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故事作者: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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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故事作者:秒杀春童-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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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小坦还不懂怎麽对我解释这麽复杂的念头,那时的我甚麽都不明白,那时的我俩,脑子都少一根筋。更要紧的是,那时我俩根本不知道,让我俩这麽闷、这麽火大的,其实是即将到来的离别。咱们看电视从不看那些软绵绵的娘儿们剧情,对咱们这夥人来说,友情就在咱们马队的酒碗里,爱情在街上姑娘奶子的深沟里。咱们很会唱情歌,小坦和我尤其拿手,还曾经唱来帮别的兄弟追女孩。可是我和他这两个专管唱情歌的人,谁也没想过,那些情歌,我俩又该对甚麽人去唱。
  ——小溪边汲水的姑娘呀,我一见你就爱上,你瞧我一眼呀,我夜里不成眠。若让我做好梦、不得你疼惜呀,我宁愿生生世世醒著、换你柔情眼光!
  ——哥是原野上飘盪的鹰呀,寻找花朵般娇娘,风沙阻不了我遨翔呀,你眼神却教我心慌。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记著喊我回望!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请别再让我流浪!
  小坦就要去流浪了。从前咱俩是队伍里最拴不住的两匹野马,上哪儿都是并头跑在一起。如今他要一个人走,在这绿洲上,能将他喊回来的那个姑娘还没出现。平常他尽管和大夥一起在嘴上占女孩的便宜,却不曾让哪个姑娘的眼神弄得慌张。我想不出有甚麽人、甚麽东西,可以把他拦下来。
  也就不拦了。两个星期之後,他攒著家里给的一笔生活费,喝了一肚皮兄弟们敬的酒,在大夥儿醉得东倒西歪的清晨,一个人去了车站。没人知道他坐的是那时候的火车,我却在前一晚喝酒的时候暗暗留上了心。我说过,我的酒量在马队里是一流,从小就是斗酒的代表,在我喝醉之前就发觉他鬼鬼祟祟,好像又在拿奶水混酒骗大家了,果然给我在车站逮到他。
  他不曾对其他人说起去沿海的真正目的,包括他爹娘。大夥只以为马队里又要出一个大老板了。大家不知道小坦可以干甚麽营生,想起他常常出其不意打赢我,就叫他去学雅族人的搏击,开武道馆,将来培养电影武打明星,转行当经纪人,也不管这计画行不行得通。这个未来的明星经纪人在月台看到我时,并没有吓著。
  「我知道你会来。」小坦耸耸肩说,「咱们十三四岁那会儿你就知道我会往酒里偷掺东西了,你逮过我一次,也就能逮第二次。」
  我低著头,想著身上那件要送他的礼物。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老早就想来送他,却又怕他不知道我心意。
  小坦又说:「说点正经的吧。咱这几天想,雅族人不是生来就要统治勒库人的,勒库人也不是生来就为了攻击雅族人而存在,咱一定能找出一条中间的路,不做朋友不要紧,至少不当敌人,别在城里各自圈起地方来住。你说行不行?」
  我还是不说话。清晨的月台很静,车站外就是市集街,烧烤羊肉包子的烟雾从低矮的篱笆上飘到月台来了。火车开著门在那儿悠閒地等人,厕所的臭味一阵阵冲出来,和包子香混合在一起。小坦看起来很想闻包子香,又似乎怕闻到厕所臭,脸上表情挺好笑的。那一刻,我忽然觉著他还是个孩子。都十五快十六了,又是个能打的身手,怎麽还令我放心不下。
  他打著了一管烟斗,自己吸一口,递给我,说:「所以说,让咱试试找出一条路吧,去观念新颖的地方学一学。咱这麽年轻,还有好长的日子可以试。来,咱们再抽一管烟,我就走啦。」他眨眨眼,「我知道你喜欢抽咱给你填的烟草。」
  这话说的是,他填草的功夫特别扎实,又不至於填得太密、半途熄了火。我从外套兜里掏出一纸袋的包子,「你别使劲在那儿闻啦,省得闻到厕所尿臊味。热腾腾的包子这里就有一袋。」我把又油又香的烤包子塞到他手里:「路上吃。」
  他说:「可惜我行李太满了,没法带上一大瓶绿洲的酒。我这次又不是去列齐的城市,没人陪我喝酒了。」
  我说:「酒瓶子塞不下,这个还塞得下吧?」说著从书包里掏出那把我随身的牛骨钢刀来。书包是做做样子,只装了一把刀,今天我打算逃学到底了。刀鞘换上了新的牛皮套子,上头的草叶形状雕花也是十分漂亮的,那是我爸爸一个朋友的家传手艺。
  小坦吃了一惊:「你送我这个?」
  「不送你送谁?」
  「我不是说叫你送别人,我,我。。。」小坦惊喜得结巴了,「这宝贝跟了你快十年,你一句话送给我?你为甚麽?」
  我不乐意了。「我送你东西还用得著问理由?你自己说说,对这把刀流了多少年的口水?」
  小坦收下了刀。朝阳照耀里,我差点以为我看到了他眼里有些水光。我俩默默把烟斗抽完,他转头上车。我看著他走,突然喊住他:「你听好了,咱再怎麽分你们我们,可你,小坦,你永远是『我们』。」
  「哥,」他突然喊我一声哥,倒教我一愣,他说:「哥,我贪心呀,我想要更多,我想要谁都不分你啊我的,哪个民族都不分这些。你说,有没有那一天呢?」
  没有等我回答他就上车了,坐在车窗边,像是在看我,又不像看我,将刀把抵在下巴上,那尖尖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骨,令他很像才刚被刀子雕刻出来的石头像。那句话,我想他也不是真的要我回答。
  我心里涌起咱们向著草原唱过的歌声,草原是绿色的大海,漂浮著羊群和羊粪,没有咱俩的意中人,可咱们总能唱得如痴如醉:「我夜里不成眠。。。寻找花朵般娇娘。。。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记著喊我回望。。。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请别再让我流浪!」
  我想跟他说,沿海城市若是有个花朵般的姑娘让你停下了,不再回来,记得跟我讲一声。老火车的汽笛叫起来,我耳朵里嗡嗡响,我俩的眼光始终没再和对方对上,可我知道心里的眼睛在瞧著彼此,就像骑马出城时不经意就能拉到的手。
  小坦给火车带走了,我走出车站,放开了喉咙唱歌,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个满身酒气的家伙,七早八早地沿路吼叫著唱情歌,都偷笑著瞄我。可小坦接下刀子时的一双水汪汪眼睛还在我眼前晃,於是我反瞪他们几眼,歌声一路都没停。
  风沙阻不了我遨翔呀,你眼神却教我心慌,上路时有你瞧著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绿洲上有你盼著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



15、第六章(上)

  夏天,「绿洲大酒厂」的大老板列齐回来了,他没有像雅族人说的那样「穿著华服归故乡」,他是给人抬回来的。
  列齐他爸和几个叔叔将他从长途巴士上抬了下来,又抬进家门,咱们一整队的兄弟已经在那儿等候著他,楞子还巴巴地捧著一大袋葡萄和苹果。列齐的命还在,也没变成白痴,还认得咱们,他跟咱们挥挥手,眼神却空空的,像是草甸子上地鼠打出来的两个黑洞。当日那个站在退学告示前,眺望远方说要往沿海发财的列齐,现在躺在土炕上两眼瞧著天花板,几乎没法坐起身子了。
  列齐在沿海的电子工厂里给人打到了内出血兼脑震盪,起因是工厂闹小偷。那是规模比较小的支厂,却也有一千五百多名员工。列齐是唯一的少数种族保障名额,看起来很占便宜,稳端铁饭碗,一到出了事,人人第一个怀疑他。
  列齐的爸爸说:「沿海城市有个甚麽保护条例,把外来种族闹事看成寻常事儿,不到开枪或捅人,不会起诉你。可就是这他妈的条例害惨了他,他们说列齐肯定是仗著保护条例,手脚不乾净,一夥人从主管到工人,动用私刑逼他招供自首。这麽著,列齐不但进了医院,还差点让一群雅族人拖进派出所。」
  趁著他爸送走一群朋友,我们问他:「你到底偷东西了没有?这儿都是自己人,咱们也不是文明份子,连人都打,你要是穷急了偷点小钱,在兄弟面前也没甚麽好不认帐。你老实说吧!」
  列齐说:「我真没偷。真的,我没偷。」他喘了口气,又挣著脖子说:「要是连你们都不信我,我不如那时就死在医院里。」
  我们都听说了他家里为了把列齐赎出来,大把大把钱往工厂里送的事,我就问他:「後来没事了,他们没赔偿你?这是诽谤吧。」
  小木说:「阿提你傻啦?他们是雅族人,甚麽都比咱们高明,尤其是找藉口最行。打个把勒库人算个鸟?打完了照常吃宵夜呢。」
  列齐肚子给打到内出血,送医院时已经休克,差点儿没命,半昏半醒之间又剧烈呕吐,险些呕吐物噎得窒息死亡。这是列齐到家之前咱们已经听列齐的妈妈说过的。列齐家里打点工厂上下,已经耗去一笔钱,为了拉回列齐一条命,在他住院的半个月当中,又花费了大半的家底,因为雇主根本没帮列齐这名少数种族保障名额办理劳工保险。列齐说:「要不是咱这条贱命他妈的够硬,咱家就要败了。」
  我说:「没错,咱们都是命硬的人。雪山上的诸神留著咱们一条命,肯定是要咱们讨回公道。咱们去替你报仇。」说这话的时候,我浑身止不住地发著抖。外头已经是六月了,我却好像剥光了衣服站在十一月的雪地里。我的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握得我胳膊肌肉发酸,指甲深深陷进了手掌肉里。
  列齐问我:「怎麽报仇?」
  楞子和五六个兄弟知道我意思,一起说:「上街打还他们啊。」
  小木说:「对,你在沿海落单,给雅族人欺负,现今你回家啦!这儿是勒库人地盘,你看著吧,落单的雅族人就活该倒霉。」
  列齐说:「你们去报仇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替我做一件事?」
  我们一个个抢上前轻拍他肩膀,握他的手,拚命点头:「一千件也替你做,只要你他妈的身体康复,早点下地,和咱们一块儿上街动手!」
  「你们经过那些有雅族旗帜的地方,替我摘下一面旗子来,一把火烧了,」列齐说,「拿到咱家院子里来烧,让咱瞧著,咱就会有力气康复。」
  雅族进驻勒库城以来,遍地插满了雅族的旗帜。我们知道人总是这样宣布所有权的。尽管我们不明白,为甚麽铲平了咱们的牧场,盖起楼房,插上旗帜,我们住了无数代的勒库绿洲就算是雅族的地了?
  我们叫道:「一面旗子哪里解气?看到的通通摘了!」「在自家院子里烧多没劲啊,要在大街上烧,让他们瞧仔细!」「你走不动,大夥儿抱你抬你上街,看咱们怎麽烧旗子,谁挡咱们谁找死!」
  列齐摇头:「不成。我这趟回来,在巴士上听人说起,邻近的绿洲大城市出事了,正是干的烧旗子、砸学校的勾当,那是东翰族反抗雅族的行动,你们知道他们人数多,手段也最狠。我怕咱们被当成跟东翰族勾结的动乱嫌疑犯。」
  列齐不说还好,一说咱们眼睛都发光了:是呀,咋没想到要砸学校呢?学校都教了我们甚麽呀,雅族人的语言和历史,雅族人的建设事迹,雅族人的优越地位,若不是咱们没事就逃学,在学校待久了还他妈的记得自己是哪一族人吗!列齐啊,你给人打一顿把胆子都打破了麽,这麽怕事,那个无端端开除你的学校,咱们正好拿来第一个开刀呀。校警也就只一个人,咱们用踩的也能将他踩扁了!
  东翰族做得到同心合力把事情闹大,难道勒库族做不到?
  列齐讲东翰族的事,原意是要咱们安分点,没想到激起了咱们不约而同冒出来的好胜心和高明主意。勒库人和东翰人一样,干甚麽都是成群结队上,特别是打架争公道。也可以说,我们这些几千年来在险恶的环境里求生存的种族,身体里都流著集结齐心的血,因为不这样做,我们就没法在扑天盖地的大雪和沙暴中活下来,也没法在十天脚程都找不著水源的沙砾中,开出一口又一口甜美的暗井。勒库城里的勒库人和雅族人数几乎一样多,那些雅族人又多数是坐在办公大楼里的废物,咱们联络城里所有没钱上学的少年,被学校踢出来的少年,并肩上,挑明了干,雅族人又能拿咱们怎样?
  除了成群同心,勒库人还有一个特徵,就是不罗唆,说干便干。我们很快拟好了作战计画,知道沿著哪几条路摘旗子、砸商店玻璃窗,才能把在街头各角落鬼混的同族人吸引出来。那些人也都算是兄弟,他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带著深深浅浅的伤痕,在身体上,在心底,都是被雅族的统治所划下的。在对抗雅族人的战线面前,所有勒库人都是兄弟。
  我们就这样上了街头。後来,只要有人问我,我都说,六月十六日是咱们的起义纪念日。
  一开始瞒著家里,再後来连家里都管不动我们了,因为我们夜夜睡在城外散落的帐房里,那是我们的大本营,警察要是来查,我们跳上摩托车就跑,摩托车不够多还有最亲爱的马儿呢。我爸这回却没打我,我妈也没哭泣。有一天上午,我偷偷回家取我那批刀子,我揣著弯刀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我妈站在屋角一面勒库族的民俗彩旗底下,带著无限心事地瞧著我。
  妈妈一向揍我不留情,要不就是被我气哭,我从没看过她那样子,像一个即将出征却舍不得家乡的女战士。
  可是我没有留恋,我们这队伍谁都没有留恋,因为原本的生活就他妈的烂透了,更烂一些也无妨。当我们在街上奔过,手里握著沾满玻璃碎屑的球棒,後头家家户户雅族人紧紧关著门窗,我们遇到有些迟疑的同族少年,便会说:「去列齐家看看,去看看他!看他被雅族人害成了甚麽样子,看他家现在落到甚麽地步!」
  看完之後,若再说你不想跟咱们一块讨公道,那就是你没血性!听听人家东翰族的起义多有种!
  我们没甚麽好怕的,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16、第六章(中)

  我生平第一次捅雅族人肚皮的那天,小坦打来了电话。他当然不知道这儿发生甚麽事,他只是想跟我说,他找到了送外卖的工作,也注册了补习学校,除了学数学物理语文历史,也学一种叫做「上网」的玩意儿,那是种游戏,游戏机长得像电视机,却可以看到比电视跟报纸还神奇的消息跟画面。我拿起自己那具廉价转手得来的手机,一时不敢跟他说,我正在帐房外和兄弟们擦洗弯刀上的血迹。
  在那之後,我划开的雅族人大腿肉越来越多,用石头敲断的雅族人手骨也算不清了,我没杀过人,却已经知道杀人和伤人中间不过是一条细细的、绷紧的线,再多一点点仇恨就可以越过,甚至再多一点点人群起哄的激情,就可以挑破。於是在那之後,我接到小坦的电话,会跟他说,今天遇上一个雅族人用言语挑衅咱们,被我抢上去拿刀子抵著他喉咙下跪讨饶,最後那人让兄弟小霍打得厥了过去。人没死,可是离死也不远了,我很痛快,兄弟们都很痛快,你最好别反对我。
  「你想像不到列齐多惨,你一辈子都不会成为他,因为你是黑头发、深皮肤。」我说,「我要告诉你,绿洲马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倘若哪天真的回来,还要不要继续做兄弟,随便你决定。」
  小坦在那头对我大叫:「你放屁!单说列齐,他还要跟咱喝几千碗酒的,他说过的!就算你们像对付其他雅族人那样把我打成残废,我也是马队的人。」
  如果我俩面对面,我要和他疯狂地打一架,可是隔了千万里远,无论如何办不到。听他这样赌气,我往往怒得脑袋里嗡嗡响,像是那天在月台上听见火车的汽笛。「谁说咱们会打你?」
  小坦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够狠麽,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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