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牵着烟岚走开。这古墓有太多的墓道,只几个转弯便走深了。
“我们要去哪里?”烟岚笑道。
“……不知道。”白发说,“我只是不想站在他眼前。”
他的脚步缓了缓,回过头来看她的脸。对她面上的笑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低低叹息的说:“我想背背你。”
他蹲下来,烟岚笑着趴到他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脑袋上。
“疼吗?”她问。
“不疼。”
“我很重。”
“轻得没有重量。”
烟岚笑着,笑容又渐渐褪去,把手臂环紧,低低得说:“我觉得我明白了什么,但我不知道我明白了什么。”
“慢慢来,我不急。”
她把脑袋在他肩窝里埋了一会儿,看不见他的脸,却仿佛离他的心,更近了一些。
“可你一天比一天还要爱我。”
他想了想,分了只手出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平静而温柔:“那就让我爱你得更多一点。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便永远都不够。”
※※※※※※
破誓任务是什么呢?烟岚以前真的不知道破誓任务是什么。
或许是一条任务链,或许是一个副本。但它不是任务链,也不是副本,而是一个幻境。
那个时候,你不是白发,我也不是烟岚。
那个时候,我是臂上点着朱砂、立誓一生一世画地为牢的女子,你是不知道这条规矩、猝不及防与我相遇的男子。
——原来,破誓任务一开始就是依着古墓派的门规来的。所以它创造一个幻境。所以,它让两个人按照这条规矩有了最适合的记忆,最适合的身份。它让他伴着她在幻境中走完那最重要的一段,然后再为你决定,他是不是可以带走她。
很久很久以前,极乐与尹寒破了这个幻境,她与他解开了破誓任务。很久很久以前,妆妆与所恋的人在那个幻境中遭遇了非常惨烈的故事,然后,她杀了他。很久很久以前,有无数的人努力去解开那个誓言。成就了很多对佳侣,一生一世相伴不离的伴侣。也让很多人回到原点,让其中一部分人永远不再踏足感情这个领域,让另一部分人学会用心去看人,去选择对的那个人。
现在烟岚站在山谷一角,静静看着倾斜的峭壁蜿蜒而上,崖缝间生者狭小的灌木与花草青苔。此地四季如春,景色怡人,阳光明媚。
她住在这崖下,从来不曾出去过。肩下点着朱砂,发誓一生一世不得离开。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修炼武功,不知道这崖外的世界除了书中记载之外的,是什么模样。
她静静看着一只蝴蝶飞舞着落在花上,只轻轻一触便又飞离,无数蝴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光影在她眼眸中错落,变幻,而她只是静静凝望,一动不动。
烟岚还是烟岚。若是玩家,一被拉入这个幻境,记忆就会是这幻境赋予的新的记忆,身份也是这幻境给予新的身份,然后会按着幻境给出的情节继续演绎下去。他们不会知道这是幻境,他们会将这当做自己的人生来努力度过。
但她不是玩家。她一踏入这个幻境,就找回了自己。
不过她还是在期待着,期待他会以怎样的姿态进入到她的世界,期待着他与她之间会有怎样的故事,期待着……最后他会做怎样的……选择。
然后,有一天,他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
——就像那年,明月乡中,她正在看花,然后有一个人,那么突兀得,落在她的花丛中。她甚至从未与他讲过,他从明月乡之外那样奇怪得进入明月乡,第一眼看到他的,是她。事实上,菡萏把他丢进明月乡,也确实没料到,会丢进她的花丛……直到药神樊篱将他捡走,剧情回到轨道上,菡萏才松口气。而她的视线,从那个时候起,就落在了他身上。
现在,也是这样。
她弯下腰,有些好奇得看着这个从崖上落下来的男人。
然后她笑起来,竟还是当年的那个模样呢。内外皆伤,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狼狈至此,却依然顽固又不甘得吊着最后那一口热气。
该庆幸,这崖底土质松软,花草灌木密集。没有死成,还真是上天庇佑。
该怎么处理他呢?她笑着,又笑一笑,不能把他带回谷中的屋子,否则师父回来定会杀了他,也不能将他多挪动,因为她凭着一个人不能将他从地面上转移,而不给他伤上加伤。她为他接好骨,包扎好伤口,用水和了丹药喂他喝下,纤白的指尖点了点他的脸颊,柔软的触感让她又笑起来。
依然还是他的面容,普通的说不出什么感觉的颜貌,只是看着那纠结在一起的青丝,忽然得就开始想念起他那头显眼的白发。
她觉得自己好像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在这幻境中,是好不容易熬过去的年头,在这幻境外,更是她于此世的漫长、漫长的岁月。
她拾来几根粗树枝削成的木杖,撕了一些已经不用的衣物,给他搭起一个简易的篷。可是,就算遮了阳挡了阴,天却下起了雨。他还未醒,也动不了,无声无息躺在那里,泡着泥浆,就像是长在了土里。
她也未撑伞,可是在雨中一点也不狼狈,反倒更加柔美而飘飘欲仙。天天来看他,他却始终不醒,给他喂丹药做粮食,就算中了那么霸道的毒,竟还是活下来了。她笑着那手指戳戳他的脸颊,用帕子给他擦干净,可没一会儿,又被泥水冲花了。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一边笑,一边等待。
这场雨下完之后,他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光亮的时候,麻木的身体竟然还能给他带来一点知觉,疼痛,亦或是冰冷,从大脑混乱的状态中找回思绪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一具僵尸。
他看到雨后更为葱郁的植栽,看到蔚蓝的天空与天空中那轮耀眼的日头,看到悬崖边上直入云霄的峭壁,他看不到因为大雨而坍圮在身侧的木杖与衣篷,也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包扎细密的布条。
他就是那样不知生死地躺着,连晕厥过去好像都有些为难。最先开始的麻木褪去,全身上下传递来的痛苦都让他连什么痛苦都分辨不清楚,他以为自己还有仇恨,可是仇恨现在给不了他任何力量,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瘦削肮脏的脸颊越来越苍白,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微弱。
他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这样沉默木讷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然后他的视野中就那么出现了一个人。
☆、破誓任务终解开
“你中了毒。”她轻轻软软得说。
纤细柔美的少女,偏头静静望着的时候带着画一般的迤逦风华。眉眼间的沉静与安寂让她无论如何都像是能够被定格,身上却穿着大红色的罗裙,看上去就如一团寂静的火焰,亦或是燃烧的水源,矛盾得近乎惊心动魄,但心脏漏跳的那瞬间还是为她的美所捕获的心甘情愿。
雨停了,太阳却还未晒干他身上的泥浆。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漆黑的杏眼一眨不眨,手上拎着个短短的树杈,先点了点被他压扁的花草下的土地,仿佛在好奇土地会不会有痛感,然后像戳泥土一般戳了戳他的胳膊,瞳眸清澈而明澄,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净与天真。
他像僵尸般躺着,清晰得感觉到自己骨骼的冰冷与僵硬,知觉根本无法控制肌肉,连蠕动嘴唇都无法做到,所以他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微微扭曲的脸孔与艰难运转下巴却无法发声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带些滑稽可笑。
“我解不了你的毒。”徐缓的声音,但是又带着事不关己的轻快。
他定定盯着她,似乎在探究她话语的可信度,却没办法从那张美丽认真的小脸中找出任何玩笑的意思,眼睛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光火又暗淡了几分,空洞的眼神黑魆魆得犹如两个黑洞。
他看上去更像尸体了,因为他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具尸体。
她看着他的双眸,仿佛忽然被它们吸引了一般,眨了眨眼睛,凑近些许。然后小心翼翼伸出手,就如同小孩子恶作剧般,用那截树杈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戳一戳:“你不害怕吗?”
他没有再把视线投向她,仿佛刚才的那些挣扎已经燃尽了他所有的希望般,就只是这样冷漠又空洞得望着崖上的那方天空。希望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他忍耐住那足以让人疯狂的痛苦,但当希望变成绝望,面对还是必须承受的痛苦,约莫也只剩下麻木。
她偏着头等待,等待了好久还是毫无动静,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先是伸出手,在他眼睛上方试探性得移了移,他依然死寂而沉默得,毫无波动。她把脑袋探过去,挡住那笔直投向天空的视线,有些惶惑得发现,那视线几乎连焦距都没有,仿佛连魂魄都空了,现在不过是维持着一个人还存在的表象。
“不该这样的……”她皱皱眉头,带着某种执拗与笃定的语气,“你是我捡到的,还压坏了我的花——师父说这崖下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那你也是我的。我等了那么多天,才等到你醒,你至少应该道个歉,然后谢谢我。”
她说完后又等了好一会儿,但她发现她好像是对着一具尸体说话。这个她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死气沉沉,明明她能够肯定他思维正常,却偏偏呼吸微弱,毫无生机,连心跳都缓慢得近乎停止。
于是她有些生气了,只不过她生气的时候还是这样棉絮般温温软软:“解不了毒,又不代表你就要死。”她想了想有些不舍,又说,“我不让你死,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总算有了反应,似乎是被她所讲的哪个词所触动,眼瞳中某团几欲熄灭的光火似乎那么轻微得跳动了一下。他又看向她,但是那视线一点也不热切,反而像是聊胜于无的消遣。
“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她的瞳眸已经不像是在注视新奇的玩具一样了,有些失望得嘟哝,“还不如之前一直闭着呢。”
他清晰得听到她的话语,但不知怎的,就是那一瞬间,眼皮似乎如山一般重得塌下去,这样诡异又突兀发生的现象让他连惊恐都无法表现出来,连意识都陷入黑暗之前,他感觉到一股滑腻又冰凉的液体涌入口中,紧接着是化散在他奇经八脉之中,几乎要活生生融化他血肉的蚀骨灼烧之痛。
那遥远的糯糯的声音与此刻处境的反差更是如此剧烈。
“呐,等你会说话了,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那一瞬间他甚至是带点庆幸与后怕得……因为他晕了过去。
她蹲在地上,树杈轻轻拨弄了下一朵被压扁的花盘,抿了抿唇,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没救他,因为我救不了他。是他自己在救自己……嗯,是这样的。”
※※※※※※
她能治他的内伤,也能治他的外伤。
前者,受的折磨可能更重一点。她治疗的手法简单而粗暴,如果润物细无声得消去牢固淤积并持续恶化的暗疽,所遭受的折磨自然少一点,不过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太大的代价,而偏偏,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也没有代价可以承担,索性大刀阔斧得连伤带身一并下狠手,总之伤不到骨子,一身皮肉恢复起来竟比温缓的手法还要快。
连那毒那内伤都没收走他的命,废掉的胳膊跟腿、以及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便更算不得什么了。她再可劲儿得折腾,用了什么手法暂且不说,总归是一条命还完完好好得放在那,而且伤还给治好了。其间的苦楚,也是病人该受的。
崖上是山,很高的山。晴雨变幻,气候莫测,又少天敌,所以植被才这般放肆得疯长着。他这些日子没几天是干的,半个身子泡着泥浆的感觉该是习惯了,总以为自己不是该饿死就是该冻死,但偏偏他就是没死。
她倒是晴也来雨也来。从来不撑伞……或许她从没见过伞是什么模样。
从坠落这崖开始,他的心就是冷透了的,活生生见着希望变作绝望,又从绝望的缝隙里稍稍见到曙光的模样,这样一动不动躺着看天空也似乎带上些许无赖的味道。
“这崖底很大。”她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但她很少说话,“有鸟?或许还有兽。可我没有能给你吃的,只能拿药丸吊着你的命。等你能动了,或许你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师父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我好像也要饿死了。”
她总是拿一根短短的树杈戳他的身体,不诊脉不探伤,只是这样戳戳然后看上几眼似乎就全然明白了他的所有状况。也只有在给他换绷带的时候,那双白白嫩嫩细细滑滑的小手才会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再过半年,师父还没回来,那我就把你搬回家。不过你应该也躺不了那么久。”
“这样也好。你虽然是我的东西,但师父要杀你,我也挡不住。”
或许就是有那么一点变化,所以每回她的来到都让他觉得有些期待。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沙漠中艰难前行的人终于看到一方绿洲……但奇怪的是,并不热切。
他明明有那么沉重的血海深仇要报,明明有那么多该死的人没有杀,可不知为何,对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捡回、至今还吊在悬崖上的生命,却没有想象中的疼惜与热切。
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死里逃生睁开眼,还来不及感叹自己命大感叹活着美好就被迫绝望,刚刚涌出些期待就被一句你中了毒而她解不了毒毙了半条命,后来以为无望却又可笑得峰回路转,这样浮浮沉沉的感觉……没有疯狂,果然还是因为他能表现出的情绪太少的缘故。
然后,月满转缺的那一日,他经历了第一次毒发。
他根本不愿再回忆那一段经历。连想一想都不愿!自坠落崖底以来所有的折磨与痛苦全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毒发时的惨痛。
最幸运的是,他熬过来了。可最不幸的也是,他熬过来了。
“或许你就此死了比较好。”她认真得对他说,“一个月发作一次,月出则始,月落则止,一次比一次厉害,幻觉也一次比一次更强,就算后来你能侥幸熬过那种痛,你也很难抵抗住不在幻觉里死去。”
最后她总结:“我从没见过这样狠的毒。”
问题是谁会想去死呢?就算是侥幸,也忍不住奢望着一直侥幸下去。
有的时候她就蹲在那里,陪着他一起望着崖上的天空。那天空总是很清,很蓝,只不过被陡峭的悬崖割去了一半,显得有些狭窄。
她就好像这些花草树木一样,静静幽幽得生在这崖底,沐浴着阳光,润泽着雨露,没对这崖上产生多少好奇,也没想到离开这里去往那些自己不熟识但确确实实是这世界本貌的地方。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能开口了。嘶哑得犹如刀片划过青石地面的声音,有些钝,又有些刺,但还是像他这个人一般,那种岩石一般生硬又冰冷的质感。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擎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那种高高盘旋在山巅的苍鹰,孤傲,狠戾,又冷漠。她有一次抬头,曾很远很远得见过一眼,师父与她说,那是鹰。她点点头应了声,说噢,原来那就是鹰。
她想着,原来她捡到一只折了翅膀摔断腿的鹰,这鹰还带着陈年旧伤。可鹰毕竟是鹰,有一天,他翅膀长好了腿生好了,伤也愈了,没准就那么振翅一掀,再也见不到了。
“噢。”她说,然后回应,“我叫烟岚。”
这场幻境的两个主角,终于到位。
※※※※※※
伤很难愈,可终究是渐渐治愈了。他又渡过了两个月满转缺日,自虐到遍体鳞伤,但好歹是熬过了。
他拖着行动还不便的腿脚走遍了整个崖底,崖底果然很大,但猛禽野兽没有,食物倒是有。
她的师父还没回来,半年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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