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舟微微坐起身。掉过头去。
周轨猫一般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脸上笑着,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不稳定的东西,上下浮动。贾成舟心里一凛,扑上去掰着他的双肩。“你没事吧?”周轨有气无力地眨了两下眼:“你应该试一试。。。。。很爽的。。。。。”他缓缓地阖上眼,靠在沙发边上晕了过去。
冷汗腾地从贾成舟额头上冒了出来。他拍打着周轨的脸,又捏了把他的双手。手和脸都是冰凉的。贾成舟又将手探到他的鼻孔下,还有气,但很微弱。警长跳上沙发,围着周轨打转,又嗅又咬。
贾成舟审视了下周轨动过的那袋可卡因,吓得六神无主。他几乎是在狂扇周轨的巴掌:“你脑子被驴踢了啊!他妈的你死了还得搭上我!”他的手臂起伏太大,警长哀鸣一声,被扫落到了地上。
周轨紧闭着眼睛,软趴趴挂在沙发上。贾成舟抱起他,使他躺平,两手交叠,对着周轨的胸腔狠命往下摁。周轨不为所动,像条停止挣扎的鱼,被人用手一掸,做着被迫性的翻动。
贾成舟蛮干了大约一刻钟,差点把周轨捶成一块肉干,而周轨自始至终都是块死气沉沉的肉干。
贾成舟满头大汗,汗都是冰冷的汗。他抬起头,目光对上了书架上满肚子都是骨灰的套娃,念了声:“周轨他爷爷的爷爷老人家,他不是故意把你弄丢的,你别让他就这么死了啊。”
肉干依然一声不吭,而且慢慢冷下去。贾成舟暗骂了句,求死人就是没用,看来要找活人帮忙了。他伸出十指,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扳着。他的酒肉朋友很多,可这些人能发挥功能的地方非常有限,仅在于嘴巴和下身。
贾成舟悲叹一声,收回了扳出的九根手指头,只留下一根。这个人是林礼。
林礼经营着一家古着店,店铺的原址是一个巨大的公用厕所,于是试衣间的椅子全是封死的马桶。林礼三十七岁,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日子。他过去是个瘾君子,后来戒了毒瘾,暗地里做着各种接线工作。别人称呼他“线人林礼。”林礼在戒毒前和周轨一个体型,瘦得像个不怀好意的鬼魂,戒毒后便像个充气鱼似的肿胀起来,如今和张飞一个吨位。
距离贾成舟播出电话过了十分钟,林礼就进了旮旯酒店的后门。贾成舟瞥了眼被自己挪到床上的周轨,他正出于挺尸的状态,但好歹还挺着啊。贾成舟舒了口气,心里升腾出一丝感激,林礼随叫随到,是个称职的朋友。
林礼里面穿着彩色条纹毛衣,外面罩了件背后全是流苏的皮夹克,手里拎着个棕色磨旧了的手提箱,一进屋冰人般夹带着一股冷气。贾成舟看着他五彩斑斓的装扮,心里嘀咕了句,要是来条狗,头上插两条枯树枝,让林礼往上一骑,他就可以去买长统袜了。
手提箱很轻,里面只放了一个装满了液体的针筒,一支新的上了酒精的针。林礼坐在周轨床边,往可怜的肉干瞥了眼,点燃一支烟。贾成舟把烟从他唇间夺走:“救人要紧呐!”
林礼又点了一支,又被贾成舟一把抓了下来。他侧转身体,极快地又点上一支,吞吐一圈后呼了口气。“死不了,别急。”他避开了贾成舟的攻击范围,快而狠地抽完三口,才将燃了一半的把烟递给了贾成舟。针插进针筒,针尖朝上,林礼又用手弹了两下针管。
贾成舟连夜没有睡觉,眼睛下面两个硕大的青紫的眼袋。他手里抓着三支正在冒烟的红万,却没有心思去抽里面的任何一支。他捧着三支烟,黑着眼圈,成了一只虔诚烧香的熊猫。
熊猫举着香,问那个穿着花哨的嬉皮佛祖:“这是什么?”
林佛祖回答说:“类似于强心剂的东西。”他扯开周轨的衣服,露出病人的胸膛,对准一个方向笔直捅了进去。
周轨倒吸一口气,诈尸一般忽然直起了上半身。他粗重地呼吸着,再次倒下去的时候呼吸转细,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神慢慢不再浑浊。
☆、跌打肿痛
周轨并没有马上恢复力气,像片灰尘似的躺在床上,眼神却已经活络起来,瞳孔也放大了。他瞥了眼贾成舟,视线晃到了林礼的身上。
林礼得意地拍了两下手掌:“这就是起死回生呀。”他一边抖着脚一边把针管放进箱子里。贾成舟凑近周轨的脸,很稀奇地感叹了句:“你这人还真是怎么都死不了啊。”
周轨本想回一句什么话,可脑子一时不大好使,只能撇了撇嘴巴,眼神又扫到了林礼。林礼像头快乐的母牛,还在沾沾自喜。周轨半闭着眼,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有陌生人当前,要是不能出口成金,就对不起新鲜美好的空气。于是他对贾成舟说。
“这个胖到令人发指的家伙是谁啊。”
周轨在精神上是头无坚不摧的猛虎,实际却是只病怏怏一肚子坏水的兔子。他过了两天床和洗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闲得手指发黄,心里还挂念着冰窖里的那盆人肉。
旮旯酒店的人肉馅子总是先剁个粉碎,每次烹调之前才拌上调料。贾成舟的双手可以用来赌博,用来挠墙,用来扒灰,可就是不擅于干活。
眼见着新鲜的食材被闲置了三天,周老板耐不住焦躁,让贾成舟从仓库里扒出一顶来路不明的吊床,极其勉强地在厨房空地上支了起来。吊床有点小,他半缩在里面,手脚挂出来,像只正在监工的大蜘蛛。贾成舟则沦为被人一掌拍坏了脑子的蜜蜂,嗡嗡地在料理台边上乱转。
贾成舟刚从酒吧喝个尽兴地回来,本想好好睡一觉,却被叫着干活。他拿着巨大的打蛋器,眼睛里泛着血丝,在装满了肉泥的大脸盆里画圈圈,心里咒骂着。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身残志坚的老板?不,周轨一定是养病养出瘾头来了,他这个吸血鬼,他妈的一定是在装病!想着想着,翻手拿起旁边的菜刀,对着肉狠狠剁了两下。
周轨当了把床沿,让吊床轻微地摇动起来。警长正趴在他肚子上睡觉。他幽幽地说:“肉已经很碎了,你再补两刀干什么呀。”贾成舟刀举在半空中,脸上一抽:“有根骨头。”
“哦,”周轨点了支烟,冲警长喷了口,把它赶下了吊床。“以后要取出来,骨粉谁要吃啊。”
贾成舟鼻子里出了两下气,举着刀几步走到周轨面前。“你再多嘴,我请你吃刀片。”
周轨切了声,把烟叼进嘴里,换了个姿势躺着。贾成舟说到做到,在周轨头顶挥了一刀——一刀割断了吊床的吊绳。
烧了一半的烟头从周轨嘴里飞了出去,他摔在地上,一边的屁股先着地,背部又正好敲在一旁的架子上。一个咵嚓,一个咚,两样声音交叠在一起,说不上好听不好听,只能证明周轨摔得有点严重。
两人一脸错愕地盯着对方,眼睛瞪得一个赛一个大。半天后,周轨缩成一团,一边哆嗦一边骂,还不忘挣扎着要起来和贾成舟拼命。他在地上徒劳地几乎翻滚了一周,把厨房的地都擦干净了不少,非但起来未遂,脸色还变得无比难看。
周轨放弃了努力,靠在冰柜边上,连话都讲不连贯。“我好像摔坏了。”
贾成舟看他脸色不对劲,不由紧张起来。他蹲下去问:“哪里摔坏了?”
警长很忠心地转悠着,尾巴打翻了猫粮。周轨本想抡起猫往贾成舟脸上砸,可力不从心,正好抓起一把猫粮往贾成舟面门上扔。“废话!当然是屁股了!”
贾成舟猝不及防,不当心吞了两颗猫粮进去。面对目前只能爬行的周轨,他完全有作威的资本。他很想提脚走人,顺便看看周轨会怎么反应。可酒精糊涂了他的心智,软化了他原本就很软的心肠。贾成舟叹了口气:“我帮你。”
他把周轨的一只手绕过自己的肩膀,将他抱了起来。周轨心里还咒骂着,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把话咽了下去。没出口的话都是些脏话,周轨感觉有点消化不良。
贾成舟抱着周轨来到卧室门口。走廊上的灯很黯淡,门也紧闭着。贾成舟喝得有点多,眯着眼瞧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了门把手。他腾不出手去开门。踟蹰了半天,在周轨耳边说了句:“你等等啊。”
说完把周轨放到了地上,开了门,又回过头去抱周轨。夜里的风很大,卧室里的窗又大开着。贾成舟刚把周轨抱起来,门就啪地一声关住了。贾成舟低低地骂了句,借着酒劲,干脆把周轨扔在了地上。
周轨惨叫一声,屁股着地又摔在了地上。他都来不及骂人,身边的房门就被嘭地关上了。抬起头一看,发现贾成舟自己进了房间,却把他像垃圾一样地留在了走廊上。
大约过了十秒钟,房门开了。贾成舟折了回来,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东西落下了。”说完脚一抬,踹上门,大步走到床边,把周轨抛到了床上。周轨很想把他往死里扇,可一个屁股开花的人总归是打不过醉汉的。他忍着疼痛和火气,掀起被子睡了下去。还是改日再收拾这个废物吧。
贾醉汉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脚步不稳地扑倒床边。“要不要帮你看看?”
周轨很奇怪:“看什么?”
“看、看摔伤的地方呀。”
周轨背对着他躺着,回答说:“不用!你睡觉去吧。”话没说完,身后一凉。
此刻的问题不在于被子被掀开了,而在于裤子也被拉了下来。周轨心头和屁股都是一冷,挣扎着折起上半身,腾出只手推着贾成舟:“你干什么呐!”
贾成舟混混沌沌地说:“你不是摔伤了吗?我就看看。。。。看看。”他手力变得奇大,居然摁住了周轨的胯骨,研究了半天,拧起被摔紫的肉:“咦?这是什么东西?。”
周轨回手正好给他一个巴掌:“什么东西?是纹身你信不信?”
贾成舟哦了声,眯着眼盯了半天;“是不是一只斑鸠啊?”
周轨又好气又好笑,叫了声“下去!”贾成舟当然没有下去,而是——趴在他的下腰上睡着了。周轨骂了句,努力往前爬蹭了两下,未果。他休息片刻,继续爬,还是没从贾成舟的身下爬出去。
他就这么趴着,努力看向床头柜上的钟。才凌晨一点半,贾成舟每天七点半起床。周轨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钟头,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半出于胸闷一半出于忧郁。他是被压在花果山下忧郁的孙悟空。
贾成舟破天荒地没有梦游,踏踏实实睡到了早上十点半。
☆、倒尸
天边刚刚现出点光亮,光是微弱的,被浓浊的黑色压了下去。杭潮生把窗开出一条细缝,倚窗点了支烟。冷风从狭窄的窗缝里削进来,打散了浓密的烟雾。卧室里还残留着昨晚的气息,泼洒出来的酒,烟气,精油,还有精…液的腥味。
他望了眼杂乱的床单,上面的污迹早已被暖气烘干,留下油渍般的印子;唐晋北沉睡在污迹边上,鼻息均匀。
杭潮生扶了把自己的腰,碾死了手里的烟。他和唐晋北有十年没见面了,十年时间一晃而过,既快又狠。一把杀猪的刀,刀刀割在猪腰上。
他不由地想到那个孩子。
他们原本是要飞去北欧的,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偏在这档儿上,唐晋北支支吾吾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搞出了孩子。他强忍火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微笑。他摆出一个难度很高的表情告诉唐晋北,没事,你要真想认这孩子,咱们带去荷兰养。唐晋北好死不死地回答说,我搞上的可是顶头老大的私生女,脱不了身啦。他劈手打翻了唐晋北眼前的酒杯,指着鼻子骂他,他妈的,我以为你只是采个花,不当心被蜂蜜沾了屁股,没想你这么有志向,攀高枝儿去了。唐晋北耸耸肩说,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反正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后来的事不了了之,他一个人走了,唐晋北留了下来。等回来的时候,他对唐晋北没有了憎恶,也没有了挂念。以至于见到那个孩子,他也没什么火气。
干字比情字要好写多了。
唐晋北的手机响了起来,音量被搁到最大。“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听就知道是小葱的手笔。
唐晋北趴在床上,伸出只手把手机抓到耳边:“说。”
那头的人嗓门很大,嗡嗡地说了半天。唐晋北还没有睡醒,等那人说完过来很久才回了句:“啊?你再说一遍。”对面的人又吼了一通。
他的床伴终于,扶了把床沿,托着个腰,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窗边的挂衣架。杭潮生一言不发地和他托腰相对,隐隐觉得他俩像一对瞎折腾的老年夫妻。
唐晋北拿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瞪着杭潮生,像只愤怒的青蛙。“去抓毒虫。据说交易的毒品数量还不少。”
杭潮生耸了耸肩,好吧,关我什么事?
唐晋北昨晚大干了一场,思维动作同步地迟钝着,穿衣服跟卡带了似的,完全没有要去抓人的节奏。杭潮生只好提醒他:“喂,现在的毒虫跑很快的,你再磨蹭就白白早起了。”唐晋北还在磨蹭着,特别是穿裤子的时候。杭潮生审视了他半天,问了句:“你没事吧?可以跑吗?”
唐晋北别了他一眼:“有车。”他已经穿完了衣服,一手挎上包,连句再见都没说完便闪了人。
杭潮生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四点二十五分,对他来说也不算早了。他去冲了个浴,刮了胡子,打开冰箱找出了火腿和黄油。食物都是昨天刚买的,两人的分量。他不是很饿,也没什么心思,随意切下两片面包,往里面填了片火腿,把黄油丢回冰箱,穿了外套带上门,驱车去了港口。
大批的货船陆续抵达了港口,红的橘的蓝的集装箱叠在一起,四方四正,有种童趣的笨拙。冬天的太阳也比较懒,懒得从海平面下爬上来。远处的天泛着灰白色,是鱼肚皮被剖开洗净的白。
他的集装箱是深棕色的,打开了箱门,正好和银灰的卡车相衔,冻得半死的海洋生物哗哗地倾倒着,冰渣被溅了一地。杭潮生靠着轮船桅杆,手里托着早上做的三明治。干巴巴的面包夹着冻肉,面包和肉还都切成了毛边儿。
他摆了摆手,华明走了上来。华明是英国人,应该不介意吃这个。杭潮生把三明治递给他:“还没吃过吧?我这里多了一个。”
华明接过食物看了看,笑着说了声谢谢。他和杭潮生平行地站着,眼神在三明治和杭潮生之间笔直地窜。他趁杭潮生不注意,手往后一抡,食物就这么飞了出去。面包和肉之间没有酱料,刚一离手就分作了三块,两片面包跳水成功,剩下片火腿粘在了湿腥的甲板上。
太阳终于跳出了海平面,橘黄包着血红。杭潮生看了看表,七点钟了。港口被阳光一暖,沸起了人声轮船声卸货声。嘈杂的声音是浑厚无趣的立方体,和港湾上的集装箱一样。
一道尖而亮的声音很快穿破了它,岸边有人在尖叫。
没过多久,棕色集装箱的旁边围了一圈人。杭潮生跺了两下长筒靴,跳下船快步走过去。有个人看到了他,白着脸喊:“老大!箱子里倒出个死人!”
尸体一半埋在冰渣中,裸露出来的脸和手都被海鲜的壳片和冰刮破了,血糊糊一片。工人们看到杭潮生,纷纷退到两边。他走上去,用带着工装手套的手扒开冰块,捧起死人的脸仔细端详着。身后的工人小声地议论着,声音中透着惊怖。
华明迈上几步,来到杭潮生身边。他的老大面无表情地扯下手套,一粒粒解开死人外套上上的纽扣,衬衫纽扣,露出了青紫的胸膛。他剥光了尸体的上半身衣服,扳过来翻过去地看,眼光钉在死者的腰部。华明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