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不喜欢这样天气,却也莫可奈何,不过此刻,对局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他虽只穿了衬衫西装,却不觉得冷。
但也不觉得热。
此刻需要擦汗的,想必是他的对手李仁宇九段了。
李仁宇白168手接之后,落子比上半程明显滞涩很多,布局也再没有开局时流畅潇洒。
叶笙默默计算,他现在盘面在八目左右,算上贴目,也依然能赢一两目,但就怕李仁宇一直撕咬不放,纠缠他在官子时打劫提子,那就不好说了。
叶笙捻棋落子,手法依旧优雅中带着凌厉,既然不想让你把局势反扳回来,那只能把优势扩展到最大。
黑199,刺。此子一落,李仁宇狠狠皱起眉头,这个以淡定出名的棋手,是怎样都不会让自己露出惊骇或者是紧张的表情。
他想了想,很快应对,白200,断。
这手效率非常之高,令叶笙都有些口中干涩,他低头喝口水,眼睛盯着飘在水面上的碧绿茶叶打了个旋,又随着它缓缓下沉。
随之平缓下来的,还有他刚刚快速起来的心跳。
起手,落子,黑201,提。
随着叶笙这一记提子,本来有些胶着不清的左上边角豁然开朗,黑棋稳稳捏住十几目地,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这一手的效率,相当之高。
叶笙把胜利姿态,扩大到六目。
就算一直平静的李仁宇都有些坐不住,他低头仔细盯看一会儿,复又抬头扫一眼时间,这才起身走出对局室。
他是要去冷静一下,叶笙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狠,就算是一向执着的他,都没有办法保住往日里完美的棋形,只能咬牙和叶笙硬撑。
叶笙抿了口茶水,水有些凉,他站起来走到吧台处续些热水。他一边喝着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在对局室里研究起来。
有一组棋手已经比完赛提前离场,剩下的是祁霖对中川悠一,季寒秋对穆白晨。这两组实力相当,因此才和叶笙他们一样,拖到现在。
正在他偷偷观察的时候,就见穆白晨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低头和季寒秋谈了几句,扭头就看到叶笙站在那里瞅他们。
小胖子此时满脸是汗,身上原本笔挺的西装皱巴成一团,被他随意捏在手心,他看见叶笙正悠闲喝着茶,脸色由白变红又从红变成青的,状态很是不好。
叶笙微微皱眉,用口型问他:“怎样?”
穆白晨神色暗淡地摇摇头,转身出了对局室。
想必是输了,叶笙端着杯子坐回座位上,余光里看到季寒秋在跟裁判交流之后,也跟随穆白晨离开。
一时间,对局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叶笙有些发呆地看着棋枰,他心里的时钟默默跳着格子,记录着李仁宇所剩不多的自由时间。
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时针很快便要迈向终点。
这时,中村悠一和祁霖纷纷站起身,他们二人招来裁判,记录下对局结果。
叶笙靠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二人表情淡然,状态也都差不多,看不出输赢。
似乎感应到叶笙的目光,祁霖侧脸去看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还很年轻,午后阳光有些琐碎地映在他脸上,迸发着蓬勃的朝气。
想必是赢了,叶笙想,这孩子倒是很有发展潜质。
没多久,他们陆续离开对局室,只剩下叶笙一个人,还在等不知上哪里寻找棋路的对手。
叶笙有些失神地看着棋钟,如果李仁宇超过自由时一分钟都不回来,那么相当于自动延时认输。
他手里控制不住摩挲着茶杯圆润的手柄,脑子里空空一片,不知道要想些什么。
还有一分钟。
对局室的门再度开启。
面色有些苍白的李仁宇从屋外进来,带进一阵阵寒意。
他一步一步往棋桌走,脚步沉重而缓慢。
他在抵死挣扎。
叶笙看着他,他表情虽然依旧没什么变化,但却比刚才黯淡许多,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小巧的棋钟,看着上面的秒针发呆。
还有三十秒。
李仁宇咬咬牙,猛地坐到叶笙对面,他张张嘴,终于说出口那句话:“我认输了。”
这句话虽然说的时候无比艰难,但总比延时判负来的光明正大,他作为韩国的这一代的领军人物,不能叫人看不起。
叶笙轻轻“嗯”了声,回他句:“承让了。”
李仁宇没说什么,只是闭着眼,坐着等待裁判记录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笙回到客房的时候,季寒秋正在换衣服,他脱下笔挺的西装,穿上浅色的休闲装。
他穿什么都很好看,像模像样地,叶笙心里嘀咕,一屁股躺倒在沙发上。
他今天有点累了,毕竟这局的对手了得,他也颇费了些心神。
季寒秋从卧室出来,没有问他输赢,反而说:“我待会儿要出去,晚上小胖找你吃饭,他说什么你就听着,估计是背着我说我坏话。”
“嗯?”叶笙挑眉,穆白晨找他吃饭,他怎么自己不知道。
季寒秋笑笑,坐到叶笙身边:“记得晚上少喝酒,你胃不好,明天还有比赛。”
叶笙撇撇嘴,韩国的清酒度数很低,跟喝啤酒一样,以他的酒量,还不会因为喝这个而倒下。
季寒秋见他不以为意,敛了敛脸上的笑意:“为你好,你还不当真,还有好几天比赛,你吃不消。”
“嗯,我知道,胖子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叶笙问,算是听进去了季寒秋的话。
季寒秋浅色的眼眸里闪过点点光芒,他看着叶笙,突然伸手揉揉他软软的蓬松的头发:“他输了,怎么可能还笑嘻嘻的,你多劝劝他,孩子年纪小。”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客房,叶笙坐在那里,愣愣摸着头发发呆。
还叫人家孩子,你也比我小。叶笙又撇撇嘴,一仰头倒进沙发里。
第十章 酒话
“叶哥,你说,围棋界有了一个季寒秋,为什么还会有我们呢?”这是吃饭饭后,被叶笙拎回客房喝酒的穆白晨,说的第一句话。
叶笙愣住了,他之前想过千百种安慰穆白晨的话,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呢?其实他自己也想知道。
屋内灯光很暗,他们二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只开一盏落地灯,屋内暖气很足,再喝些酒,就连阳台都不觉得冷。
穆白晨把外套甩到椅背上,抬头认真看着叶笙。
叶笙比他大很多岁,他当年入段的时候,自己才刚学围棋没几年,一直以来,他最崇拜的人,不是自己的师兄,却是叶笙。
穆白晨低笑两声:“叶哥,你知道吗?我师兄他啊,是个特别恶劣的人。”他声音低沉,还带着失利后的难过,随着酒气,一起涌上心头。
叶笙抿口酒,点点头算是回应。
“你别看他总是寒着一张脸,装没表情的样子,其实他是懒得做表情,”穆白晨顿了顿,又说,“我那时候七八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十三了,刚刚入段,他那时候的样子你肯定是知道的,俊秀冷静,完全不像个小孩子。”
叶笙又点点头,颇有些怀念地说:“他那时候还比较好看。”
“哈哈,”穆白晨笑笑,“是啊,我也是觉得这师兄不仅长得好,还棋力了得,简直对他崇拜到了极点,那时候我师父还满世界打比赛,没空带我,于是就叫师兄陪我下指导棋。”
说到这里,穆白晨脸上好似画下无数道黑线,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人生里的地狱就从那一年开始。”
虽然喝了酒,但叶笙也知道穆白晨说的是实话。
业内是都知道季寒秋的习惯,他面对极讨厌的或者是极喜欢的棋手,总会在对局时全力戏耍对方,搞得大部分棋手有苦难言,同他下过一次,做一个月的噩梦。
但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他喜欢,还是被他讨厌。每个被他折磨过的棋手都忐忑不安,生怕下一次比赛再碰到他。
不过很多人,季寒秋虐待一次就够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被他反复虐待。
叶笙算一个,穆白晨算一个。
“我猜,他可能喜欢咱俩。”叶笙安慰穆白晨,觉得他从小就在这环境里成长,还能坚持做棋手,真是勇气可嘉。
听到叶笙这句话,穆白晨突然小声说:“我是不知道,但他肯定喜欢你。”
窗外风有点大,叶笙没听清楚:“什么?”
穆白晨佯装咳嗽:“我说,大概有那么一两年吧,他每天跟我下棋,就是在虐杀我,我的水平叶哥你是知道的,现在的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当初。”
他声音虽然平淡,但是光凭想象,就能知道那段日子有多难熬,十三四岁正是季寒秋最恶劣的时候,就连叶笙这样性情平和的人,都总想在比完赛之后把他堵到小黑巷子里揍一顿,何况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可怜小师弟了。
“我那时候确实不想继续学了,刚入门没几年,就遇到个什么都比我强的师兄,每天都要被他指导,每天都要输棋,你别看我胖,我也不是个硬气人,有那么一阵子,我都想干脆放弃算了。”穆白晨说着,叹了口气,突然抬头看向叶笙,他还只有十八岁,脸庞稚嫩,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成长轨迹,那他现在才刚上大学,人生才要起步,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在职业比赛里打拼四五年,无论输赢,都不可以退缩,看上去虽然还是少年人摸样,其实却早就成熟而稳重。
“你很努力。”叶笙肯定地点点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叶哥,你知道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吗?”穆白晨说。
叶笙摇摇头,耐心听他说。
“那时候我不想下棋,还跑去找师兄吵了一架,师兄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我一本棋谱,一本用他自己记录的棋谱,”穆白晨说着,继续用漆黑的眼眸看着叶笙,“那一大本上,每一页,都是你下过的棋。”
叶笙震惊了,他从未想过,季寒秋会保存他的棋谱,他也没有想过,这话会是穆白晨告诉他。
看到叶笙目瞪口呆的样子,穆白晨笑笑,显得稍微有些兴奋:“叶哥,你可不知道那本棋谱师兄保存得多好,他都按时间分类排序,然后每一个都做了详细点评,我看过之后,差点感动得痛哭流涕。”
叶笙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他是应该欣喜季大棋圣看得起他,还是应该惊讶穆白晨的感动?
他有些迟疑地问:“你感动什么?”他是自然不会问穆白晨为啥季大棋圣这么看得起他,虽然他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
穆白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叶哥,你不知道,那本棋谱,我从早看到晚,看完了一宿都没睡觉,那本棋谱上,每一页,都比前一页有所进步,无论前一天是输棋还是赢棋,你都能坚持地提升自我,我自问做不到,师兄说,他也做不到。”
穆白晨说完,好似还沉浸在那种震惊的情绪里,他又说:“师兄对你每一局的棋都有很高评价,总体来说,就是能坚持到最后一秒,否则绝不轻易放弃,我看完后,第二天拿棋谱去还给他,他问我:‘还要不要继续下围棋。’我回答他:‘下。’”
小胖子底气很足,声音浑厚,说完长长一段话,似乎还带着回音,叶笙静静坐在那里,他觉得,似乎努力那么多年,不是没有原由,不是没有成功。
起码因为他,有一位叫穆白晨的职业五段,能够代表中国参加世界比赛,能够为国争光,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 * *
这一瞬间,叶笙觉得,一个人如果坚持梦想,总没有错,就算成就不了自己,但起码,能成就别人。
穆白晨给叶笙的酒盏蓄满酒,突然说:“其实,我师兄他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啊,叶笙心中叹息,不由自主想起他曾经给自己的红豆包,软软糯糯的香甜滋味似乎还停留在口腔里,经久不散。
穆白晨目光穿过落地窗户,直直看向遥远挂在天际的弯弯月牙:“我小时候很讨厌他,直到有一次,我十来岁的时候吧,你看我这体型,就知道我是个爱吃的主,那一天我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大半夜上吐下泻难受得直哼哼,家里只有师兄在,他叫车把我送到医院,一晚上带着我打针吃药,后来我在病房打点滴,迷迷糊糊睡着,大清早睁眼,发现他坐得直直的看着我,眼下青黑一片,显然一晚上没合眼。”
穆白晨说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叶笙从他眼里,看到名叫孺慕之情的东西。
“他很关心你。”叶笙说,冲穆白晨笑笑。
“是啊,他放在心里的人,都很关心,我后来问他为何那么照顾我,你猜他怎么说?”穆白晨问,然后不等叶笙回答,快速说了下去,“他说,我是他弟弟,照顾我是应该的。”
“后来我入段,打职业比赛,才知道当年师兄用那样残酷的方式教导我,不是没有道理,”穆白晨说着,目光变得坚定而沉稳:“我从来不害怕输棋,我不害怕任何比赛,任何对手,我知道我只要下好我自己的棋就好,无关输赢,比前一天的自己更进步就行了。”
叶笙点点头:“是,只要比前一天的自己厉害就行,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小胖你悟性很高。”
“不是因为我悟性高,”小胖笑着说,“是我师兄教育得好。”
叶笙也笑,如果说穆白晨在围棋精神上更崇拜自己,那么在个人魅力上,则更倾慕季寒秋,作为长辈指导他进入职业棋士世界的人。
“我刚入段的时候,也挺讨厌他,瘦瘦小小的,一脸欠揍的表情,关键是每次都能赢我,我特别不甘心输给年纪比我小的人,不过后来啊,日子长了,我就能看出,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别看他不爱说话,但只要打过交道的棋手几乎没人说他坏话,他做人很成功,我十分欣赏他这一点。”叶笙说着,觉得十年光阴过得那么快,他只寥寥几句话便带过三千多个日夜。
“哈哈,”穆白晨笑出声,一口喝干杯中酒,“师兄以前是欠揍,不过你要理解他,他毕竟父母皆亡,从小跟着他奶奶长大,感情方面,确实有些缺失。”
季寒秋少时父母早亡,一直跟着他奶奶生活,并不是秘密,很多次比完赛,叶笙叫他复盘,他总说要回家陪他奶奶,他是个很孝顺的人。
叶笙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俱在,从不操心生活,每每周末父亲母亲总会打电话关心他生活状况,姐姐姐夫小侄女不定期带他出外散心,就连工作狂大哥来北京开会,都不忘给他带件御寒的毛衣,以前他职业成绩不好,家里只是心疼他身体,从没人说过他一句,叶笙突然觉得,除了得到那无数个奖杯,季寒秋,并没有比他幸福多少。
但他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他总是看到季寒秋身上闪烁的一层一层的光圈,看到他赢得无数掌声和鲜花,却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光圈下面那个活生生的,也会伤心难过,也有缺点的普通人,他也需要从提子捏棋开始,一步一步,打谱手谈,得来今天的成就。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默默抿着酒,想着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心事。
突然,穆白晨晃晃空了的酒瓶,真起身抖抖大衣:“酒喝完了,我得回去休息,叶哥,今天说的这些,咱俩都保密啊,千万不能告诉我师兄。”
叶笙送他出门,站在门口对他说:“你也是,晚上早点睡。”
穆白晨点点头,扫开了他们隔壁的房门。
叶笙转身回屋,简单收拾下阳台,一小瓶清酒他只喝几口,剩下的等比赛完再喝。
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屋内一片漆黑,屋外霓虹闪烁,叶笙觉得经过今天,他似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