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那戴了赤金红宝护甲的手指,将那碟子点心往前推了一推。
陵春的眼风,缓缓扫过那精致小巧的糕点,不由多了一分哀戚与了然。
主仆二人果然坐下,絮絮的起宫中旧事。忻嫔忽然一笑,道:“前几日是故去的大长公主的笀诞,你是怎么知道的?”
陵春一边用手绢抹去唇边糕点的碎屑,一边缓缓道:“奴婢刚入宫的时候,服侍的是龚老太妃,太妃疼爱大长公主,常在她笀辰的时候命奴婢做糕点,故而奴婢知道。”
忻嫔点了点头:“老太妃待你不错吧?瞧你言语得当,性子平和,只怕都是老太妃教导的好。”
“是。太妃慈祥,从不苛责打骂宫人,宫人都十分敬佩。”
眉目如画的宫妃扶了一扶发髻上的八宝玲珑金簪,又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纤长柔嫩的手指,最后将妩媚娇艳的眼神投向那已空空如也的碟子,柔声道:“既然如此,我也想尝一尝那什么藕粉糕,你去小厨房做一份——记得,我有着身孕爱吃酸,你顺手做道梅子汤。”
陵春起身,端起碟子,行礼告退。
她背对着她。
因此陵春没有看到,盛装宫妃唇边,若有似无的一缕笑容。
而忻嫔也没有看到,青衣小婢平和却十分哀戚的脸上,簌簌滚落的晶莹剔透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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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四月三十,太中大夫司鹏腾上谏,弹劾石中塘“大肆圈地”、“收受贿赂”等罪名十二条。(注:太中大夫,官名。秦官,掌论议,汉以后各代多沿置。唐、宋为文散官第八阶,从四品上。宋元丰属制用以换左右谏议大夫。后定为文官第十一阶,金称大中大夫,从四品。元升为从三品。明亦称大中大夫,为从三品加授之阶。)
乾元三年五月初三,文华殿大学士费恪复议,称国舅石中塘曾多次扬言,“舒玄,小儿也”,对圣上多有抱怨。(文华殿大学士,官名。明洪武十五年(1328)置,秩正五品,本为辅导太子之官,后侍皇帝左右,以备顾问。仁宗时阁职渐崇。清沿明制设大学士,秩正一品,文华殿前本有中和殿、保和殿衔,乾隆十三年(1748),省中和殿,保和殿亦不常置。乾隆后,文华殿大学士常列四大学士之首。)
乾元三年五月初七,京畿官员抓获一起盗贼,于其赃物中发现御用香烛、蟒袍、玉器等百余件,更有明黄之色的袍服十二件。贼子供述,此乃石家宅中之物。帝闻言震怒,命皇城使抄检石家,得上用物件无数。(皇城使,官名。始见于唐末。宋太平兴国六年(981),改武德司为皇城司,掌宫门出入、保卫宫廷、宫门启闭等事,并司侦察,可直达皇帝。其司实际主管为幹当官。皇城命名须有皇帝之命方得主管,平常仅用以表示官阶。宋徽宗重定武臣官阶,改皇城使为武功大夫,于五十二阶中为第二十六阶,南宋高宗改定次序,以为第十五阶。)
乾元三年五月初八,石中塘及石家成年男子二十五人入狱。帝命提刑王忠亲自审案,定下罪名十六条之多。石家衰落之兆,路人皆知。(提刑,官名。提点刑狱公事简称,或称提点刑狱。宋置于各路,主管所属各州司法、刑狱、监察地方官吏并劝课农桑。时公文用语称“选”,其官署称宪司。宋神宗熙十年(1077)又置提点京畿刑狱。金有提刑使,后改按察使。明、清皆于各省置提刑按察使。)
乾元三年五月初九,皇后石氏求见皇帝,不允。以自残求见,为帝所不齿。
乾元三年五月十一,忻嫔上报,言石氏曾赐山药糕于己,其害喜而不食,赏于宫婢陵春,陵春当夜暴毙。帝震怒,责石氏迁出坤宁宫,暂居坤宁宫后殿。
山雨欲来,云潇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带着血腥味道的风。
“不必担忧,石家什么也没查到,齐云鹤在甘泉岭上把一切打扫的很彻底。”易初寒似乎看出了云潇的隐忧,叙叙安慰道。
天香园里,青衣的公子坐在一张宽大的雕花乌木椅上,一只手的手肘撑着一旁的茶几,手指抚额,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冷清的眼眸闭合着,两排长睫毛投下了漆黑的剪影。
云潇则懒洋洋的趴在他肩头,长发如水般披散在肩后,这般的衣衫不整,却也平添几分天真娇纯。她闷声道:“我知道齐师兄的本事……我是纳闷,陵春怎么会暴毙呢?”
v61图谋不轨()
听此事之后,云潇颇为难过了一阵子,又特意入宫,想要看陵春最后一眼。只是忻嫔害喜难受的厉害,又因为陵春之死十分焦虑,云潇考虑到忻嫔可能承受不住,这才罢了。只是在自己府里为她做了法事,算是尽一尽自己对陵春的感激。
当然,与此同时她也对陵春发誓,自己一定会为她报仇,将太后一族的恶行公之于众。
可是心里的诧异却挥之不去。陵春是天瞳,按她自己将误食糕点而死这等大事,她一定是能预知到的。她能预见到云潇有难,难道不能预见自己之死?
“皇后嫉恨忻嫔,在她的膳食中下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做的太明目张胆,皇后会这么笨?”
易初寒揉了揉云潇的发,淡淡笑道:“有些时候,落井下石是很常见的,也许根本不是皇后做的,那个婢女之死,只是旁人陷害皇后的手段。我虽是个江湖人,却也听过,上位者赐食,下位者焉能不食?”
云潇只觉自己好像心头被浇了一盆冰水,彻骨的寒意:“可是忻嫔对陵春极好,她自己又是柔婉可亲……”
“我并没有是忻嫔做的,也有可能是其他人。不过忻嫔很凑巧的避免了自己中毒,而恰好是她的贴身婢女毒发身亡,她的嫌疑更大一些。”
云潇低头,沉默。
她感情上不愿承认,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易初寒的是对的。
宫殿中的女子,都是宫斗阴谋幸存下来的胜利者,不论表面上再怎么无害,其实手上都有人命——云潇自己,不也是杀过人的人么?忻嫔的温柔无知,也许只是保护色,倘若她真的是深藏不露,云潇又怎么会知道?
“呼……”她长长一叹,顺势搂紧了易初寒,“我突然觉得,这里的事情好麻烦!大哥——等这些事情做完,我们回璇玑宫好不好?”
这里的事,真的能完吗?绚烂到极致,同时又带着清雅气息的悠然的他,此刻显得微微有些落寞。
而我,又能撑到那一天吗?浅淡澄澈的眸子,微微一暗。
云潇仔细观摩着他,长眉之下一双无甚喜怒、略显寡情的眼——高挺的鼻梁构成了整张俊秀面孔上最夺人眼目的部分——语带期望。
易初寒垂下悲戚的眸子,只让云潇看到了自己唇边悠然惬意的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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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见朕,朕来了,有什么话,趁早。”
明黄色的袍角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清晰可见。而一身素服的中宫皇后,一派从容的跪伏在地上,眉宇之间,是受尽了苦难之后才有的麻木淡漠。
她浅浅一笑,原本雍容的眸子一刻之间落满沧桑:“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臣妾与皇上做了两年七个月的夫妻,难道这都不能让皇上对臣妾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容舒玄的表情如同雕塑般凝重,冷漠。
“你若是求情,大可不必。朕意已决,尔父猖狂无道,荒唐妄为,不杀之,天下正道何在?”
正道,何为正道。
皇后心中透亮。当年,他迎娶她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狂傲的人,石家,也正是这样一个富可敌国而威霸一方的家族。彼时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帝王,不得不依附石家的权势富贵来抵抗代家的压制,今日他羽翼丰满、志在必得,当然,石家的权势又成了他的绊脚石。若不杀之天下没有正道,那么他当年娶她的时候,怎么不认为有违正道呢?
帝王无情无爱,他们心中只有自己。
石氏的手,在冰冷的石板上微微颤抖,但她竭力保持自己面上的平静与端庄,一字一句道:“臣妾自知父亲狂傲,也做过许多错事,但他是两朝的元老,又年老多病,臣妾只求皇上留父亲一命,臣妾愿蘀父亲而死!”
“呵。”容舒玄幽幽一笑,径自坐在了后殿之上,唯一的一把高椅上,眸子淡漠,“覆巢之下无完卵,难道皇后认为,朕会留着你的命?”
皇后心里一寒,只觉那寒意顺着自己跪着的膝盖慢慢蔓延,在心口凝结,让她哽咽着无法出完整的话来。
这样一个冷酷的帝王!
亏她还曾经憧憬,深宫之中的夫唱妇随,描眉之乐!亏她还因他一个极浅极微的笑容而欢欣雀跃,亏她还夜夜祈祷,只为怀上一个他的孩子。
亏她还在自己绮丽精致的床上,挂一个又一个同心结,只求夫妻一心,白头到老。
可笑,可悲,可叹。
他根本不曾把自己看做妻子,又怎么会对她有半点怜爱?
想通了这一点,她平静的表情一收,继而缓缓道:“皇上圣明,臣妾今日有事相报,还请皇上看在臣妾将功折罪的份上,饶过臣妾的父亲。”
容舒玄淡淡道:“你且来听。”
皇后声音平稳中带了一丝狠戾,一字一顿道来:“皇上明断,眼下这位叱咤宫廷的上阳郡主,乃是贼人乔装改扮而来,冒充皇亲,图谋不轨!”
容舒玄眸子霍然亮起!
“你什么?”
皇后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道:“上阳郡主是假的!”
“污蔑皇亲可是重罪,皇后,想要数罪并罚么?”容舒玄的眸子里,有一团一团的烈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愤怒,如此焦躁……
他本来不愿意来看皇后,但是皇后托人带来口信,她知晓上阳郡主的隐秘之事,若是皇上不来看她,她就将此事宣扬出去,让上阳郡主一世恶名,难以翻身。
上阳郡主少年时荒唐无知,犯下不少错事,容舒玄当然知道。他犹豫之下,才决定来看皇后最后一次。哪知道皇后所谓的秘事,居然是……
上阳郡主真的是假的吗?
v62 媚乱宫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自知必死无疑,也不会说谎来欺骗皇上!臣妾曾经派了刺客,想要在甘泉岭终结上阳郡主的性命。那时候臣妾的小妹脸上带疤,成日哭闹不休,臣妾要报这一箭之仇。”
容舒玄一言不发,冰冷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一脸泪痕的皇后,琢磨她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臣妾派去的刺客,大多死了,却有一个活着回来复命。他说,上阳郡主已经死了,他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腹部中剑……而恐怕正是这一夜的慌乱之中,让一个宵小冒充上阳郡主混入了上京。”
她一边说,脑海中一边回忆起,一月之前,自己见到那高侍卫时候的情景。
“……你说,真正的上阳郡主已死?这是怎么回事……”
“属下亲眼所见,上阳郡主腹部中剑,气息全无,一个青年剑客将属下与她一同带下山。”
“……那此刻,那个上阳郡主是谁?鬼魂索命?”
“皇后切莫慌张!这个郡主,必定是有人冒充。此人狡猾之极,将属下关在郡主府后院之中,整整一个多月,多次审问,属下一字不说。属下心念皇后,日夜挖洞意图逃跑,今夜终于成功,丝毫不敢耽误来面见皇后。”
“你劳累了。你说上阳郡主是有人冒充,可有证据?若是本宫想以此揭发,势必不能说出本宫派人刺杀成功一事。”
“眼下的郡主属下虽未见过,但是假冒无疑。皇后便说,是这假郡主谋害了真郡主,并取而代之,皇后便问些宫廷旧事,谅那假郡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计谋。甘泉岭一事,你的同伴是否尽数亡了?”
“属下侥幸偷生,属下惭愧,一定将此事守口如瓶。”
“本宫信你,但此事事关重大,你还是与你的同伴一起……亡了罢。”
那时候,自己正是如日中天的自信,如何能想到,要以这件事情来换取父亲的性命?
“你并没有证据,朕要如何信你?”容舒玄心乱如麻,半晌,才冷冷问道。
“皇上只需拷问那宫中的旧事,就自然知道了。假郡主怎么会知道真郡主在宫里的点点滴滴,一定会露馅的。”她苦苦哀求,泪如雨下,“皇上,请皇上看在臣妾帮皇上肃清宫廷的份上,饶过臣妾的父亲一命。”
容舒玄冷冷一哼,道:“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说?”
皇后心里一凉,知道这恐怕是自己的“夫君”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无力的垂下头去,轻声道:“臣妾祝皇上身体康健。”
后殿那高而重的门,轻轻的合上。夜风拂起她鬓角的碎发,软软绒绒。新鲜的草木花香吹入陈腐的后殿,石皇后心里一颤,知道这恐怕是自己在深宫之中,所剩无几的夜晚了。
淡月朦胧,疏星布列,流烟淡沱,空水澄鲜。她远远望去,只见回峦叠嶂,飞阁层楼,隐隐约约,看视不明,尚未见一盏灯火。
从什么时候起,灯火通明的坤宁宫,也有这等静默的时候?望着容舒玄挺直的背脊,略显清瘦的颀长身影,临风而立,风华无双……
只是,人心如此淡漠,淡漠到,连鲜血都不能温暖。
容舒玄转出蜿蜒的长廊,一言不发的只管大步流星的走。小合子颠颠儿的跟着,忽问:“皇上这是去哪儿?”
“去……永宁宫。”
“可皇上方才答应了皇后娘娘……而明日处决石家的圣旨就下了,皇上不改……”
容舒玄突然停步,右手狠狠敲向一旁。那里有五六块大盘陀石,顶上盘着凌霄花,正开得茂盛。他这样一挥手,正正撞在那石头上。钻心的疼痛传来,鼻翼间闻到鲜血的甜味,他怔怔的举手,看着手上伤口鲜血淋漓,滴点而落。
小合子只觉的心惊肉跳,连忙用帕子掩上那伤口,却不一时血染巾帕,继续外流。
他静静的看着底下人忙乱做一团,心里空空落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阳郡主,真的是假的么?
是的,只怕是的……和从前傲然野蛮的上阳郡主,虽然容貌相同,但气质谈吐,完全迥异。
他以为是她去礼佛,转了性子……却没有猜到,那本来就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时而俏皮灵动,时而温柔安闲,时而慧黠刁蛮,时而哀伤幽怨的少女……她青黛娥眉,明眸流眄,眸光潋滟,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她从容淡然,恬静而笑,睿智悠然,清雅翩然,风华如此,怎不容他,小心翼翼的追逐着她一颦一笑?
她会体贴的猜测到他的心意,她会狡黠的帮他完成大事,他是如此的信任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怕是不经意间,他早就无法自拔了吧……
可是,原来他的暗许情意,只是她祸乱宫廷,欺君罔上的计谋么?
“全部杖杀!”
他突然高声大吼,双眸血红。
“……皇上?”小合子只觉的腿都软了。
“朕说,把石皇后的家人,全部杖杀,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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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五月十五,石中塘受杖刑,气绝而亡。同日,石皇后自裁于坤宁后殿,是年十九岁。
谥号为“端敏敬皇后”。
德妃张氏,因敏慧端庄,宽仁大度,封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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