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跟他姐姐性格一样,开朗活泼,是个惹人怜爱的小丫头。
叶笙最疼她,基本上要什么给买什么,老被姐姐数落。
他正在和姐姐一家人吃着晚饭,手机却响了。
叶笙触动屏幕,季有钱三个字跳动不已,这个时间找他,必定是有事情,叶笙一个人到阳台上接通电话。
“阿笙,你能来一下吗?”季寒秋的声音焦躁而痛苦,和往常都不一样,“在中心医院,你过来一趟吧。”
叶笙愣愣,听到“中心医院”四个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没由来心慌起来,他连忙说:“你别着急,我到了再说,二十分钟。”
他回到客厅抓起大衣,跟姐姐姐夫说一句“有急事”便冲出家门,打了车就一路赶往中心医院。
叶笙是在三层病房走廊里看到季寒秋的,他坐在地上,正盯着病房门发呆。
他从来没有见过季寒秋这个样子,痛苦、无奈,难过到了极致,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一向深邃的瞳孔都暗淡了下去,只剩空洞的灵魂。
叶笙慢慢接近他,蹲下身来搂住季寒秋冰冷的肩膀:“寒秋,我来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吧。”
他声音很轻,却清晰传到季寒秋耳中。
季寒秋转过头看他,嘴唇颤抖着,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只是伸出手,紧紧抱住叶笙还带着凉意却分外温暖的身体。
“阿笙,阿笙,奶奶不行了,怎么办?怎么办?”
季寒秋声音嘶哑,他说着,眼泪从眼角滑到下颌,又从下颌滴落到叶笙的脖颈里,叶笙觉得那泪水好像滚烫的沸水,一下子烫到他的皮肤,叶笙轻轻拍抚着季寒秋的后背:“没事,没事,不要哭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哭的时候,没有哽咽,没有抽泣,他默默地流着眼泪,叶笙拍拍他僵硬的肩膀,沉默地陪在他身边。
从小到大,除了父母过世那一年,季寒秋再也没有哭过,此刻见到叶笙,泪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就算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但心中的难过还是难以抑制。
季寒秋被叶笙从地上拉起来,他们相互扶持着来到走廊尽头,季寒秋颤抖着手蹭了蹭脸上的眼泪,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叶笙接过一看,竟是病危通知单,家属那一栏还没有签字,想必季寒秋实在没有心思看那上面的内容。
“那天回去的时候奶奶还好好的,后来天气有点冷,她就有点感冒,今天突然喘不上气来,我联系姑姑一起带她来医院,就在刚刚,医生跟我说,因为我奶奶心脏一直不好,感冒引起了肺部衰竭,而肺部衰竭加重了心脏负担,现在她必须要靠着氧气呼吸,心脏和肺部肾脏都已经衰竭,医生叫我签病危通知单,说,他们尽力抢救,如果不行,过不了年了。”季寒秋絮絮叨叨说着,自从那一天之后,叶笙还从没听过他说这么多话。
“会好的,会好的,今年过年我还要取拜访她老人家,”叶笙说着,抓住了季寒秋的手,把病危通知单交还给他,“寒秋,好好看这上面的内容,签个字,然后带我去看看奶奶。”
“恩。”季寒秋低低应一声,他有些厌恶地扫视着那张纸。
叶笙知道他不愿意看这种内容,可以却要配合医院救治,他指点着季寒秋读完,然后把笔塞进他手里:“签了吧。”
季寒秋咬牙,潦草地签上名字,叶笙叫他去卫生间洗洗脸,然后独自一人来到医生办公室。
里面一位四十多所的高瘦男医生正在看病历,靠门的位置上,几个屏幕正显示着病患的监控数据,叶笙随便扫一眼,他不知道季寒秋奶奶叫什么,因此无法知道她的情况。
“医生,我是季奶奶的家属,帮他交还病危通知单。”叶笙把单子递给他,然后问,“你跟我说一下奶奶的情况吧。”
医生推了推眼镜扫他一眼,想了想说:“你是叶笙九段吧,我喜欢看你下棋。”
叶笙愣了愣,没想到这医生还是个棋迷。
医生又说:“我看季九段精神状况不是很好,他家里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他姑姑姑父每天都过来,但他基本不离开病房,这样对他和病人都不好,你劝劝他,和亲属轮班就行了,病人情况目前还算稳定,我们用的药是保护心脏和肺部的,但是对肾有伤害,只能等他心脏恢复过来在调节肾脏,老人家年纪大了,只能用保守治疗,说实在的,她其实没什么大病,但是多重脏器衰竭是我们最没办法的,因为它不是病变,而是身体性能跟不上了。”
也许是棋迷,也许是季寒秋的样子医生看着也可怜,因此才和叶笙说这么多话。叶笙听了,点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就要出去。
“您等等,”医生叫住他,从桌子里摸出一把白扇,“您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叶笙给他签了,医生又说:“你们关系还挺好的,记得多和季九段说话,这个阶段最难熬,多劝导他,每天过来陪陪老人家,孝心尽到了,就行了,老人家心里都知道。”
叶笙此刻心情沉重,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办公室,他在病房门口看到季寒秋,他表情有点僵硬,但显得稍好一些,叶笙走到他身边,不自觉伸手整理了一下他凌乱的衣领:“进去吧,记得多笑。”
第十五章 憾事
季寒秋的奶奶是位慈祥的老妇人,她头发花白,穿着盛开着牡丹花的暗红毛衣,若是平时,定会显得非常富态,但此刻,叶笙眼里的她,苍白无力,迟迟垂暮。
她此刻正斜靠在床头看电视,电视声开得很小,几乎掩盖不了她沉重的呼吸声。她鼻子上插着呼吸器,喘气的时候声音粗重,呼噜呼噜,显得非常吃力。
她看到季寒秋进门的时候,就笑起来,虽然没说话,但看起来很是高兴。
“奶奶,我带朋友来看看您,他听说您病了,执意要过来。”季寒秋的姑姑见他带朋友来,打个招呼便出去了,季寒秋带着叶笙坐在床边,笑眯眯看着老人家。
他面对老人家的时候,显得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笑容更多。
叶笙起初有点不放心,但看季寒秋的样子,知道他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奶奶你好,我叫叶笙,一直想来看看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才知道为啥寒秋长得好看,原来都是随了奶奶。”叶笙笑着说,虽然第一次见,但看老人家这个样子,心里就很难过。
“小秋,总说你,”季奶奶声音很微弱,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叶笙几乎听得眼眶湿润,“好孩子,长得真俊。”
她说几句话,就进行不下去,季寒秋和叶笙两人合力帮她平躺下去。她仍旧笑着看叶笙,但看不了几分钟,便昏睡过去,她睡着的时候,也费力地喘着气,似乎要用全身力气延续生命。
叶笙静静坐在那里,突然感觉到季寒秋冰冷的手攥着他的,他那么用力,仿佛怕他也消失不见。
直到这一刻,叶笙才终于体会到季寒秋对他的那种感情,因为悲痛,全部爆发出来,不需要语言,就能叫人心中震撼。
叶笙心里的云雾渐渐消散,他看到季寒秋难过,他也会难过,他看到他哭,他也想哭。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随着季寒秋的感情而波动。
叶笙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季寒秋的手背。
季寒秋没说话,他反复掖着被子,似乎生怕奶奶冷到。
他们坐了好久,直到季寒秋的姑姑进来,叫叶笙送季寒秋回家休息,季寒秋起初不肯,但姑姑说医生表示今天情况平稳,她会一直在这里照看,等季寒秋明天过来。
叶笙这才拉着季寒秋离开医院。
夜晚风很冷,路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叶笙忍着寒冷,不停说着话,他为人笨拙,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说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分散季寒秋的注意力。
“阿笙,”季寒秋说,“我从来都没想过她会离开我。”
季寒秋的声音被寒风打散,但叶笙还是能捕捉到他所有的语言。
“我父母过世的时候,本来姑姑想带我回家,奶奶那时候说,姑姑家也有两个孩子,于是坚定地把我带回家,那时候我哭闹不止,成天要爸爸妈妈,她就告诉我,爸爸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从此以后,她会陪在我身边,给我双倍的爱,那一年我八岁。”
“然后她就真的办到了,阿笙,奶奶是我最亲的人,我现在都很恍惚,如果她真的走了,我怎么办?”季寒秋在明亮的路灯下挺住脚步,他回头看叶笙,眼睛睁得很大,瞳孔依旧浅淡,叶笙看着他,颤抖着双唇,想要回答他。
季寒秋拉紧叶笙脖子上的围巾,他靠他很近,相互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形成完美的频率:“我小时候想,我下围棋,能挣很多钱,我要给她买最好的东西,给她最好的生活,但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我心里记挂她,时刻想着孝道,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面对生命的时候,钱根本就不重要。你说我挣了那么多钱,到头来,她都花不上,家里还有好些衣服,都崭新着没穿过,拼搏这个,有什么用?”季寒秋低低说着,眼泪几乎又涌上来,他用衣袖蹭蹭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流泪。
“有用,”叶笙声音温和,他冲他笑笑,伸手抚摸他冰冷的脸,“有用,你取得的所有成就,都会是她的骄傲,你的孝顺她都记在心里,我们做晚辈的,只要尽了孝心,老人家是一定会感受到,你这样好,你奶奶不会有遗憾,你懂吗寒秋?”
“我知道,奶奶昨天情况好些,她跟我说过,我是她一辈子的骄傲,她没有遗憾,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季寒秋说着,突然大声起来,“可是我遗憾啊!我想陪她到老,我想一辈子都孝顺她,没了她,我就真正是一个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叶笙抚摸着季寒秋脸庞的手下滑到他颈间,他用力抱住他,在他耳边呢喃,“你还有我,还有小胖,还有你师父,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是的,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季寒秋伸出双手环住叶笙的腰,他把头埋进他的肩颈窝里,压抑着自己不要哭出声。
“虽然明明知道要往好的地方想,但是我看她难受,我自己也跟着难受,医生今天还跟我说,如果肺部不行,屋里呼吸,要插喉管。”季寒秋声音很闷,叶笙光想着那慈祥的老人家今后要靠呼吸器生活,就已很难过,现在季寒秋说到这里,叶笙更觉心痛。
“我不想叫她临走前还要挨上一刀,那得多疼,奶奶是个爱玩爱跑的人,如果以后一直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她会怪我,因为我们自私想要留住她,让她遭罪,”季寒秋说着这话的时候,已经擦干净脸上的泪,他定定看着叶笙说,“实在到了那个地步,我会问她,如果奶奶不同意,我也绝对不强迫她,我想让他安然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叶笙小力拍扶季寒秋的后背,跟他说:“好,你想得很好,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 * *
之后叶笙跟着季寒秋一路到了家门口,才打车离开。
他在车上看城市里的灯红酒绿,突然觉得虚无不真实。
他父母双全,祖辈皆在,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直面生离死别的痛苦,而且感同身受。他想不出什么美丽的语言安慰季寒秋,只能说心底的话给他听,好叫他不至于太过难受。
十一月底,名人战挑战者决定赛在北京召开。①
今次的争夺挑战者名额的两位棋手,一位是风头正盛的叶笙九段,另一位则是今年鲜少比赛的方礼八段。
作为头衔中排名第二的名人战,奖金额度也仅次于棋圣,其挑战者决定赛,规制同样很高,采用三番棋决胜负。
这些日子,叶笙每天都会去医院陪季奶奶,她现在情况好一些,能偶尔坐起来和他们说说话,只不过精神一直不大好,长时间的点滴使得她吃不下什么东西,人消瘦得厉害。
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从来都不说丧气的话,她喜欢跟叶笙说季寒秋小时候干过的蠢事,也十分关心叶笙的身体,她是一位非常慈祥的长辈,叶笙每天看到她,都觉得十分懊悔,如果他早些年就来看望她,多陪陪她,那该有多好。
他和季寒秋一样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几乎都要忘了挑战者决定赛就在眼前。
在这样的情况下,叶笙毫无准备地坐到了方礼对面,从小到大,平生第一次,叶笙觉得坐这个位子,竟然一点压力都没有。
首局方礼猜先,猜错,叶笙先手执黑。
他开局用错小目平行,落子迅速,节奏恰到好处。方礼跟得稍稍有些吃力,到中盘时才渐渐好转,攻势凌厉起来,意图在大局面上反攻回去。却不料叶笙难得大坎大杀,仿佛丝毫不在意防守问题,方礼被叶笙棋风的剧烈转变所迷惑,后半程明显跟不上思路,最后不得已投子认输。
赛后媒体报道他颇有大将之风,说不定能和季寒秋角逐一二,叶笙看了一笑了之,然后直接赶往医院。
这一天季奶奶精神十分好,叶笙跟她说自己赢了比赛,她很高兴,还和叶笙说:“原来没有红豆包,小叶也可以赢棋。”
叶笙听了不好意思,这才知道那次吃的红豆包是叶奶奶亲手做的。
她念叨到这里,突然说:“小秋,我告诉你怎么做,你记一下,省的你们以后吃不上这个味道。”
纵然没人告诉她病情,但老人家自己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虽然她精神状况很好,但也会念叨一句,再也回不了家了之类的话,叶笙每每听了,都要跑到楼道里抹眼泪。
今次也不例外,当叶笙站在走廊里拼命克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季寒秋也跟了出来:“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他说着,嘴角还有淡淡的笑,但叶笙知道他只是在说反话而已。
“我刚才看了直播,奶奶虽然看不懂,但说你下得好快,是个厉害的孩子。”季寒秋又说,他仰头灌了一口水,靠在墙边叹气。
叶笙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没由来升起一股无助,他不想让他这样难过,却毫无办法,在生命面前,任何话都很苍白。
“方礼八段最近的情况不大好,我进决赛应该没什么问题,季棋圣,有心理准备和我一较高下吗?”叶笙打趣说。
“我一直在等着你,也一直都做好了准备,你说呢?”季寒秋低头看他,嘴角勾起开心的纹路,这些天来,也只有见到叶笙,聊到围棋的时候,他才有短暂的快乐,虽然很短,但却能叫他不至于崩溃。
果不其然,名人赛挑战者决定赛的走向和叶笙说的别无二致,方礼八段的情况比首局还要差些,叶笙几乎毫无悬念地挺进决赛,第三次打进名人战决赛圈,也是第三次挑战季寒秋所保有的名人头衔。
叶笙做完采访,吃过饭才赶去医院,他今天来得有些晚,而且因为有比赛,季寒秋也不好跟他打电话。
他赶到病房区的时候,却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走廊里。
穆白晨、祁霖、方欣柔、岳若,甚至林山和徐斌都来了。叶笙念着他们的名字,突然觉得季奶奶面子好大,这里的几个人,几乎是围棋界的中流砥柱了,然而,他们却不被允许进入病房,只得通过病房门上不大的窗户看望。
由于季奶奶的肺部衰竭严重,非常怕呼吸道感染,因此需要病房保持干净,其实连家属都不能长时间在病房内呆着,但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医生也是比较照顾家属情绪,允许他们在里面陪床,叶笙也得了待遇,可以进去。
“叶九段,你也来了?”方欣柔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