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气血上涌,连原本的懊悔都要消失殆尽。他哈地也笑了出来:“我还真没看错你。你骗我去平阳路,不就是怕自己悔了,可以让蓝特再去追杀我么?蓝特兴师动众来芒城,就是为了要我的命!就算我为了你,拨了几十号人过来又有什么用?他有备而来,我不是送死么?”
周轨一个劲儿地点着头:“犯不着为了我一个人白白葬送那么多人,你是这个意思么?”
李约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翻了砧板,直把上面的碎肉散了一地。“说到底,你就不该串通蓝特!自己脑子不清楚,现在还来给我装好人,你恶心谁啊!”
“我为什么不?”周轨觉得有些好笑。“我从来没看上过你,说好听了是怕你,说白了就是烦你这人,就算我合着蓝特算计你,又怎样?谁不想让你死啊?”
李约楞了半天,一字一顿地说:“你活该。”
周轨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脚下发软。不行不行,他想着,我要再剁些东西。。。。。他走近冰柜,打开了柜门。心里默念着,我要砍一只人头。。。。。他如愿以偿地在透彻发亮的冰面上看见了一个人头。那人不知是死前受了什么苦楚,半张脸红肿扭曲,奇丑无比。他伸手往冰面上一撩,那层冰竟是那么的薄,立刻散成了好几块。
冰下没有人头。。。。他不甘心,又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捞着,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周轨脑袋里几乎是窒住了,整个人也傻在那里。那是他自己的脸!
李约看着周轨石头人似的站了半天,忽然怪笑起来。他撕扯着自己的脸,把那本就不堪的半张脸抓得血肉模糊,他叫着:“李约啊李约,你好狠啊你!”
☆、逃
李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蓝特落得同个下场——守着一个相貌丑陋的病人过活。
周轨整个人都掉了魂,身体一日不比一日,精神也不大好了,变得寡欢,且寡言。他总是伏在窗口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托着布满刺青的半边脸。那三道刺青消了肿,落了痂,真成了三行干干净净的字,尖锐而刻毒地指着主人的身份。周轨原本长得就说不上好,这下就更糟糕了,简直像个恐怖分子。
李约总想着,自己对周轨好点,这种压抑的状态便会淡去。人毕竟拼不过时间。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他的空想罢了。
本营里越来越乱,他就算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危机四伏。危机来自于他身边。仆人,手下,潘淑,他们几乎打着抖站立在他面前,眼神却是有些恨恨的,甚至会闪过杀气。李约就像个末代国王,端着暴戾的架子坐在王座上,王座下的人纠结成一股股绳索攀升上来,扯着他的衣摆,拽着他的腿,要把他撕得粉碎。这样的困境让他难以对周轨保持温存的态度。恰好相反,周轨那张阴薄的脸只会把他的满腔怒火烧得更旺。
他们断断续续地争执了几次,一开始只是争锋相对互相讥讽,到后来干脆动起手来。李约没有再对周轨动过手,只是单纯的砸两件东西。直到周轨摔碎了他妈留下的珠宝,他才打了周轨一个耳光,还正好打在纹了字的半边脸上。从此之后,周轨再也没说过话。
周轨自从做了哑巴,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在李宅住着,对谁都没什么好说的,言语成了种累赘和负担。再说,他惯用的也就是“哦”、“嗯”、“好”这些字眼,这些话用点头代替就够了;至于对李约,反正他们说不了两句就掀桌子吵架,还不如不开口。
于是他选择永久地保持沉默。
李约总是很晚才回来。他老得很快,才三十多岁的年纪,眼角就长出了细密的皱纹,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疲怠的气息。毒蛇一般的李约,如今成了一头精疲力竭的骆驼。他总是一肚子牢骚,坐在周轨床边抱怨个不停。他们都想让我死,我有什么不好?杭潮生不比我仁慈,蓝特比我还狠,可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我爸妈让萨沙给炸死了,我舅舅又是个白痴,给我找了个有异装癖的性变态做下人,他还老喜欢摸我,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反正是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提防这些人有什么错?我清理掉两个不干净的有什么错?我不想死有什么错?我凭什么要死在别人手里?
周轨支着个脑袋,认真地听着。李约说着说着,便委屈地伏到周轨的腿上,像个孩子似地啜泣。周轨抚摸着李约,从脑袋到后脖颈,像在安慰一条挨了打的狗。每当这个时候,李约都会以为周轨原谅了他——因为自己早就原谅了周轨,周轨这样的态度,算不算已经摒弃前嫌了呢?他要求周轨能说些什么,周轨却用一个简单明了的手势告诉他,自己依然不会说话。
日子在时间的阴沟里一点点捱了过去,转眼又到了两月份。周轨坐在一排蜡烛前,觉得今年的生日比往年要隆重许多。这使他有些不自在。他今年三十三岁,不年轻,不健康,且丑陋。他能想象到自己这张脸在烛光下的骇人程度,这样的生日有什么意义呢?
餐桌对面的李约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对下人竟也和气了许多。等周轨吹灭了蜡烛,他给周轨切下厚厚的一块蛋糕,还叉下一块送进他嘴里。周轨对甜食早就没那么喜欢了,甚至有点嫌腻,可也不好破坏气氛,只能乖乖吃了下去。两人拘谨地吃完了整顿饭,虽说不上和美,可也算和谐了。
第二天早上,周轨被李约给生生地摇醒。李约恢复了冰冷甚至残酷的嘴脸,他说:“快穿好衣服,十分钟以后你必须到楼下来。”说完走出了房间。
周轨匆匆洗漱穿戴,吃了药,一溜烟地下了楼。李约坐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等着他,一边的地板上摊着两个手提箱。他看着周轨下了楼,便站起了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周轨:“这里是一万现金,两张卡,还有一张机票。东西都帮你收拾好了,你拿着钱和行李就走吧,”
周轨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楞看着他。两个下人拾起行李,强塞到周轨手上。李约又上前推了他一把,说:“我也想明白了,强留着你大家都不自在。我是有亏欠你的地方,这样也算勉强补偿你了吧。”
周轨听到补偿两个字,几乎难以置信,想了一会,又觉得蛮公平的,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把夺过李约手上的信封,拎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
傍晚六点的飞机被整整延误了两个钟头。周轨把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挡住了面孔。他嚼着已经失去弹性的口香糖,望着巨大玻璃窗外的黑色天空,上面飞机的尾灯扑朔明灭,像几欲死去的萤火虫。
到了七点半,天已黑得通透,候机大厅里灯火通明,落地玻璃窗便成了面巨大的镜子,分明澄澈地映着周轨身后的景物。他看见身后匆匆晃过去三四个外国男人,身量都差不多,低着头走得极快。他忽然觉出了一丝怪异,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登机口到了八点钟才打开,广播登记检票。周轨拿着票子,一个轻便的登机箱,排在人群的最后面。他在检票的队伍里看到了那几个外国男人,他们高大魁梧,鹤立鸡群。其中一个转过头来扫视了眼大厅。周轨忙低下头,脸色也蓦地一变。他当初被蓝特折磨了四五个钟头,把蓝特带来的人全记熟了。即便是隔了两年多的时间,也没有淡忘。那几个东欧男子是蓝特手下的人!
冷汗一道道爬上了周轨的头,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蓝特对机缘巧合营造出来的戏剧感有种病态的执着。似是偶然,却绝非偶然。他在这里看见他们,隔了两年多,一下子全又见着了。。。。周轨往后退了两步,好像受了什么指派,拔腿往回跑。
周轨出了机场,匆忙地打了辆的车,径直赶往李宅。
车停在了李宅的后门口。周轨下了车,看见里面漆黑一片,一点灯光都不见。他走进后院院门,绕着外面的走廊来到正门口。整栋建筑都是暗的,静寂无声,像头巨大的死物。
周轨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迟迟不敢摁下去。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不不不。。。。。。他太过紧张,手上失了力,门不觉地被开出了条缝。他咬了咬牙,干脆将门猛地一推。
玄关处的灯亮着,这盏灯一直都很亮,可以照见半个客厅。正对着玄关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的衬衫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雪一般的白色,白得发亮。
周轨喉咙打颤,低低地唤了句:“李约。。。。”
那人没有回应。周轨放大了声音叫道:“李约!”屋里依旧空寂无音,像退潮后的沙滩。他心里已经完全沉下了去,只想着,就叫三声,叫完第三声还没人应,就开灯。
他几近于神经质地喊了最后一声:“李约!”
屋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也只有他的声音。他数了三下,打开了客厅的大灯。
周轨的眼神从沙发掠上了房梁,他虚弱地往后倒退两步,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李约的头颅被挂在房梁上,满脸血污,身体却端正地坐在沙发正中央。脖颈断裂的地方拖出几条血筋,搭在肩膀两侧。
周轨吐了很久,吐得流出了眼泪。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也不知道怎么就半滚半爬地出了院门,跑到了很远的马路边上。路边停着好几辆的车,他扑到其中一辆上,用蛮力似地开了车门,一头翻了进去。
司机被他吓了一大跳,不安地问:“哟,是喝大了还怎么?你去哪儿呀?”
周轨半天都说不出话,他连人话都听不进去。马路上车来车往,充斥着喇叭声和人声,声音都是杂乱的,像被精神病人拍乱了的棋盘。它们和周轨脑海里的声音交相呼应,几乎构成了一个恢弘而震人的旋律。
逃逃逃。。。。。。
☆、回归
周轨蜷缩在火车的座位上,车窗明明紧闭着,可风还是透了进来,像渗入肌肤的毒。周轨觉得冷,且冷得不舒服,不由得愈发缩紧了身体。
他一路做着梦,可又好像不是梦。李约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在车窗外飘着,没有了脑袋的身体坐在他的对面,一身衬衫雪白得好似会发光,两边肩膀上摊着血筋。周轨在惊惧中醒来,望着车窗外涌动的黑色,越想越怕。他怕那里会出现一颗人头,追着他跑,可越是怕就越是要往窗外看。他一阵阵地发着汗,几乎到了脱力的地步,只能用双臂抱住了脑袋,强迫自己睡觉。
火车从芒城开回拉城花了八个钟头,他在窄小的车厢里像个精神病人似的作着自我斗争,实际上他也算是个精神病人了。
周轨在中央车站下了车,脚下发虚,因而走得轻也走得快。他把外套落在了火车上,只剩下里头的一件海军蓝衬衫。他瘦的离谱,衬衫穿在身上也就成了大褂子,在二月的寒风中哗哗飘着。他衣抉飘飘,头发飘飘,脚步飘飘,他妈的就像个阿飘一样一路飘到了断魂街。
旮旯酒店不但开着门,还全是人。周轨微微挡着自己的脸,从店门口走了进去,刚进去几步便吓得又退了回去。迎面的墙上挂了张相片,黑白的,巨大,镶着乌黑的框。相片里的人阴着个脸,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周轨抚摸着布满了刺青的右脸,发出个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我以前长这样!
顿然觉悟后,他便通身舒泰了。也不再挡着自己的脸,施施然走到了自己的遗像面前。那幅巨大的相片下放了个长条桌,有点神龛的味道,桌上放了个深粉红色的套娃。他心里嫌了句,骚气!打开了盖子,里面填满了泥状的东西,黑糊糊的——他凑近去嗅了嗅,还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好像是红豆沙。
周轨没有吃早饭,被豆沙甜蜜的气味一勾,肚子里都叫了下。他扫了眼桌面,上面居然很合他心意地放了把不锈钢勺子。周轨抄起那个勺子,捅进套娃的肚子里,深深地舀了一勺豆沙。他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大对,方才还吵吵嚷嚷的餐厅霍然静了下来。
周轨左手拿套娃,右手拿勺,半张着嘴,一脸茫然地转向了食客。
十秒钟后,整个餐厅的人惊声尖叫,他们两股战战,掀桌踹椅,蝗虫一般涌向了店门。旮旯酒店的门很窄,食客们为了逃出去都付出了惨痛代价,轻则擦破了皮,重则摔在地上变成人肉地毯。总而言之,周轨的到来引发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踩踏事故。
等人都走光了,贾成舟才油头满面地从厨房里赶了出来。他见了周轨,吓得花容失色,嘴巴一张:“哇——呀——”同刚见面时一样没出息。
周轨看到他,脑海里出现了四个字:鹊巢鸠占。他丢下套娃,一个箭步上去,将贾成舟按在了墙上。他很久没说过话,结结巴巴地骂了很久:“妈了个X,这遗像。。怎么回事?我还道自己真成了个阿飘,这下可好,生意都被你搅没了。。。。你说说,说说。。。你这么诅咒我是什么意思!我要让你吃。。。刀片!”
贾成舟眼神在周轨和勺子上回转,无可奈何地提醒:“你手上拿着的是勺子,不是菜刀。” 周轨木了半天,窘迫地松开了他。贾成舟呆呆地望着他,脸上忽地颤了下:“你瘦了。”
他蓦然惊醒似的捂住半边脸,别过身去。可贾成舟还是在他背后问:“你的脸怎么了?”
周轨放下了手回过身来,说:“没什么,就是变得更难看了。”贾成舟忍不住探出手,拢住了他的半边脸。周轨有五年没有见到贾成舟了,一时觉得不自在。他往后缩了下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要回来?”
贾成舟也不好意思起来,岔开了眼神回答:“在这儿呆了一年了。”
“你去哪儿了?”
“你让我想想。”贾成舟托着个下巴,舌头在口腔里饶了半天,才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吇密”
“什么?”周轨一脸刚吃了泻药的样子,“什么鬼地方?”
“山美水美人更美。”
“就是太阳比较毒?” 周轨发现贾成舟黑了一些。
贾成舟往自己脸上摸了把:“就是太阳比较毒。。。”
周轨哦了声,又绕回去问:“你干嘛回来?”
“我听说你死了。。。。。海帮全灭了,我以为你也死了。。。”
周轨本想说“所以你占我的地方敛财来”之类的话,可放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要是搁在五年前,他一定会说。可如今是如今。。。。。他轻轻叹了口气。
吇密位于西南部,山高皇帝远,是个敛财赔命的好地方。贾成舟在吇密混了三年,一开始帮着朋友做点烟草买卖,偶然得了些门道,接触了军火生意,一来二去也发了些小财。贾成舟生性不喜争斗,加之赚够了钱,很快便对那里的生活厌倦起来。
后来他从道上的朋友那里得知海帮内部出了乱子,又恍惚听闻周轨也在里面。不知怎么回事,他竟隐隐感到心焦。没过很久,海帮便被蓝特全灭了。贾成舟有点犯堵,可思来想去又没有离开的必要。
吇密的春夏闷热潮湿,像被丢在火堆上炙烤的密封罐头,到了冬天却寒冷刺骨。贾成舟辗转在疑云中浑了脑袋。他在某个沉闷的下午拨了串号码,电话一直占线,他打了两个礼拜。窗外的花从来不按时季开放,红千层,鸡蛋花,紫荆,开了一道又一道。贾成舟被它们熏得有点胸闷。
电话在一个月后才被接通,他冲那头的杭潮生抱怨了近半个小时。杭潮生的脾气依旧很好,一声不吭地听他骂,完了说出三句话。你还活着?你好像变了么。周轨应该死了。贾成舟手心出了层细细的汗,手指沾在了听筒上。窗外呼呼刮起了风,他望出去,发现庭院里的花全谢了。那年的冬天来得异常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