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周身那无法让人忽视的凄冷,却是她不敢碰触,却不得不碰触的。
“殷……梦沉!”
她眯起眼睛,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披风,初夏的夜晚虽然不冷不热温度刚好,但选择在落星楼最高层见面,总归是风大了一些。
他缓缓回头,神色漠漠。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现在可以问了。”云潇轻轻舒一口气,“你应该很想知道,上阳郡主的下落吧,她……”
“死了。”
简短而冷酷的两个字,把云潇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似是感知到了云潇的诧异,他扯了扯唇角,半带讥诮:“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已经死了……”
“殷梦沉!我……”云潇突然有些了解他为何孟浪。他,一定是对绮月有很深的感情,否则,不会如此尽力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正悲伤而倔强的人,不会把伤口暴露给人的,他们只会用麻木与冷漠,作为伪装。
从这种境况中走出来的云潇,自然十分理解。
“你,是她的孪生姐妹。”殷梦沉哑声道,“她和我提过,她有一个叫做‘云潇’的姐姐,我抓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云潇。”
他不愿意相信绮月已死,宁愿相信那是她告诉他的,她的“重生”……死亡这个话题太沉重,他承受不起……
“你不想知道,绮月是怎么死的么?”云潇顿了一顿,压抑住喉间的哽咽,“她死在甘泉岭,是我和……”
“我不想知道。”殷梦沉淡淡道,依然保持着坐在床边,俯瞰整个郡主府邸的姿势,“我去那里查看过,那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是你和璇玑宫的功劳。我猜得到,你为了找出谋杀案的真凶,所以乔装成为上阳郡主,来到了上京。”
云潇讷言,她早该知道,殷梦沉这等聪明到了凉薄的人,是不需要她解释什么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在我不在她身边的这十几年时间里,你照顾的她……很好。”云潇轻轻叹息,勉强扬起一抹笑容,“真的很感谢你。”
殷梦沉却霍然回头,细细的审视云潇脸色的悲戚,忽道:“你为什么要谢我?这些事,都是郡主自己做的,跟我没有关系。”
当然,你一个小小的管家,怎么能阻止绮月做那些荒唐事?不过——疑问突然扩大,他既然如此精明,为什么不规劝绮月,为什么不保护她,免受“千世殇”慢性毒药的困扰,免受名誉损坏而被百姓唾弃的影响呢?
她惶急的抬头,却发觉,殷梦沉那比星子还要璀璨的眸子,冰冷的,狠毒的,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仿佛她是个怪物,仿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让她仿佛如坠冰冻之渊。
“哈……”他忽然大笑起来,笑的那么撕心裂肺,那么悲凉怆然,“我还以为你了解你的妹妹!看来你和那些昏庸无知的人没什么区别——你以为上阳郡主昏庸无能?你以为她乖戾野蛮?你以为她懦弱笨拙只能任人鱼肉?你以为她奢侈荒唐只会躲在天香园里纸醉金迷不谙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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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81 香园十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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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潇霍然回首,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她惊恐的望向殷梦沉——他好似发狂一般,一步一步,向她迈过来。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也被冻结在半空,在那轮仿佛血一般的月照耀下,他周身戾气如此强盛,使他衣袂飘飞,如同鬼魅!
“所以你谢我,因为你觉得我照顾一个如此不堪的郡主,一定劳心劳力?”
“殷梦沉你……”
“上官云潇,你错的离谱!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姐姐!”
啪!
云潇手里把玩的玉钗子从中折断,嫣然血滴,自那玉钗断裂的地方,一滴一滴的落下。
死寂……
痛苦……
连夜风也似乎因为这沉重的寂然,柔韧如网,浓重如淤泥,越来越紧,越来越粘稠,合人呼吸生带,心跳渐缓,重坠,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
上官云潇霍然立起,柳眉倒竖:“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自认为忠心,那么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吃了‘千世殇’七年,你不知道吗?朝堂之上,那么多试图害她的势力,难道是你亲自涉险冒险周旋的吗?她和她的父母,都被人害死,是你铭记在心去一一调查的吗?她的风流韵事被编成小曲被编成传奇,是你在承受的吗?”
殷梦沉忽然眉眼一望,那说不出的凉薄与颓然,映着眸底一丝丝的妖媚的光泽,刹那间从黑暗中迸射,明耀到刺痛云潇的双瞳。
“事到如今,不告诉你实情,只怕你还会一辈子愚笨下去!”
他狠狠攥住云潇手腕,饱含侵略的目光如影随形的盯着她,几乎想将她吞噬。而他的声音仿佛被冰冻过,有刺骨的寒意:“你可曾想过,你身为璇玑宫主,德才兼备超拔出尘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你以为你的妹妹会是一个昏庸笨拙懦弱无能残暴放…荡的人吗?”
云潇一滞,几不可信的望向殷梦沉,试图从他的语气中,找到什么。
那一缕怀疑,盘旋在心头,挣扎过也纠缠过的怀疑,莫非……殷梦沉能够证实?
“既然你这样以为,那么,我这就带你去看一看,真正的上阳郡主,你璇玑宫主的妹妹,是怎样的一个人!”
绮丽富丽的花园,四周花木,一带槿篱环抱着曲池,流水潆绕着石径。斜桥半中间高高的起一座亭子,那亭子靠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畔,罩着一大株丁香,玲珑曲折,香气纷披。云潇被殷梦沉攥着手腕,紧紧拉着她,随着池畔曲栏,一径从石路上湾湾的走过板桥。
只见那些牡丹亭、芍药栏、大香棚、蔷薇架、木樨轩,周阑绕着那座亭子,亭子上百花如雪,香气连云。
银湖明月,空澄万丈水光寒;極棹笙歌,宛转数声山树碧。
长烟横素练,迷离绕堤畔残杨;
秋气敛晴空,皎洁拟断桥积雪。
金风动,玉露浮,疑是广寒宫阙通;
碧梧深,素波静,恍如皓魄女仙来。
正是春来花柳还如昨,秋湖山水便不同。
这是极乐堂的后堂!
上官绮月召集她的男宠,寻欢作乐的地方!
殷梦沉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而这极乐堂的后殿,中间陈设客座,两旁桌椅工致,几上罗列着图章古玩,博古炉瓶。馥郁异香,沁人心脾。两旁悬挂书画,奕代物华,真个是神迷五色,目不暇接。
桌上那些红装锦册的春…宫图,“戏蝶穿花”,“灵犀射月”,“舞燕归巢”,“傍花随柳”——依然还是她从前翻找过的,别无差别。
而当中那一个百宝格上,各式各样的春宫器具,也与她上一次来没有差别。
入目的,都是些淫…荡荒唐的情景,被殷梦沉这样郑重其事的带过来,云潇只觉的脸上发烫,尴尬非常。
“你知道,香园五湖十二景,是哪十二景么?”殷梦沉却不理云潇的羞赧,冷冷开口。
“晓日迎晖、秋声如寒、水岸丹青、红香绿玉、有凤来仪、春睡枕簟、别有一天、凝阴如绮、细水渠深、落星成楼……”上官云潇试探着回答,尽量不去看那些造型诡异的器具,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发寒,那脸上的火烫却不减反增。
“这十一景环环相扣渐入佳境,可你知不知道,第十二景是什么?”他缓缓开口,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嘲弄。
难道是极乐堂里的荒唐春…宫吗?
云潇蹙眉,不解的望着殷梦沉怔忪的神色,似是沉浸在回忆当中。
他缓缓抬手,在百宝格上的某个部位按了一下,格子顿时自动的挪开,云潇惊讶的发觉,格子之后,是一个一人多高的黝黑的洞口。
深眸之中缓缓晕开笑意,那笑蛊惑,衬在那瘦削如铸的脸上,有种夺魄勾魂的美:“我带你看香园第十二景。”
仿佛不愿意给她反悔的机会,他拉着云潇,就探身从洞口进入。
天香园的景色,或娇美或清新,或雄伟或恢弘,这登峰造极的一景,究竟是什么?
云潇瞪大了眼睛,想把一切都深深的记住。
冰雪。
铺天盖地的冰雪。
没有亭台楼阁,没有草木花树,没有假山屏障,没有代表天香园绮丽富贵的任何装饰,只有一片皑皑的白,和仿造出来的一片一片枯草。
那白色的粉末,在地上厚厚的铺着,居然是汉白玉的碎屑,掺杂了碎水晶,踩在脚下,当真如同是在没膝的雪地上。这里是地下,自然会冷,但云潇却觉得,这无边无际的雪地,让她感觉比在真正的冰天雪地中,寒意更盛。
“天空”上点缀着清冷的夜明珠,散发着幽暗到令人窒息的光,森凉,可怖。幽然悲怆。
而那一望无垠的荒凉草原上,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土包。
还有两个粗糙而简陋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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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82 西梁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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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碑上的刻字,是最刺目也最纯正的朱砂。
“亡父济南王上官昊天之灵位。”
“亡母端惠致孝公主之灵位。”
云潇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哭,但这一瞬间,再怎么坚定倔强的璇玑宫主,也感觉到了自己脸庞上,那缓缓爬下的泪痕。
水晶一般黑亮的眸子,静静的望向殷梦沉,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最详尽的解释。
殷梦沉也收敛了他方才的激狂,变的沉默。
俊秀清嘉的侧面,清冷,黯然。那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与回忆,在翻覆,如同迭卷不休的轮回,有几许狰狞与不详,让云潇的周身,越发冷了起来。
“这里便是香园十二景中的最后一景——墓地夜雪。”
墓地、夜雪!!
绮月!!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是吗?
和云潇一样,她知道父母的惨死,知道家族的不幸,知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要为父母报仇?
所以她把父母的墓地,当做香园最后的一处景致?
似乎在一瞬间,上官云潇已经再无力气,颓然跪倒在父母墓前,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这里没有风,但她的心里,有呼啸而过的风,簌簌的穿过那千疮百孔的血痕。
在这寂静寒冷的雪地。
在这凄清恐怖的深夜。
在令人窒息得要发疯的,带着仇恨与不甘而死的父母的墓地。
沉默的黑暗里,仿佛突然开启了一道光,云潇哑声开口:“我一直以为……绮月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她天资平平,又被代太后收养,一定对父王的死因毫不了解……”
“小女孩?”殷梦沉一哂,“恕我直言,你的妹妹比起你来,要成熟坚忍的多。”
锋利,而寂冷的声音,淡淡自殷梦沉口中说出,似悲似恨,似怒似释,然而她还是碰触到一丝,压抑在**骨髓里的痛楚,叫人心头一酸。
他双眸紧闭,似在回忆。
“她是我见过的,世间上,最超拔不凡,也最隐忍坚强的女子……”
“……身在泥淖一般的皇宫之中,她如不能以无能为伪装,怎能在三大世家的缝隙中生存,还以正一品之尊,享有上阳郡一万户食邑?”
“……你眼见潜月之繁盛,却不知若没有她一力扶植,潜月仍只是上京与地痞流氓无异的三流帮派……”
“……你眼见怡红院日进斗金,却不知她是此间的主人,拥有如此青楼,便是拥有上京大半皇族贵胄的秘密来源……那困住你的尸水涧,正是绮月的得意之作……”
“……你眼见西域玉石在上京,价值不菲,却不知她为做成这笔生意,苦心经营筹谋三年之久……”
殷梦沉站的笔直,眉宇间的神情,好似雪山之巅的寂寞寒冷:“她的智谋不在你之下,云宫主。只是她隐藏了那么多年,把所有人都骗过了。对外,只称我为怡红院的大老板,潜月的首领,殊不知若没有她,潜月的势力怎会如此庞大?”
“殷梦沉……”
云潇垂眸,久久不言。那沉默中,是难言的酸楚,一点点浸透在心房最脆薄的地方,化做一片苦涩的滋味,溢满了每一个角落。却也在那苦涩当中,慢慢泅开一点一点的欣喜,与释然。
绮月……
我从没想过,你独身在上京,竟是如此的隐忍筹谋……
我从没想过,你漫不经心的伪装之下,竟是如此深沉的思虑……
我从未想过,是我,对不住你。
殷梦沉深邃的轮廓下,隐一种不凡的骄傲,他仿佛沉浸在对绮月的回忆当中,再不能自拔。眼角,那一滴泪,滴落在他心上,却灼痛至难以呼吸,在这一次将真相和盘托出的深夜,烙下永世不愈的伤痕。
“我今年三月回到上京,本打算即刻起身去那甘泉岭,因她曾来信,说在三月,将会有一次‘重生’。我见她语焉不详,很是担忧……但却得知郡主早已回宫。我看到你,虽为你举止气质所诧异,也隐隐觉得,你不是她,却单纯以为是她所说的‘重生’……然而蹉跎了几日,却发觉你根本不认识我!那日怡红院相遇之后,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后来,我再次去那甘泉岭查看,却发觉……虽然被仔细打扫过,也一把火都烧个干净,却是有谋杀的痕迹。我以为是你李代桃僵,因此抓了你,却没有想到,你是她的姐姐。”
云潇不愿意说出那简单的“原来如此”,也不打算再去计较当日殷梦沉抓她时的手段,顿了顿,只得勉强开口,问道:“绮月既然心机如此深重,那定然对局势了解的透彻。我只想问你……她被刺杀的那一日,有西梁王室的高手出没。她是否与西梁太子交往过密,继而被西梁人灭口?”
殷梦沉眉宇间略过一丝痛苦与朦胧,半晌,才轻声道:“是,她与西梁王室有过接触,但与她有亲密关系的,却不是太子,而是西梁国主,赫连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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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梁,国都。
巍巍画栋,曲曲雕拦。
堆砌参差,尽是瑶葩琪草。
绕廊来往,无非异兽珍禽。
珠帘卷,闻得氤氲兰麝香。
翠幌掀,见有明晃菱花镜。
楼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窥琐阑。
恍如误入桃源,疑似潜投月府。
一个三十上下的英朗贵族男子,霍然从梦中惊醒,似是不敢置信的,惊愕的望着绮丽帷幔之后不知名的一点。他似在梦中,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杀,周身戾气浓厚,黑发披肩,那双灼灼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锋利。
虽在睡梦之中,那一种刚硬而狂野的气质,举手投足的霸气,那唯我独尊的峻冷,依然清晰可见。
然而那冷峻,却慢慢的生出几许柔和,几许怅然。
在他的梦里,有一个少女……
懒洋洋的弯在床上,如墨一般浓黑,丝绸一般柔滑的长发,铺在水红绫子的褥子上,就像是一幅最旖旎妩媚的画卷。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而梦中的他,紧跟着拥过来,湿濡的舌头在肤若凝脂的背部,轻轻地画起了圈儿,她嘤咛一声,直往旁边躲。
她狡黠的抬眸望他,而他眯了眼看她,目光飘忽,渐渐灼热。她抿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蓦然被他压倒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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