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你懂我那句话的意思吗?如果没有你,我在围棋上不会有对手,我可能水平逐渐减退,然后风光个一两年就被人超越,我会孤单寂寞,体会不到喜欢一个人到心痛的感觉,我也不能在你的感染和激励下爱上围棋,并且反复钻研,生怕被你超越,因此,我才能在职业棋坛称霸这么多年,”季寒秋似乎说光一年的话,他停顿一下,做了最后的总结,“所以我说,如果没有你,我活着都没意义。”
叶笙被季寒秋一连串的话语震惊到,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心房,耳膜好像隔绝了外界声音,他的世界仿佛被封闭起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都是季寒秋的那些话。
季寒秋没有什么虚假的文艺语句,他直白地,说了如何如何喜欢他,怎样怎样看待他,那么那么爱他。
叶笙低下头,觉得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这个事业有成,面若冰霜,一直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跟他说爱他,而他,竟然会觉得感动与高兴。
要拒绝还是答应呢?叶笙发现自己犹豫不决,他喜欢季寒秋,敬佩他,憧憬他,羡慕他,却不知道是不是爱他。
想要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如果我要是爱他而我自己都没发觉呢?叶笙想着,慢慢抬起头。
他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季寒秋正有些期盼地看着他,竟有些像小孩子在渴望得到心爱的玩具。
叶笙低头笑笑,然后轻声回答:“寒秋,我现在不能答复你,我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要答应还是拒绝,你等等我吧,等我从你手上抢到头衔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他声音虽轻,却那么笃定,季寒秋一下子就笑了。
他略带玩笑地说:“阿笙,你这是在逼我下假棋吗?”
季寒秋是真的再同叶笙玩笑,叶笙也听得出来,可是浑身上下涌上来的寒气瞬间攥住他的心脏,叶笙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缩成一团,激烈的疼痛席卷而来,分不清是身体还是灵魂。
他“啊”了一声,双手攥成拳头,浑身上下都在战栗,模糊的意识里,一个尖锐的声音质问他:“我错看你了,没想到你利用自己,换得他让你嬴棋,你配不上他,更不配下棋。”
叶笙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倾斜,一双有力而温暖的手稳稳接住他冰冷的身体,叶笙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谁?”
* * *
季寒秋坐在床边,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叶笙软软的头发,整个身影都被阴影笼罩,看不清表情。
“你到底怎么了?”季寒秋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好似一缕烟。
当时叶笙曾经一度昏过去,季寒秋把他抱到床上,他身体好轻,季寒秋觉得自己都没用什么力气。
后来叶笙曾经清醒过几分钟,他盯着季寒秋看了好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季寒秋不敢问他到底怎么了,但他肯定叶笙不是在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而生气,但他又想不出别的。
季寒秋走出卧室,从茶几上拿起叶笙的手机。他定定心神,触动屏幕。
叶笙是个极有调理的人,手机桌面上所有应用一目了然,季寒秋找到短信那一栏,点开翻越。他一条一条看下去,几乎都是相熟棋手祝贺叶笙夺冠,只有一条号码未知。
季寒秋颤抖着手,打开这一条短信。
“你今天是靠运气,以后你再赢不了他,说不定,他今天是让着你呢。”这是这条短信的全部内容,季寒秋看过,气得浑身都跟着颤抖,他把手机放回原地,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屋子里并不冷,但他却觉得心中往外泛着寒意,到底谁会做这种事?是他的疯狂棋迷,还是和叶笙交恶的棋手。
叶笙不爱与人相处,知道他电话的人甚少,因此不可能是棋迷,那么只剩下一条,便是知道他手机号码的棋手了。
季寒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人是谁。叶笙虽然不爱与人相处,但也不是一个遭人厌恶的人,相反,棋院里很多棋手都很欣赏他,不应该会有人做这种事情。他很苦恼,觉得原因可能出在自己身上,却叫叶笙痛苦不堪,这个认知,却叫他比他还要来的难过。
在季寒秋沉思的时候,睡梦中的叶笙正走在一片云雾里。
他觉得自己有些兴奋,刚赢棋的幸福感充斥在心里,他正赶去见一个人,一个既是他的对手,也是他的情人的人。
他紧紧捏着腰间玉佩,想要早点见到心上人,和他诉说赢棋的快意。
突然,一个身影冲到他身前,来人二话不说,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那是在花园中见过的紫衣少年,叶笙觉得思维有些恍惚,他心里觉得他好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姓甚名谁。
那少年满面怒容,冲他喊叫:“夜昇,夜弈之,我错看你了,没想到你利用自己,换得他让你嬴棋,你配不上他,更不配下棋。”
这话说得太重,叶笙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针扎一样难受,恍惚之间,他竟然觉得少年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他真的配不上他,更不配下棋。
但是为什么呢?叶笙努力想着,觉得脑内一片混乱,有些东西想要爆炸开来,侵占他的神志。
这时青衣男子匆匆赶到,他拉住少年手臂,急急道:“小弟,我真的没有下假棋,这次弈之手段颇高,我没有赢棋是我自己水平不够,”他冲少年说完,又看向叶笙,“弈之,你别听他的。”
叶笙只觉得头晕目眩,有什么从他身体里碎裂开来,青衣男子说的话都没听清,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那人容貌冷峻,瞳孔颜色浅淡,高鼻薄唇,端的好相貌。
“季寒秋,为什么?”叶笙觉得自己眼睛里都要流出泪来,被人冤枉不算什么,赢不了棋不算什么,可你不能下假棋骗我。
我那么爱你,那么信任你,在棋道上钻营那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
叶笙在梦里喃喃自语,却没有人给他答案。
清晨,阳光席卷这座城市。卧室里窗帘厚重,屋内阳光并不刺眼,反而朦朦胧胧,好似飘着一层金沙,叶笙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他慢慢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细长的双手,昨晚,他梦到很多事,虽然不是全部,但是却足够说清一些东西。
比如他为何无缘由地紧张比赛,比如他为何听到下假棋会那么激动,又或者比如,他为何在被同为男人的季寒秋告白后,还觉得开心。
因为前世。
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前世今生,他都和季寒秋纠缠在一起,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下棋,相知相爱,半生厮守。
叶笙用力睁着眼睛,豆大的泪水滴落在白色的被子上,晕开一个浅浅的圆。
他不是为自己哭,他是为夜昇,那个似乎是他前世的人。
那个人因为情人下假棋输给自己,从此不再下棋,他离开他,一个人在外颠沛流离,最后年纪轻轻抑郁而终。
梦里他走过很多城市村庄,孤身一人,忧郁难抑,他爱的那个人,破坏了他所有的信任与感情,破坏了他一辈子得信仰。
他爱棋的心那么纯净,却直到死前再也没能摸一下棋子,到死,都不知道爱人为何下假棋。
他恨不恨?叶笙体会不到他的感情,他只是知道,如果是他自己,会恨。
他不会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孤独到死,他会和他同归于尽,叫他和自己一起走上黄泉路,然后在奈何桥上质问他,得到答案,一口喝下孟婆汤,从此再无瓜葛。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前尘往事,叶笙竟觉得此刻心境都开阔起来,他起身,站在镜子前穿衣。
他特地找了一件需要用袖钉的衬衫,仔细把季寒秋送他那副棋子样的袖钉戴好。
他很喜欢,也很珍惜。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他很瘦,眼睛稍大,瞳孔漆黑,脸颊虽没有多少肉,但看起来并不刻薄,反而有一种帅气感。
叶笙觉得现在看到的自己,和之前二十几年都不一样,和梦里的夜昇也一丁点都不像。
我就是我,叶笙心中默念,季寒秋也就是季寒秋。
他们,都只是自己。
第十四章 心声
农心杯三国擂台赛,简称农心杯,是一项非常老牌的赛事。
每一年,都会有中日韩三国各派的一共十五位棋手,轮回打擂。
第一阶段前四局中国队发挥不错,只有祁霖被韩国队许胜川九段打败,之后穆白晨又帮他报仇,反扳回对局。
截止到第二阶段之前,中国队出局一人,韩国队一人,日本队两人。
近年来的农心杯结果,几乎都是中国队和韩国队拼最后的冠军,中国队赢多输少,算是最大的赢家。而日本队每次都早早便出局,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十一月十四日,农心杯第二阶段第一局开赛,由穆白晨对阵三浦诚七段。
其他几位参赛选手都集中在研讨室观看比赛。
农心杯是非常考验选手心力的,比赛每放用时一小时,读秒一分钟一次,黑贴六目半,基本上,所有棋手都是采用快棋下法,如果能守住擂台,就每天都要比赛,直到输掉或者本阶段结束。
五年前,季寒秋曾经造就了一人稳稳霸主擂台,前后共赢十局棋的完美记录,不知道已经连赢两局的穆白晨能不能再创佳绩。
穆白晨这局序盘便气势汹汹,反而三浦有些萎靡,大概是因为GTR杯表现不佳的关系,一直有些低落。
研讨室里虽然人不少,但并不吵闹,棋手们只不过偶尔交谈两句,因为穆白晨表现优异,似乎其他人也不是很担心。
季寒秋抬眼看他对面的叶笙,叶笙今天表现很正常,已经看不出那天痛苦的样子。
他仔细看着棋枰,偶尔,还和季寒秋讨论几句,显得非常自然。
季寒秋觉得有些看不透叶笙,但又觉得叶笙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使得他气息更为平稳,季寒秋突然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的叶笙,虽然看上去平静,但却更加可怕。
他已经赢得了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冠军,但他还不满足,季寒秋知道,叶笙对头衔非常着迷,他势必要在下半年开始和他争夺头衔。
这不是很好嘛,季寒秋笑笑,觉得自己有些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和他手谈几局。
他起身披上大衣,跟林山说:“小胖今天没什么问题,我出去透透气。”
林山随意点点头,嘱咐他别走太远。
季寒秋推门出来,信步走到宾馆中庭,这家宾馆的装修和五年前那次名人战所住的宾馆十分雷同,都是那种田园风格,四周满是耐寒植被,小径尽头,也有那么一个小巧的亭子,寒冷天气里,季寒秋竟觉得自己眼眶发热。
他不会说自己多么专一,多么深情,他只是知道,那一眼之后,他再也看不到别人,他只为他担心,为他牵挂,为他心动不已。
季寒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手指头上,想了想,还是没点燃。
他盯着指尖的白色卷烟发呆,想着这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
“怎么站在这里发呆?”一把熟悉的嗓音把季寒秋换回现实世界里,他回头,见到叶笙手里拿着一条眼熟的围巾,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里面有点热,我出来凉快凉快,”季寒秋说着,随后把烟卷扔进垃圾桶里,然后问,“小胖怎么样?”
叶笙把手里的围巾塞进季寒秋手里:“就算热也不能穿这么少吹冷风,围上吧,虽然你排在最后一个,基本上没什么好担心的,但也说不好。”
叶笙说完,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罐绿茶,递给季寒秋一罐,他自己打开一罐:“小胖今天发挥很好,现在盘面二十目左右,完全不用担心,三浦今次太低迷了,日本队恐怕第二阶段就要全军覆没。”
那罐茶还很温热,季寒秋捏在手里,觉得心都跟着温暖。
他用下巴蹭了蹭脖子上的围巾,这才终于确定叶笙跟之前有所不同,他笑笑,指了指远处的凉亭:“过去坐坐?你这话要是叫三浦听到,非跟你拼命。”
叶笙也笑,快走两步,跟他并肩往园中走去:“日本棋院应该更改一下比赛方式了,他们的头衔战一局就要好几天,顶尖棋手已经不适应下快棋了,比世界大赛,没什么活路。”
天气很好,虽然有些冷,但太阳很足,叶笙笑眯眯看着前路,显得开心而随意。
季寒秋克制着自己心跳的速度,生怕自己又做出什么事情刺激叶笙,他们能保持这样的相处方式已经不错,甚至比以前来的更好,季寒秋觉得特别满足。
他们在中庭坐了会儿,就被林山召唤回去,三浦中盘投子,穆白晨守擂成功,表现出色。
之后三天,几乎是穆白晨一个人的自由表演,他手段一次比一次狠辣,每每逼的对手中盘投子,然后提早结束比赛。
直到第二阶段的第四局比赛,也就是所有比赛里的第八局,穆白晨五段对上李守仁九段。在此之前,日本队已经淘汰掉四位棋手,只剩下中川悠一九段还未上场。而韩国队也仅剩下李守仁九段和赵志九段。
算上穆白晨在内,中国队还有方欣柔、叶笙、季寒秋四位棋手,赢面已经非常大了。
如果换做其他人,也许穆白晨还能一直赢下去,但他面对的是李仁宇,这个已经悟出自己棋道的韩国第一人。
他不需要去经营算计,也不需要退缩胆怯,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赛前林山是这样跟穆白晨交代的,穆白晨也确实这样贯彻下去。他这局执黑先行,开局缜密,但并不软,而李仁宇也一如既往地恰到好处,棋形流畅而自然。他们俩落子飞快,几乎是用读秒的速度下完自由时,然后再中午封盘前便进入残局。
这局棋穆白晨发挥出了超高的水准,在快速的应对下,一个勺子都没打出,虽然最后以三目半的差距输掉比赛,却还是被林山狠狠夸奖一番。
在农心杯上一个人守擂五局,他已经创造出个人最好成绩,没有什么值得遗憾。
十一月十九日,农心杯第二阶段最后一局,李仁宇九段对阵方欣柔六段。
* * *
毫无疑问,方欣柔六段是近年来表现最出色的女子棋手了,她棋风大气,风格多变,即使是在全是男人的世界大赛里,也毫不逊色。
但她的对手是李仁宇。这位已经连赢两局的九段高手,显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比赛很快便开始,然后不出意料地很快便结束了。
方欣柔入段仅仅三年,她未满二十,虽然输了眼下这一局,却还有无限的未来,她是女子围棋界的未来。
农心杯第二阶段,就以穆白晨的惊艳开场,李仁宇的淡定结束而收场。
坐在回北京的飞机上,叶笙看着下面的朵朵云海,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下周你有空吗?”坐在叶笙身旁的季寒秋问。
“怎么?”下周他们都没什么比赛,因此算得上空闲。
“请你去我家吃个饭,我奶奶早就想认识你了,”季寒秋说着,叹口气,“大半个月没见她,还挺想她的。”
叶笙知道他最亲的人就是他奶奶,因此笑笑安慰他几句,算是同意。
回到北京后,棋院发了一通公告,大概是恭喜叶笙升到九段。
之后叶笙没有比赛,基本上宅在家里,他去了一趟姐姐姐夫家,把从韩国买到的礼物送给他们。
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而且他一年到头老是韩国日本地打比赛,每一次都带礼物回来,难免就会有重复,但小侄女还是很高心,窝在他怀里笑个不停。
这孩子跟他姐姐性格一样,开朗活泼,是个惹人怜爱的小丫头。
叶笙最疼她,基本上要什么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