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该是如清水一样有著沉静柔和气质的男人。
两个人共处时,年长的男人总是眉眼含笑,话不多,不是有幽默感的人,但也不会废话。还有,男人挺会做饭的,每次去都是不同的菜色,虽然一开始不是以吃饭为目的,但是每次见面都一块用晚餐逐渐成了定律。
男人看见自己了吗?如果是,想必也是吓了一跳吧?习惯性眯著眼,李培风想。
百般无聊地听著主讲人没有高低起伏的说话声,他暗自琢磨著某个念头。
演讲结束後,所有人都鱼贯从讲台旁侧的出入口走去,当他越来越接近讲台前交谈的那群人时,那双只在激情时兴起波澜的眼始终避著这个方向,於是他有了决定。
站定在对方面前,清眸闪过惊恐的那一刻,他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教授,好久不见了。」
「教授有空吗?有些问题想请教。」
韩愈早就点明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不管一个学生外表看起来再怎麽荒唐不羁,当他在一堆人面前、诚心诚意地请教师长时,後者若置之不理、视而不见,肯定不配为师。
林予幸非得这麽想,不然他找不到自己坐在这里的理由。
照理说「讨论问题」应该去他的个人研究室而非选择称不上安静的学生餐厅,可现在的他没法跟这人独处,既然在学校遇上了,他不想因为情感面而失去身为师者的尊严,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交谈,反而令他定了定心。
至於这人,在跟著他来到学餐门口时,除了一个挑眉的动作,却也没多说什麽,沉默,直到两人面对面坐著仍持续著,没人先开口。
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慢慢交握,然後收紧,林予幸突然觉得,跟系主任吃饭虽然免不了要被灌酒,还得听他老人家的高谈阔论,却也比此刻凝结的气氛要让人轻松。
「你要不要吃点什麽?」
「你看起来真不像是教授。」
看似默契却牛头不对马嘴,林予幸暗自叹了一口气。
高大的男人则轻笑出声,「我还不饿,而且学餐的东西也不好吃。」说著,掏出菸包,熟练地点了一根菸。
「学生餐厅应该是禁菸的。」学生在老师面前抽菸,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我想没多大影响吧。」眼带讥诮地环顾了寥寥无几的用餐人数,「何况这也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吧?教授。」
心微微一抽,再次为他陌生的称呼感到苦涩,明明曾是熟悉自己每寸肌肤、每个敏感处的枕边人,如今穿戴整齐,四目相对,却只是一个名叫「林予幸」的教授和一个名叫「李培风」的大学生。
哦,是的,他晓得这个风一样的男人有著风一样的名字,从方才他们班散会前的点名听来的,认识了大半年,却是在间接的情况下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也不无讽刺。
「那麽,你到底有什麽问题?是对今天的讲座有不了解吗?那你应该当场问主讲的教授更清楚……」
「那只是藉口。」皱眉打断他的话,李培风没来由感到一股不舒服,对自己,也对这个道貌岸然的「教授」。
好、好个藉口!林予幸抿起唇,因他的直白而有些泄气。
「虽然你是教授,也没必要连跟我说话都要一副说教的模样吧。」
「我跟学生相处向来都是这样。」
「哦?我们两个……应该不只是师生那麽简单吧,教授?」轻挑的弹了弹菸灰,李培风笑得好轻松。
「所以呢?」对他的挑衅,林予幸不怒反笑,笑容底下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疲倦。
李培风在嘲弄他吗?以国立大学教授之姿在男人身下呻吟、交欢,藉此想看他会是如何的慌张失措吗?可惜,花了不短的时间边收拾自己的心情,边努力适应再度一个人的生活,他已经累了,比起20岁出头的年轻学生,他没有本钱使性子,也没有太多勇气可以挥洒。
何况他还是个「教授」,不是吗?
「如果你有任何国学方面问题,我很乐意帮忙,如果没有,我想先走了。」一口气说完,林予幸收回摆在桌上的手,起身就想离开。
忽地脚上传来一阵钝痛,李培风居然用力踩在他右脚上。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著走,有老师解题只解一半的吗?」
「别太过分了!」林予幸低声警告他,虽然两人的附近都是空位,也难保不会有人看到桌下的情况。「放开你的脚!」
「你这麽不想看到我?」李培风捏了捏指尖的菸,语气中有著未察觉的不是滋味。
这个人是有双重人格吗?白天是谆谆教诲、稳重严谨的教授,到了晚上摇身一变,脸上总是温柔带笑,床上的反应也很直接坦率,不若现在的惺惺作态,让人心生厌烦。
一瞬间,後悔感在心中漫起。也许装作没看到他还不会有这麽大的违和感,像是跟一个全然陌生、背道而驰的人说话似的。
抓住俊目里一闪而过的鄙厌,林予幸还是无法不感到轻微的疼痛──
只在某个夜晚疯狂做爱但现实中论背景、思想都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一旦把事实摊到台面上,也不过就像是此刻的他们,隔张桌子,一人各据一方。
他们谁也没了解过谁,他爱上的,是每次做完爱都要抱著他睡,某些时候温柔地让人想哭,像风来去的无名男人,不是眼前这个有著相同脸孔的李培风。
而林予幸,也不是李培风所想所要的,所以离开的时候很潇洒,几个月後的不期而遇也可以很犷悍,彷佛一切都和以往没什麽不同。
可揭晓後的年纪、身分硬是大剌剌横在两人之间,此外,还有心呐……距离大到他不得不接受事实。
正想著该回些什麽,突然脚上一松,他微讶的看向李培风,後者的目光却彷佛穿过他一般的深远。
「学长!你也在这里啊!」一道清亮的男中音在背後响起,然後小炫风似的人影飙过桌旁。
「你身上怎麽湿答答的?」李培风拉了人往一旁的位子坐下。
「下雨啦,不然我哪会来学餐吃。」李平一边说边抹著脸上的雨水。「学餐卖的没一样好吃。」
「有的吃还嫌,便当街又好到哪里去。」他早在大一下就厌倦那条短短的吃食街了。
听著他们俩的对话,林予幸认出这男孩了,那天没看到脸,声音跟身型还是有印象的,现下一看,大眼白净的模样很讨喜,笑容光朗朗的。
「欸,你跟……老师在谈事情吗?」发现对面还坐了人,李平一小声问。「我先去点餐好了。」
「唔……」
「刚好跟李同学也讲完了,我先走了。」站起身,林予幸踏踏右脚,泰然自若地向他们点了点头,便往门口走去。
「喂,是系上的吗?我怎麽没看过这麽年轻的教授……」男孩开朗的声音隐隐钻入耳里。
出了学生餐厅,细细密密的雨飘了下来,凉意也袭上身。
犹豫著该走到旁边的福利社买把伞,还是冒雨到起码要步行十分钟的停车场。
突地,一辆歪歪斜斜的脚踏车从眼前驶过,骑在前方的男孩子玩笑般地摇晃著龙头,惹得後座的女孩惊叫连连,烟雨漫漫,林间蓊郁,诚然是一幅掩不住青春气息的风景画。
第五章
在那段言不及义的谈话之後,林予幸反而清明多了,他是个悲观的人,太早失去双亲使他明白人的一生终究会有遗憾,而那是他无力去挽回的。不管是爱人或被爱,他只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去握著当下的温暖与幸福,走一步是一步,他不是没那麽点勇气去争取的,可惜所望非人,他跟李培风,仅是擦身而过的瞬间,曾经凝眸对视的过客。
那天看到李培风拿出另一个同样精致的打火机後,他便把那个刻有「风」字的银色打火机锁进抽屉里,这个旧打火机就像他一样,对李培风可有可无,丢了,就再买一个,只有他会那麽珍惜的保留下来,就像最後只有他自己疼自己的心。
很快的,各个大专院校都迎来了堪称地狱的期末考,以往备受冷落,或是被当作吹免费冷气的图书馆成了K书的热门地点,例假日一大早,就看到馆外大排长龙,或坐或站,边吃早餐边等八点开馆,堪称C大另一奇特风景。
「哈──」打了个哈欠,李平一抹去眼角挤出的泪液。「还要等多久啊?」
已经尽量早起了,没想到跟学长赶来的时候,图书馆外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也不知道能否抢到位子,还不如在宿舍念就好了。
只是……望了望顶上的艳阳,再想想吹到爽的强劲冷气,李平一很没骨气的打消回宿舍的念头。
「哈──」又一个哈欠,嘴巴还没阖上就被捏了一把,「啊!」
「你昨天是多晚睡啊,一直打哈欠!」李培风没好气道,「你不知道哈欠是会传染的吗?」害他也想打哈欠了。
「没有啊,我怕起不来,10点就爬上床了,可是翻了好久才睡著。」大概是睡前那杯咖啡的关系,唉!
可偏有人自美,李培风哥俩好地揽住他咬耳朵:「没有我就睡不著啦?」
闻言李平一顶了这痞子一拐子,「神经病啊你!」可惜他因困意而湿润的大眼硬是削弱了气势。
李培风笑了笑地揉乱他的发,他一直喜欢这麽做,男人天性中自有别於母性的那份柔软在看到比自己无邪天真的人时特别明显。
几个知道自己性向的人如大头私底下调侃他,说他太偏袒小一了,这学期社团的新人不算少,他对小一就特别照顾,吉他亲自教,连非社团时间都常看到两个人在一起,少不了惹出閒言閒语,这什麽年代,有些事情脑袋一转就明白了。
他是不可能理会别人说什麽,小一则是傻傻的,总看照自己的脸色行事,虽然有时会腻烦,心里头还是疼顾小一多点,在他看来,小一本来就是个软弱的人,就算嚷著要独立啦、要自强啦,结果还是需要有人拉著看著,只是他自己没发现罢了。
「啊!终於开门了!」李平一叫道。
队伍开始向前移动,空气中弥漫著肃杀之气,人人誓以抢到为数不多的座位为目标,後边的人开始推挤了起来。
「搞什麽啊!」低啐一声,李培风就著环抱他的姿势迈进,「全校的人都跑来啦?」
「没办法,谁叫图书馆有冷气。」C大宿舍多数是连电风扇都要自备的,更别说冷气了,夏日的房间热得是泪水汗水一起流。
就在这关键──是否能舒爽一整天──的当头,破空而出的大嗓门更是惹来敌视的目光:「李培风!帮我占个位子啊!」
「死大头!白目也不会看时候。」鹤立鸡群的李培风老远就看到这个损友,还是一样的厚颜无耻。
「学长,要帮大头占吗?」李平一冷汗地发现他们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干嘛那麽好心,他想要有位子,就早点起床。」李培风很没兄弟爱的抛下一句。
总算挤进了馆门,刷卡时眼角馀光瞥见一道削瘦的身影,他还来不及细看,就被李平一拉著往楼上冲。
本打算拿了预借的书就走,突然念头一转,想到陆以棻跟他提的一部电影,心想回家没什麽事做,书也是习惯睡前才看的,乾脆到视听室找找那部片。
考前的视听室空无一人,拿了碟,林予幸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影片,读了外壳的简介本有些失望,不是他感兴趣的故事,可出乎意料的,是相当引人入胜的作品。
当黑发微卷的女孩抄了小路,吃力追赶载著未婚夫前往从军路上的小汽车时,嘴里念念有词「追上就会回来、追上就会回来」,那天真的小迷信让人有点鼻酸……
酸涩地眨了眨眼,泪水不期然的落了下来,被一只不知何时搁在身前的掌心接了过去。
林予幸拿下耳机,讶异非常的看著蹲坐在身侧的男人。
「你怎麽会在这里?」
「还真的有人看电影看到哭啊!」李培风调侃道,由下而上的视线让他可以清楚地数出那纤长的睫毛,这是他从未发现过的。
忍住叹息,林予幸已经不想再对两人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有所期待,他按了暂停键,「有事吗?」
耸耸肩,李培风也说不上来为什麽。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课本,最後还是藉口讲电话,在图书馆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才在这里看到那惊鸿一瞥的人影。
地毯掩去了足音,专注盯著萤幕的人没发现他的来到,本觉得自己窥探般的行径太没志气也太没道理可循,却在晶莹水光滑出时忍不住伸手接了去,手指磨了磨掌心,还留有微微的湿意。
被他目光中的灼热烧痛了眼,将视线转回定格的影像,林予幸重新戴上耳机,按下Play键。
见状,李培风不发一语,只是拉了张椅子坐,跟著戴上另一副耳机。
萤幕上,法语特有的软呢、泛黄处理的画面、悠扬动人的配乐,讲的是一段等待。镜头走过残酷破碎的战场,走过市井巷弄,穿插著青梅竹马的美好记忆──初夜时的甜美、在钟上刻上相爱的痕迹。
一次大战分开了许多相爱的男女,有人因受不了爱人的冤死而成为复仇使者,到死都无法得到救赎;有人却能平静以对,原谅了这样的时代,如女主角。
最後,那称不上崎岖的小径却让女主角走得格外缓慢,就在教堂花园里的露天平台,细碎的阳光洒在一道专心的身影,那是她坚持的漫长等待。
摸索著坐下,当灰蓝的眼眸投在她脚上的铁架时,失去记忆的他问起「你的脚会痛吗」,那甜美的小脸默默不语,笑著流泪,极为满足与喜乐……
林予幸看著变黑的萤幕发怔,只觉得一股暖流在胸口萦绕不去,彷佛生命中的曲折被一一抚过,熨成一片平宁,因车祸惨死的父母、求之不得的初恋……曾经为之翻腾绞痛的面容都淡成镜花水月。
恍惚中,他被一股力量拉了过去,在极近的距离下,他看不清那双深邃黑眸中的暗潮汹涌,唇被接近暴力的吸吮,尝到了腥甜味和咸涩,原来他已泪流满面。
曾经依恋的每张脸在记忆中褪色的同时,有张他至今仍看不透的脸却强势地往心版上烙,烧灼的痛让他像困兽一样嘶鸣。§ § §
「平一?」
「表哥?」李平一怪叫道,又意识到他的音量太大,连忙压低嗓音:「你居然也来图书馆?」
罗丏问也不问就往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废话,我还知道要念书,OK?」
「喂,这位子有人,你找别的地方坐啦!」
「谁啊,你同学?」罗丏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原文书,封底上的名字顿时让他变了脸,「你还跟这痞子混在一起?」
「什麽混,我们是一起来念书的!」李平一真搞不懂,就算两个社团有龃龉,表哥有必要私底下连听到学长的名字也气愤填膺的模样吗?
苦恼的捏了捏眉心,罗丏向来是有话就说、直肚肠的人,对这个备受呵护、不解世事的表弟却常常有口难言。
「平一,你还是少跟李培风在一起,对你只好不坏。」
「学长有什麽不好?他教了我很多。」当然还有说不出口的性爱,李平一咬唇想著。
「你你你!」轻戳著他的头,罗丏重重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我是很认真的,李培风这个人……」
唉!叫他怎麽说才好,单纯又善良的平一搞不好还以为是他思想污秽。
「到底是怎样?」李平一开始不耐了起来,此时又想到两人正在谈论的对象已经离座好一阵子了。
不是说去讲电话吗?怎麽好像去了有几十分钟了?
「他是……他是gay啊!」gay就是爱男人,gay就是看到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