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指尖划过签字光滑的表面,云潇心中略一思考,便有了计较,随即毫不畏惧的平视于他,一字一句,朗声道:
“蹁跹舞态小亭东,占尽群葩一捻红。
迎风醉态欲魂销,色借胭脂三分描。
浓艳本来瑶圃种,移来亭畔不胜娇。
若使芳君能解语,小窗纸帐可春风。”
容舒玄眼底有赞赏的光芒流过!
若一首诗是作弊得来,他还信得;但这一首诗,是他出题限韵,自然是当场写就!短短一瞬,便有如此佳作,才思敏捷,秀外慧中,可见一斑。
“典丽堂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容舒玄缓缓的了,笑容却不知为何,带了三分凉薄。
云潇离他很近,近到,似乎听到了他一声低低的叹息。
然而,平静淡雅的笑容还未漾开,云潇眸子便暗沉下来!
沉重的殿门豁然大开,晚风急急吹过,吹得烛火昏昏摇动。殿内光线明暗不定,容舒玄眯起双眼,正要呵斥,云潇心中一凛,一阵强烈的不详预感使她下意识的闪避,然而,腰间忽的一麻。
这必是有人以暗器,伤中云潇腰间穴位!
但若就此被击中,云潇就不要在江湖上混了,璇玑宫主的名号,也只让易初寒去享受得了。
当下,脑子里便有了清晰的判断……
有刺!
她当机立断,拉住容舒玄的手,要他避开。耳边听得殿内女眷的惊恐尖叫,云潇早已看出,殿门打开,三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举剑冲来!
云潇拉着容舒玄,身姿移动便慢了三分,但仍是灵巧无比,闪身躲过第一名冲上宝座的刺。下意识的看向容舒玄,却见他直直看向自己,深而幽的眸子里,有满满的关切。
容舒玄?
他在关心她么?
不是,皇帝厌恶上阳郡主,早已不是秘密?但生死关头的情感流露,却让云潇心中一动。
“呲……”
一柄长剑,正自云潇的身体斜斜穿出,剑尖犹淌着鲜红的液体,肩头酥麻之中,还隐隐有些凉意。^''
诡计()
^''“郡主!”容舒玄的眸子迸出火一般的光芒,正要将云潇护在身后,她却直直向前倒去,乘势跌倒在容舒玄身上,宽大的衣衫铺开,如一朵盛大的红色莲花将他覆盖。''~)''
巨大的冲力使云潇发髻尽散,墨色长发如云飘散。
眼中只有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玉。腰间的刺痛与肩头的酥麻使云潇身体僵硬,冰冷的感觉层层漫延,云潇脑海一片黑暗。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气息。
就在她身下紧紧缠绕,如藤蔓,迅速包围了她的身体。''~)''
不欲再看他震惊、疼惜、悔恨交织的眼神,云潇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耳中只闻殿内的嘈杂与混乱之声。刺被云潇所拦,一时之间失去了刺杀的最佳时机,隐藏于殿内的侍卫迅速包抄,将其击毙。
动乱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也很快。
“郡主!”凝烟飞奔上来,一手将云潇丛从容舒玄身上拉起。另一只手轻而快的,在云潇肩头按了一下,将她穴位封住,为她止血。
正要从袖中摸出止血的丹药,凝烟惊奇的发觉……
紧闭的双眸依依睁开,云潇冲她挤眉弄眼的,小小的笑了一下。''~)''
宫人们一拥而上,疯狂而关切地叫喊着容舒玄,自然没有人注意到上阳郡主的情况。
凝烟被这微笑一吓,手里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她立刻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
容舒玄并无大碍,只是一点惊吓,他衣衫上的点点血渍还是上阳郡主的。面对一张张关切无比的脸,他不由来了气……
朕要看郡主有没有事!
你们挡着干嘛!!!
他奋力挡开重重人群,目光在接触到那一抹红色身影的时候,顿时沉重。
生死关头奋不顾身、用身体将他救下的,上阳郡主,此刻面容苍白,虚弱昏迷,而搂住她的那名侍女,身姿纤弱却挺拔,神色平静却稳重,正冷冷的看着周遭忙乱的众人。
容舒玄的呼吸一滞。
泰山崩于顶而神色不改的皇帝,素来清虚栖心,神静心和,但这一刻,却感觉到了无以复加的无力。
被鲜血染成刺目红色的长剑,青石地板上晕开的血液,还有巧笑倩兮的上阳郡主苍白的脸颊……
莫名的让他心如刀绞。
“传太医……”他伸手,想要触摸似乎呼吸微弱的上阳郡主。
“不必。”凝烟却缓缓开口,神情淡漠,“奴婢这便带郡主回府。”
容舒玄一愣,但对上凝烟澄澈的双目,却不知为何不出话来。
“偌大宫廷,有几人关心我家郡主,皇上心知肚明,又何必留在宫中徒惹是非?奴婢愚钝不会话,但皇上英明睿智,一定能体会奴婢的衷心。”^''
容舒玄的关心()
^''眯起双眸,容舒玄隐隐有些怒意。''~)''
不知好歹的奴婢,偌大宫廷,莫非还不能医治一个受伤的郡主?但念及方才郡主中剑倒地之时,蜂拥而上,围拢了他的众人,粗黑的眉毛不由一皱。
这丫头的也对,宫廷黑暗,波诡云涌,上阳郡主重伤在身难以自保,不若回到府中安心休养。
容舒玄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在为上阳郡主思考打算了。
当下便一挥手,朗声道:“上阳郡主受伤,速将其送回府中疗养!”
云潇握着凝烟的手,微微使力。''~)''若是仔细瞧,还能发觉,原本一脸痛苦的小脸上,居然带了几分笑容。
对啦,要的就是你的……关心,与愧疚。
没心没肺、不知好歹、喜欢利用他人的璇玑宫主上官云潇,毫无欺骗他人之后的赧然,而是微微的笑着。
以她的功力,自然是能避开那一剑的,但她却在生死一瞬中,改变了想法。若以苦肉之计能换取她要的信任,何妨一试?
于是,改闪避的身姿为迎接,她肩膀微微一动,那散发寒芒的利剑,便刺穿了她的右肩,而对于剑的来势与力道计算的极好,她甚至避开了肩膀上的穴位与骨头,是以这一剑的伤口看似严重,却只是皮肉之伤。''~)''
虽然受伤换取帝王怜惜已是成功,但素来懒散的云潇,自然愿意事半功倍。恶名昭彰的上阳郡主变化显著,不仅文思如泉涌,而且舍身救驾,这一巨大转变,自然能将郡主的形象扭转。
而且,身为上阳郡主,应酬颇多,许多亲身去做的事,却分身乏术。受伤之后安心养伤,则为云潇争取到自由活动的空间与理由。
至于回府,则是考虑到她并非真正的绮月,体内没有千世殇毒素,若宫内太医得了太后授命,发觉这一重大不同,则对于她隐瞒身份并无好处。
剑来,剑去,不过眨眼之间。
她却已谋划如此众多!
凝烟立刻扶着“重伤昏迷”的郡主,一步一步向殿外挪去。
“万万不可!”
洪亮的女声响彻大殿,石皇后艳妆华服,丰容靓饰,立于大殿门口。
“本宫听到郡主受伤的消息,心中焦急,即刻便赶来……郡主为救驾而伤,怎能让她回府中去?路途久远,于郡主身体无益,且天下神医尽在宫中,为何不在宫中医治?本宫以为,不妨将郡主移送到最近的宫室,请太医诊治!”
云潇握住凝烟的手一紧。
“距此地最近的便是忻贵人的永宁宫,不若将郡主送到永宁宫,避免郡主伤势加重!”
容舒玄黑眸一闪,锐利的目光转向楚楚可人的忻贵人,立时化作无限温柔。
宫中众人心思皆复杂鬼变,但唯有她,总以纯洁真挚之心待他。旁人爱的是他的地位与身份,唯有她,爱的是他这个人。
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他知道,她就是那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女孩。
容舒玄一直想着找到白衣女孩,可这茫茫人海,怎么去找一个孩子呢?
终于,那一天,他在御花园中,见到了那个素衣纤纤的女孩。彼时,正是深秋,菊花盛开,而她一身淡衣,翩然若仙。^''
忻贵人()
^''她巧笑倩兮,眉目如画。''~)''最妙的是那一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那样纯洁,好似水晶。
儒雅的皇帝勉强抑制住兴奋,问她:“你……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小姐?”
她娇羞的低下头去:“奴家姓江,家父……光禄寺江驰。”
“江小姐清丽文雅,姿容绝代,却不知才情如何?”容舒玄淡淡笑了,“朕倒要考你一考。''~)''这描绘秋景的诗词里,你最喜爱哪一首?”
她低头沉思片刻,再抬眸时,清眸流盼,撩人心怀:“长相思兮长相忆,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那时的江雨晴,只有十五岁,入宫参加赏花宴会。皇后的富贵权势,使她暗暗叹服,众妃嫔自傲非凡的笑容,使她心中艳羡。宫中处处繁华无比,哪是小小的光禄寺大夫府邸可比的?就是毗邻的济南王府能够比得三分了。
她看了满目的荣华,心中不免有些自卑起来。''~)''再加上今日一身清淡的颜色,更是怕落了人后。
若非五哥为她出个主意,“淡极始知花更艳”,要妹妹别出心裁,她实在不忍拂了哥哥好意,便穿上一身霜白衣裙,舍弃了自己真心喜爱的艳丽色调。
却不知,正是这样阴差阳错,使她成就出那一番姻缘。
她看到那个男子的时候,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他清俊英朗的脸庞,还有含笑的眼眸。
还有那一角明黄色的长袍,使她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那是代表皇帝的颜色。
他听到她自己姓江,心中已是狂喜。江驰的宅院,正是在昔年他遇见那女孩的附近!而她念的诗,也正是《秋风词》!
秋风凄清,秋月皎洁,一日相见,十年相思。
容舒玄轻轻的笑起来,“小姐色艺无双,兰心蕙性。”
他急切的下了诏书,要江氏入宫,封为忻贵人。
皇后一向对他恭敬有加,自然不会反对。太后正在病中,也不甚热心。他便欢欢喜喜的将旨意发了下去。
第一次觉得,入宫前繁琐漫长的手续是这般磨人。他恨不得立时将她接入宫中,将这十年的思念一五一十的向她诉。夜半梦回,他日思夜想的,都是那一首悠扬婉转的歌声。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缘错()
^''大婚之日终于到来,当那个一身红衣,娇艳可人的女子怯生生的坐在那里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与恐慌,这就是他期盼了十年的女子么?如今她端庄的坐在那里,哪还有一丝幼时的活泼灵动?这些年自己心心念念都是她,她有没有还记得自己?
于是他问道:“贵人会不会唱歌?”
她却红了脸,只是摇头,那一穗赤金红宝流苏在雪白的脖颈上滑过,细光流转,嫣红可爱。''~)''瞧见她娇羞无限的模样,回忆起数年前那恬静纯真的笑靥,他再也忍耐不得,慢慢伸了手出去。
洞房一夜,不消他是温柔体贴的,他的呼吸滚烫炽热,几乎让她难以抗拒。^''
而衣衫褪尽的那一瞬间,他撩起她一缕青丝,悠然笑道:“朕的忻贵人,果然清秀可人,让屋外的月色都逊色三分。”
她涨红了脸,娇怯地开口:“皇上……笑话我呢,皇上真坏。”
他的眸子亮了亮,随即抿唇微笑,俯过身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已是深秋,鸳帐内却是旖旎春色无边。
之后,郎情妾意,恩宠不断。''~)''
因此,她尽力迎合着他的喜好。发觉他喜欢自己穿素衣,便常常是水绿、霜白、藕荷色来回轮换。发觉他喜欢自己吟诗,便将诗集词集一遍遍记诵,倒背如流。发觉他喜欢游记,便寻了许多珍贵游记来,熟读熟记。
而他,从未觉得生活中有如此多的乐趣。他的忻贵人温文尔雅,博闻强识,而且端庄大方,进退得宜。连一向严苛的太后对她也是温和宽厚,皇后更是对她悉心照料,这样的日子似是完美了。
只是总有那一丝缺憾,他很想再听她亲口唱一唱那首诗,那首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诗。奇怪的是,他并不想将这一段记忆讲出来,似乎帝王的威严不允许他完全吐露自己的心声,他喜欢高高在上,喜欢看着她娇嗔,却不容许她张扬跋扈。多年身处宫廷,他早就见识过帝王专宠的后果,就让它成为他一个人的记忆,是他疼宠她的秘密罢。
这样无条件的信任,也使他在这一刻,轻易的做了决定。
旁人或许会暗害上阳郡主,但忻贵人一定不会。她心思赤诚,一定能照料好病人。
“皇后所言甚是。”容舒玄淡淡道,“事发突然,将郡主送至永宁宫,就近医治!”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是否尚在人间。阴霾的大雾笼罩着一切,如此渺小,如此飘渺。
似梦非梦之中,云潇看到了许多人影。他们来来去去,或悲或喜。
云潇看到一位清秀绝伦的青年妇人,一袭青莲紫色长衣,细腻如白瓷的双手握着一管紫玉笛,如湖水氤氲的双目含情,正痴痴的望着池边的碧柳,口中犹自浅浅低唱。
她唱:“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云潇也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潇然伫立于山中竹楼之上,静静冥想。清风拂过他披散于肩的发丝,柔软而乌黑,他宽阔的衣摆亦在轻轻飞舞,似乎他已然超脱于世,御风而行。他慢慢回首过来,白皙俊朗的脸上是十分的郑重,少年:“云潇,从这一刻起,你不再以‘上官’为姓。”^''
要他记得我()
^''她还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目光羞涩而微微呆滞,睁大了双眼,在那样皎洁的秋月下,带着几分祈求对云潇:“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罢。^''我长大了之后,给你种一圃菊花,咱们赏月赏菊,饮酒谈天,你好不好?”
还有那一片疏竹环绕的阁楼,她依靠在玳瑁石四仙书桌上,左手一册《大周天文志》,右手一个香脆的酥梨。清风拂动纱帘,扫过那古色古香的册子,模糊的看到几个字“天垂象主兴亡”。
还有那一带太湖石的假山,就着形势都砌成的牡丹花台,只见密幄深丛,灿如云锦。先开的赵粉几丛,每朵都似盘子大,未近前先闻见香气。^''后开的胡红、魏紫、姚黄,有半开的,有含苞初放的。还有青心白、藕丝裳、金龙黄、冰罩红云、二乔争艳各种,也开了一大半。那小女孩绕遍花丛,次第细赏,明媚的笑容看上去如此熟悉,因为她是另一个云潇,与她血脉相连的,唯一的妹妹。国色倾城又如何,绮丽风华,仍不能与她相较。
最后是漫天的黄沙,深紫色的干涸血迹倾洒于黄土地,尸横遍野,战鼓隆隆之声犹回荡于耳边,这一刻士卒们的鲜血尽然抛洒已毕。昏黄的天幕中,只有一个身披甲胄的男子屹立。他的背影模糊不清,然而声音却洪亮清晰:“云潇,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不!我不想坚持,这一刻我也想要逃避。''~)''自小离我而去的父母,在我失去妹妹的痛苦中,你们没有给予我任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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