,面对她又震惊又难受的模样,他不由得有些歉然。
「我开玩笑的。」递过自己的纸巾,「你还好吧?」
「你这玩笑也太过分了。」擦著溢出嘴角的水渍,陆以棻责难的看著他,「害我呛到,一点形象也没有。」
「对不起。」他很郑重的道了歉。
「算了。」摆摆手,陆以棻拿起皮包,「我去整理一下仪容。」
见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转角後,林予幸又啜了一口水,已经有些苦涩,他叹了口气。
一个人久了,早该忘记孤单为何物,如今怎地又觉得有点寂寞呢?
若他跟李培风没有第一次的星期五之夜,怎会有後来无数次的星期五之夜?本是单纯的生理满足,想要的却越来越多,超乎了心可以承载的范围,是他先为这段关系下错定义。
小自己十岁不止的人,即使拥有足以拥抱另一个男人的强壮臂膀,终究是多数人眼里半大不小的孩子,把自己的感情强行加诸在一个连未来都还不明确的孩子身上,也许是太自私了。
所以,还是说了,问那个开始会在自己面前别扭的人,究竟拿什麽看他?
答案在预料之中,没有答案。
於是,寂寞开始找上门了,大概是意识到,又要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了,软弱的心得先习惯这样寂寥的滋味。
即使是如此,也不想持续这段暧昧不清的局面,他没有年少轻狂的本钱,从一段没有共识的关系寻求长久稳定的感情,认清其中难度太高,他的勇气已经微薄得不足以挑战这道高墙。
就这样吧,夏天过後是秋天,秋天过後是冬天,然後春天、夏天,四季不变的循环著,这一年,也不会有什麽不同。
喝光最後一滴酸涩,陆以棻刚好回来。
「我现在才知道女人为什麽花好几个钟头打扮只为出门十分钟。」他打趣道。
「嘿!还不是为了男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眼睛好像有点红,像是哭过一样。
就在这时,两人点的咖啡送了上来。
「这是少量进口的牙买加蓝山,口感偏酸,咖啡因低,建议您们不加糖跟奶精,以黑咖啡的形式品尝。」亲切带笑的服务生说明後才离去。
「这里的蓝山真的挺道地的,跟我之前在日本喝过的差不多。」陆以棻笑著说。
林予幸听从建议,端起造型朴实的白瓷杯就口而饮,酸甘香醇在口中漫开,竟是没想像中苦涩。
「好喝吧!」看著他微讶的脸,她邀宝似道。
「不错。」
「太好了,看来你有天赋,下次不愁没人一起喝咖啡。」
「偶尔倒可以,我还是比较习惯喝茶。」
「唉,如果是英国茶我还可以接受,你八成是喝传统的中国茶吧?」他点头,她则不敢苟同的撇嘴。
林予幸轻扬唇角,小口小口的品尝著这杯黑色汁液。
「你不觉得太辛苦了吗?」
「唔?」闻言,他不解的看著她。
「一个人看书、喝茶什麽的,不是很辛苦吗?」陆以棻难得板严了表情。
「说辛苦有点奇怪吧,只是习惯问题。」放下杯子,虽然疑惑,他仍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样也太可悲了!」
对她这麽斩钉截铁的定论,林予幸哑口无言。
问题是,她凭著什麽说他可悲呢?
「你知道吗?」拿过糖罐跟奶精罐,她各添了一匙在自己杯里,「原汁原味虽然正统,人生却跟廉价的调味咖啡比较相似。」
见他凝了脸,陆以棻顿了顿,才又道:「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可是我从没听你说过玩笑话,你这麽认真的一个人,从没对重要的事情说笑过。」
贴在杯上的指尖被烫著般挪了挪,他看著她微红的眼角。
方才以为的错觉、在化妆室的耽搁,串联起来,竟成了一帖熨心温肺的良药。早知她不如外表粗枝大叶,却也没想到会是这麽心明眼亮,把他看得见了底。
她在自己的杯子搅动几下,喝了口後,也在他的杯中放了一匙糖跟奶精。
「试试看吧!」
看著白色在黑色中缓缓散开,像是作了一幅抽象画,他用小汤匙拌动後,拿起杯子朝她举了举,才张口啜饮。
也许,人生真的有比酸苦更精采的味道。
近午时分,李培风仍在睡梦当中,扰人的门铃声却像催命閰罗似的响个不停。
「妈的!」他一脚踢开凉被,怒气冲冲的前去应门。
拉开门,他满口脏话在看见来人面孔时,却只能不甘地吞了回去,对方则是不请自入,看到房里一片零乱,一脸的不苟同。
「你是怎麽搞的,弄得这麽乱!」
翻了个白眼,李培风「碰」一声甩上门,不意外又惹来责备的眼光。无视那目光,他趴回床上,拉起被子往头上一罩。
「培风!」
「你来干嘛?」模糊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
「叫你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回应他的是床上包成一团的规律起伏,向来给人威而不怒印象的中年男子眉间折出更多痕迹。
「我知道你没睡著,给我起来!」
闻言,微微露出金褐色的头颅,仍是背对著男子,「我过几天就会回去,不用你特地跑来催。」
「过几天是几天?自己家就在同个县市,你偏偏要出来住,那麽近的距离,你说,你一个学期回来过几次?」忍住对他傲慢姿态的不满,男子耐著性子道。
「我忙啊!」
「忙什麽?」轻蔑一笑,「除了玩社团、翘课鬼混、花钱买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你还搞什麽大事业?」说完,男子拨倒地上的一叠CD。
听见哗啦的声响,李培风倏地翻身坐起,「你别碰我的东西!」
「是你的还我的?也不想看看谁给你钱这样浪费的。」男子见他披散著一头染色的长发,火气就上来,「你看看你什麽鬼样子!别人不知道你是我儿子还好,知道了还以为我放著你乱搞!」
一个大男人,头发留那麽长,成何体统!
「你给我起来!」一把抓起他,扯著他身上的衣物道,「搞不好你也学那些混混流氓,在身上刺龙刺凤的!」说著,硬是要在他身上找证据似的。
「爸!」甩开比自己矮小的父亲,李培风语带愤恨,「你给我留点尊严不行吗?」
「你还知道我是你爸,还知道做人要有点尊严,啊?」一掌重重拍在桌上。「你如果有点为人子女的自觉,就少做些丢人现眼的事!」
为人子女的自觉?丢人现眼?
冷笑一声,李培风扒了扒发後,定定的看著他说:「那你外遇搞别的女人时,你作为父亲跟丈夫的自觉又在哪里?」啪一声,一巴掌打偏了他的脸。
「你给我闭嘴!」李父铁青著脸低吼。
舌头舔了舔口腔内侧,李培风头抬也没抬道:「被说中了就恼羞成怒,你也这样打我妈不是吗?」
「李培风,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
还是冷笑,「不就是堂堂的大学系主任吗?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扬起手想再给他一记,却怎麽也打不下去。
撩起散在脸上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