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药庐,一泓清泪自颊边流下,云潇的声音几不可闻:“殷梦沉,谢谢你。”
也不知道殷梦沉听到没有。那抹萧索却豪气万丈的身影没有迟疑,继续坚定的往前走,在云潇想要再次出声道谢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挥了两下,算作对她心意的最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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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宫门即将关闭,而一身枣红便衣须发花白的老臣赵宏却刻意避开仪元殿的正门,从后门入宫。小合子引他进了书房,容舒玄正微蹙浓眉,满腹心事的抚玩着手里的杯子。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玉杯,那被子不过拇指大小,玲珑可爱,杯子上刻了一枝古秀曲折的梅花,骨瘦姿清,旁边刻了两字“疏影”,颇有潇洒出尘之致。赵宏神情肃穆的向他恭敬行礼,他随意的摆一摆手,道:“朕等你等的心焦,快说吧。”
“启禀皇上,根据史官记载,早年圣祖的鲜血滴入莲花,乃是血红色;高祖的血液呈现正红……先帝则是朱红,皇上是绯红。也就是说这圣池的莲花的确是越来越浅淡。”
容舒玄盯着手里杯子看了许久,方低声道:“血脉传递,这颜色浅淡乃是正常?”
“是,血脉越远,红色越淡。”赵宏翻埋头找着手里的几本书册,“例如,廉亲王乃是先帝之弟,皇上之叔,其血脉是朱红与绯红之间;年前出嫁的湖阳县主是皇上的表妹,她的血脉则是浅红;定国公一脉与皇上已出五服,其长女慎德郡主的血脉只能使绿色变淡,隐约看出一点红色。”
“那……济南王与皇室是否有血脉牵连?”容舒玄揉了揉额心,微眯了眼,道出内心淡淡的疑惑。
“自然没有。济南王迎娶长公主之时,他曾经在圣池验过血统。微臣亲眼见证,那时的莲花并未变色。”
“但是长公主的血一定染红了圣莲吧?”容舒玄忽而一倾身子,双手在胸前交握,“她的血和朕比起来,哪个染出的莲花更红?”
“长公主与先帝乃是同胞兄妹,自然是长公主的血更红。”
“那么济南王和长公主的女儿,上阳郡主,她……”容舒玄喃喃道,突然攥紧手里的杯子,神色一凛,“圣祖曾言,血统纯正者继位。那若是有人的血比朕更红,是不是他就更有资格继位了?”
“若是按照我大周祖训,那是自然。只是皇上何出此言?现在的这些皇室子孙当中,当属皇上的血统最为纯正了。”低头思忖了片刻,赵宏有些疑惑的说道。
“不……你说的不对……”容舒玄犹疑的拧眉,神情凝肃,“她……她的血统比朕还要纯正……”
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龙椅上凸起的花纹。
“皇上……皇上以德配天,堪当大任。”老臣赵宏不明所以。大周历来遵循祖训,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若是有人比皇上的血统更加纯正,那么势必会在大周朝掀起新一轮的政治风暴。
容舒玄却似一尊雕像一般沉寂了许久,方才慢慢挥一挥手,道:“此事不得传于外人。你下去吧。”
殿内恢复安静。
容舒玄的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上官云潇的血可以染出大红的莲花,上官绮月自然也可以!他好像终于猜出了上官绮月试图篡位的真相了——她知道了自己的血统纯正,所以意图取他而代之!
本朝虽未出现过女帝,但东齐、南楚都曾出现过声望煊赫的女王,若是上官绮月真的夺位,或许会有不少支持血统论的臣子追随于她。
他虽为先帝之子,但他生母出身低微,而上官绮月的生父为开国元勋、贵族之后、生母为皇室嫡女,上官绮月的血统高贵,甚至在他之上。
而代表天意的圣莲也更加认同上官绮月!她的血,可以染出大红色!而他,只有粉红!
所幸上官绮月已经死了——容舒玄后怕的想。
可是上官云潇呢?上官绮月死了,她便是唯一威胁自己帝位的人!
他要不要趁云潇还未防备自己,将她除之后快?
他的手,缓缓拎起案几上的一本书,《第一郡主传》,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书页。这是小合子刚送进宫的,说是京城里新出版的传记,十分热销,上市短短三五天,便已告罄,再版加印了数千本,还是在几天之内哄抢一空。这本传记辞藻精美,描绘生动,将名动京城的上阳郡主的生平娓娓道来,重点描绘了她苦心孤诣,蛰伏数年,终于一举为父亲报仇雪恨的传奇经历。在这本书的作用下,民间对于“第一郡主”的呼声,已是如日中天。
这是不是代表,连上官云潇都不可信任了呢?
(剧透+资料补充:为了保持皇室中血统的纯正,防止统治者大权旁落,皇室会采取兄妹通婚的方式。兄妹联姻常见于埃及法老。例如埃及艳后克劳拉佩特拉最初就是和她的弟弟通婚。
在中国古代传说中,流传着伏羲女娲兄妹通婚的故事。故事中说,伏羲和女娲是兄妹关系,天降洪水,兄妹俩爬进一个大葫芦里,躲过了劫难,然后兄妹结婚,繁衍了人类。
安排给云潇这样的身世,其实我也很纠结的说……但确实,绮月的疯狂,就是源自于她对自己身世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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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噬魂蛊()
“殷先生,你实在不必这样做。舒睍莼璩”易初寒看向他的目光中多有不舍。在沙场上,殷梦沉对他颇为照料,他们也彼此相惜,他实在不忍夺取他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重生。
“我是为了绮月这样做的。”殷梦沉微微一笑,丝毫没有即将死亡的痛苦,“她不在的这一年多,我活的如同行尸走肉,与其这样心如死灰度日如年,还不如为她的姐夫做一点事。”
“蝼蚁尚且偷生,殷先生何必为我这具残躯……”易初寒略略拧眉,轻叹一声。
“不是我伤心,便是云潇难过。易公子做个决断吧。”殷梦沉眉目垂敛,毫不动容,“云潇对易公子的感情,并不亚于我对绮月,应当可以想象若是你没能挺过去,她会如何的肝肠寸断。”
念及云潇,易初寒不再开口,而是双手抱拳向他郑重行了一礼,道:“重生之恩,易初寒在此谢过。”
殷梦沉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慕容枫拖出一把宽大的桃木椅,将殷梦沉按在上面,用粗粗的藤蔓将他的双腕缚在把手之上。他一边动作,一边对殷梦沉朗声笑道:“不绑住你,等下你疼的乱跳,怎好剖心?”
殷梦沉看着藤蔓深入手腕,微一弯唇:“那前辈可以再缚的紧些。”
没有料到这样的回应,慕容枫颇为意外的盯了他两眼,忽而笑道:“你这小子我喜欢!若不是我一刀下去你非得没命,我倒愿意请你去我那里喝两杯酒。”
殷梦沉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微笑道:“得前辈赏识,是晚辈的荣幸。”
白蔻早喂易初寒喝下麻药,见他意识渐渐游离,沉沉睡去,方将他衣衫除下。又利落的端来一盏小小的琉璃盏,将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捧与慕容枫,轻声问道:“师叔,现在开始吗?”
慕容枫一敛方才的戏谑,慢慢将瓷瓶打开,将其中的液体倒了一些在琉璃盏里。火苗顿时窜的很高,不过片刻,又幽幽转为暗紫色,一阵酥麻的幽微香味便飘了出来。白蔻又连忙奉上两把形如弯月的刀,慕容枫与慕容正一人接来一把,师兄弟相视一眼,慕容枫手里的刀先划向了殷梦沉的胸口。
刀一挨他胸口,刀口便深可见骨,鲜血喷涌而出,慕容枫又将刀拿回那琉璃盏里炙烤,慕容正也如法炮制。
两把沾满了殷、易两人鲜血的刀在琉璃盏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慕容枫又重新将九霄玉露倒入琉璃盏,待火苗变为青紫色,再细细炙烤。
殷梦沉见两位老人神色专注,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白蔻看了看殷梦沉,只觉他神色坦荡,越发显得卓越神采,潇然之姿,便生了几分好心,详细解释道:“分九次将玉露倒入琉璃盏,并将刀炙烤成为银白色,就该用刀划开先生你的胸口,将心掏出来啦。”
殷梦沉咂舌:“这样便可以了?”
白蔻摇摇头道:“方法倒不难,只是九霄玉露何其珍贵,是我师叔炼制了十二年才得的,世间只此一瓶,也只能救一个人。”
她这里正在说着,慕容枫忽的停了手里的刀,仔细看了看刀上血的颜色,凝眉道:“该死!”
慕容正赶紧问道:“师兄,为何停手?”
慕容枫将刀又仔细看了一看,脸一沉,怒目望向殷梦沉,黑眸冷若冰霜:“你身中剧毒,根本不能做易少侠的药引!”
殷梦沉被他说的眼底闪过惊惶:“我不懂。我并没有中毒。”
慕容枫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恼道:“你体内有噬魂蛊!蛊毒藏的太深,若不是我用琉璃盏炙烤,根本看不出来……幸好我发觉,若是将你这中毒的心肺换给易少侠,他依然不过数日性命!”
白蔻连忙道:“这也不碍事吧,咱们把这毒解了便是!”
“这是东南沿海部落的恶毒巫蛊,母子蛊相隔千里依然可以互相感知,用母蛊控制中了子蛊的人,使之听其号令。母蛊不除,子蛊便不会解开。”
殷梦沉骇然道:“我竟完全不知道……”
“这下蛊方法极为隐秘,给你下蛊的人歹毒的很。瞧你中毒的程度,只怕这是两月前种下的。那时你可遇上过什么特别的人?”
听至此处,殷梦沉仔细琢磨了一下,脸色已经惨白。“是赫连穆。”他咬牙吐出这几个字,双眸悲切,“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频频感到绮月托梦,原来是他……烦劳前辈转告云潇,千万要警惕赫连穆。”
慕容正一直留心着易初寒的动静,忽而惊道,“师兄!初寒的心脉已经衰竭,这如何是好?”
慕容枫抿唇凝神,凝眉道:“无计可施。噬魂蛊与子午离魂水火不容,移植了过去也难逃一死。”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初寒……”慕容正手中的刀微微一顿,整个人仿若失去了魂魄一般,颓然无力。
“十二年前我便警告过你,易初寒的病根本无力回天。你为他延寿十二年,已经不容易了。”慕容枫已将手里的刀扔下,放弃给易初寒换心的想法,“不过这小子倒可以捡回一条命,白蔻,给他的绳索解开吧。”
“慢!”慕容正瞳眸一黯,哑声哀求道,“师兄,玉露已经用了大半,若是就此放弃岂不是可惜了?不如再试一试吧!”
“噬魂蛊与子午离魂水火不容,就算成功,也不过延了易初寒一两日性命,还会周身疼痛如蚁噬,生不如死……”慕容枫也心疼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可他只是人,不是神,无法决定易初寒的生死。虽说人定胜天,但上苍决定了的事,人岂有能力去更改呢?
慕容枫收回自己可怜易初寒的情绪,转而拍了拍殷梦沉的肩,赞许道:“还是这小子得我心意——琉璃刀割肉奇痛无比,他居然一声不吭!”他眯着眼,眸光一转,“怎么样,这就随我回祁连,我医好你的子蛊,你与我做个徒弟,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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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我不能再陪你了()
能成为百岁神医慕容枫的徒弟,是常人得不来的机缘,殷梦沉却毅然摇头,淡淡笑:“前辈抬爱,只怕我没这个福气。睍莼璩晓我自愿求死,心意已决。”
只见那琉璃盏上的烛火,已经慢慢变成了绿色。烛火变绿,乃是用玉露救人的最后期限,听见殷梦沉说他“死意已决”,一直沉默的白蔻眼睛一亮,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噬魂蛊可以抵消千世殇的药性。”
慕容正先是一惊,而后大喜:“蔻儿可是想起了冰棺里的绮月?”
感觉到慕容枫有些不情愿,白蔻紧抿着唇,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绮月姑娘在玄冰棺里,尸身保留的很完整,若是用九霄玉露来救她……”
殷梦沉胸口血流不止,意识已经逐渐迷离,听得此句,眼睛霎时亮起:“真的可以救活绮月?”
白蔻歪着头背书道:“九霄玉露本就是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绮月姑娘的身体内的千世殇与噬魂蛊相互抵消,说不定九霄玉露救不活易宫主,却真能救活她。”
慕容枫有些惊喜的看了一眼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冰雪聪明。可是他好容易碰上一个心仪的徒弟人选,不忍心让他就此丧命,心里就有几分不乐意。然而眼见殷梦沉狂喜,他还是赞同:“说的很对。殷梦沉,若是你能多撑一刻,我便用你的心肺救活上官绮月,你觉得如何?当然,若是你愿意同我去祁连,这样更好。”
“多谢前辈抬爱,”殷梦沉深邃的眼睛突然变的无比明亮而温柔,“只是,晚辈求前辈救她!用我的心,用我的命救她!”
却见病榻上的易初寒一阵轻咳,幽幽转醒。众人立刻扑上来,见他瞳孔扩大,脸色青灰,显然已是回天乏术。
慕容正看着这他温润清越眼睛失去了神彩,心中大痛,无以言表,正要思索怎样对他开口,陈述这个换人救治的事实,易初寒却浅浅一笑,勉力张口,哑声道:“前辈,我都听见了……我毒发早已深入侵蚀了骨髓,救不得也不奇怪……请两位前辈尽全力救绮月吧。”
慕容正早已热泪盈眶:“可是初寒你……”
“让绮月陪着她,我也放心了……”易初寒璀璨如星夜的眸子也是格外柔和,他疲惫的合上眼,催促道,“前辈,快去吧……”
白蔻早就推开药庐的后门,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药庐后门与莲花台不过数丈,她动作迅速,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推着那厚重的冰棺回来了。
易初寒已经周身麻木毫无知觉了,所幸意识还很清醒。冰棺推来,他的眼神便一直凝在冰棺里容色绝丽的绮月身上。
一年多过去,绮月的容颜并未有丝毫改变。
与云潇的灵动飘逸不同,绮月的气质里多了几分华贵高傲。小巧精致的瓜子脸上,细腻白皙的肌肤虽无血色,但薄唇微微弯起,犹带着几分傲气。绮月的美貌极富侵略性,极富炫耀性,却让人喟叹,她的确能有骄傲的资本!在这样的美貌面前,谁都会顶礼膜拜。
“没了我,却有了绮月,她也不会孤单吧……”易初寒没有人比易初寒更清楚,云潇是多么渴望家人的关爱。从小父母双亡,跋涉千里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璇玑宫,有妹妹不得相见,云潇偷偷的在夜里哭过多少回。她对家人有多思念,她在看到绮月被谋杀的时候就有多气愤、多自责——这也是易初寒默许她,顶替上阳郡主深入宫廷以报家仇的原因。
现在,能救回绮月,云潇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两位老人已经将绮月从冰棺里抱出来,开始做起准备。殷梦沉一直痴痴的望着绮月,只觉那种锥心蚀骨的爱瞬间贯穿了全身。他乌黑的睫在脸颊上染开一层阴影,眼眸里细密的微光流转,是数不尽的点点温存。
眼见两个俊朗若天神的男子都露出了半是苦涩半是欣慰的神色,白蔻心里难受的很。她小碎步挪到易初寒身边,轻声道:“宫主,要不要我推着你,出去和云宫主见一面……”说到此处,已经带了哭腔。
易初寒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乌黑的那条线,摇了摇头。他现在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子更是轻飘飘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死的这样狼狈,就算是保留自己最后一点自尊,他也不愿意让他看到现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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