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宫中传来消息,说长春宫的曹贵嫔生了一位帝姬。作为王府少不得要送去贺礼,她便让心腹围珠去叫管家周绍良到前厅,顺便将账本一道带来。
周绍良在厅堂敬候,尤静娴在绕翠的搀扶下坐到主位上,主仆之间用一道山水绣屏风隔开,只听她开口道,“周管家,前些日子我身子重,府中的大小事暂时都交由你来料理,辛苦了。”
周绍良躬身一礼,恭声道,“王妃言重了,为王府效力乃是小人的职责,岂敢说辛苦呢。”
尤静娴翻了翻账簿,见到上头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却未注明用处,心生疑惑,问道,“账上那五百两银子是做什么用了?”
周绍良支支吾吾道,“回王妃,小人也不甚清楚。王爷只说有急用就遣阿晋到账房支走了。”
“荒唐!”尤静娴一改慢条斯理的语气,冷笑道,“这么大一笔银子花出去你竟然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王府要你这样不管事的管家是当摆设么?我看多半是你中饱私囊,自己私吞了混赖到王爷头上。你打量着王爷素来宽和待下,就敢无法无天起来了,嗯?”
周绍良额头直冒汗,跪地道,“王妃恕罪,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凭空捏造没影儿的事情啊!小人确实冤枉,您不如招了阿晋来问问……”
尤静娴对围珠道,“去把阿晋给我叫来。”又指着周绍良道,“先把他带下去,等查问明白再发落。”
“阿晋见过王妃。”
一进屋子,阿晋就感到气氛不似平日的轻松,左右侍立的丫鬟们个个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当了出气筒。
尤静娴冷着脸道,“我问你,王爷近来常去哪儿?”
有屏风阻挡,外头的人看不到尤静娴的表情。但阿晋自小做玄清的小厮,宫里的人情世故也见得多了,听到尤静娴不似往常的温和口吻,此时也有些胆战心惊,不常发火的人突然发起火来才叫人有受的呢。遂格外恭敬答道,“回王妃,王爷除了进宫给太后请安之外,就是按老时候去探望太妃,并不去其他地方。”
“那我问你账上的五百两银子做什么用了?上个月宫里可是出了喜事要做人情贺礼?”尤静娴道。
涉及浣碧,阿晋有些犹豫起来,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尤静娴。毕竟浣碧的身份不能张扬,但听尤静娴的语气若不实话实说只怕不能善了。王爷和王妃是夫妻,夫妻之间荣辱共存。要是瞒着王妃,万一让她和王爷起了嫌隙就是他的罪过了。阿晋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尤静娴。
尤静娴见阿晋迟迟不肯张口,暗想莫非是极重要机密的事情才叫他如此为难,遂道,“都下去,留下围珠,绕翠伺候。其他人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
待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阿晋将事情始末详细告知了尤静娴,后者一听就急了。
玄清怎能自作主张领了个罪奴进门,倘若被御史上奏弹劾,说他贿赂官员,徇私枉法,清河王府岌岌可危!那个何绵绵既然是罪臣之女,见不得光,又敢与有妇之夫未婚生育,可见根本就是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女人。生下来的女儿会是什么好货?多半和其母是一丘之貉。
太妃上了年纪糊涂,玄清怎么也是脑筋不清楚呢?尤静娴从前对温和慈爱的舒贵太妃还是颇有尊重的,但听了今日之事,觉得婆婆此举太不妥当,皇帝对外戚的严厉防范是举朝皆知的,玄清又曾经与他争夺大位。夹着尾巴做人还怕被鸡蛋里挑骨头呢,哪有上赶着给人家送把柄的!
出嫁前沛国公对这个女儿说的很清楚,玄清就是一辈子当闲王的命。王室权贵早就远离了权利中心,朝廷只管花银子养着,政事却是一点插不上嘴的。当今皇上极看重手中大权,但凡有一点点小苗头都会扼杀在摇篮里。玄清却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作案,把皇帝点名抄家问罪的祸根保下来,简直是昏头了。
尤静娴下定决心要除了浣碧这个祸害,对阿晋道,“那个浣碧一直跟着太妃住在安栖观里?”
阿晋知道捅了篓子,不敢再吞吐隐瞒,立马答道,“是。”
“你先回去,不许声张,王爷回来我自会与他说明白。”尤静娴警告道,“若有半个字漏出去,咱们王府也容不下你……”
“阿晋明白,王妃尽可放心。”
出了厅堂,阿晋只觉得背后衣襟全都汗湿了,心中想着王妃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比王爷还厉害。浣碧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说实话,他对俏丽的浣碧还有点朦胧的小心思,但一涉及到自己的性命,阿晋还是决定别多管闲事了,王妃是王府的当家人,她高兴了自己才有活路。
☆、斩除
舒贵太妃出家修行,身边只带了一个积云。如今有了浣碧,积云从前干的活自然是交给年轻体健的来做。
寒冬腊月,浣碧正蹲在溪边洗衣裳。冰凉刺骨的溪水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揉搓着被冻得发硬的布料,手指也红肿得跟萝卜似的,心里不禁抱怨起来。过去在甄府这样的重活都有底下的粗使丫鬟婆子们干,何时轮到过她。太妃好歹曾是皇室中人,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出宫伺候,白叫她吃苦。
想到自己命运坎坷,浣碧发泄似的用捣衣槌狠狠砸向平摊在大石头上的衣裳。忽然,有两个人从背后制住她,一个捂住她的嘴,另一个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拿绳子捆了。浣碧连头都来不及回就被麻袋罩住捆粽子样的抬走了,口里塞住布往不远处等着的车里一扔。
浣碧惊恐万状,拼命挣扎,绑她的人见她不老实狠狠打了一棍子在额上,顿时令她眼冒金星,只能呜呜叫着。
马车颠簸着离开了安栖观所在的山头,浣碧两眼一抹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快吐了。大约有个把时辰,她被人扛着下车走了几步路又重重的被扔到地上,疼得她眼泪直流。
这时候,听到一个文雅的声音,“把绳子解了。”
有人替浣碧松了绑,手脚极重,抓得她头皮发麻。浣碧乍见了光线,一时睁不开眼,觉得看什么都是白花花的。待视野恢复清晰,就见到一个肚腹微微隆起的妇人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辨不出喜怒表情。
“你就是浣碧?”
“是……我是,不知道夫人您是哪位?为何要抓我来?”浣碧见她穿着素雅,但头上带的却是一支稀罕的点翠凤簪,大约不是平常人。心中惴惴,不敢造次。
那妇人正是尤静娴。见浣碧脸上泪痕斑驳,颇有梨花带雨的姿色,不觉皱了皱眉头,语气一冷,道,“你的案子发了,王爷也保不了你。”
浣碧闻言大惊,磕头道,“夫人明鉴,是王爷把我从大牢里救出来的,说是以后叫我服侍太妃的。求求夫人,看在王爷和太妃的面子上救救我吧!”
当真是个红颜祸害,就靠这张狐媚脸蛋迷惑了王爷和太妃。尤静娴听她口口声声拿玄清和舒贵太妃作挡箭牌,也看出浣碧不是个省心安分的人,心眼大着呢,断断不能留下。遂道,“你本就是罪臣之女,如今更添了一桩攀咬王爷和太妃的罪过,哪里还有活路给你!”
浣碧失声哭道,“我是王爷救的,夫人只管去问王爷,他一定会救我的。”
尤静娴不欲和她多纠缠,示意屋中的两个体壮的仆妇上前按住浣碧,道,“安栖观你是住不得了,我也不想要你的命,将你发卖到外省算是了结。”
浣碧还想分辨,仆妇立刻拿布堵住嘴,不许她再出声。
外头叫来等着的牙婆进屋,她不识尤静娴的身份,但光见其不俗的气度也知道定是个达官贵人家的夫人,赔笑道,“夫人唤小人前来有何事吩咐?”
“家里有个不规矩的丫头犯了错,我是留不得她了,你瞧瞧值几个钱?”尤静娴淡淡道。
牙婆走上前细细端详了浣碧,见她生得年轻标志,细皮嫩肉的,哭红了眼睛仍然是楚楚可怜,猜想多半是爬床勾引男主人才落到要被发卖的地步,殷勤回道,“回夫人,能值个七八两银子,不知您想要多少价钱?”
尤静娴原本就不在乎几两银子的事情,挥挥手道,“钱就算了,想必你也看出来她不是个听话的,把她卖远点,别再让她找回来就成。”
牙婆白得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欢喜得都疯了,连声夸尤静娴是个善心人,活菩萨,拍着胸脯道,“夫人放心,我钱婆子别的不敢讲,保证把这事儿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叫她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回京城来。”
跟在尤静娴身边的围珠听到这粗俗的话忍不住轻笑,尤静娴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那就交给你了,这丫头一张嘴顶不老实,你得看紧了,别听信了她说的鬼话。”
牙婆抓着浣碧回到住所,浣碧大喊大叫,说她是官家小姐,牙婆一个耳刮子打过去,骂道,“贱皮子,再不老实仔细老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浣碧又磕头求她,牙婆干营生干了几十年,早已练出一副铁石心肠,不耐烦听浣碧啰嗦,趁着吃饭的当口给她灌了哑药,叫浣碧再想喊也喊不成了。
浣碧哑了就想法子逃跑,跑了被抓回来,再跑又被抓回来,抓回来就打,打了再关,关了再饿,原本一个好好的标志丫头被折腾得面黄肌瘦,打得遍体鳞伤。
牙婆带她去了些要买下人的大户人家,可人家一见浣碧的姣好长相都纷纷摇头,加上又是个哑巴,谁也不肯收她。牙婆无奈,白养着一个祖宗吃喝都要开销呢,最后找了个外地的穷山沟,当地多的是娶不上媳妇的光棍。
浣碧的脸蛋生得好,就算是哑巴,牙婆给她收拾了一番换上八成新的衣裳还是能唬唬人的。
村里的老光棍看浣碧确实不像干过粗活吃过苦的人,没干过活的人没力气也跑不掉。她又是个黄花闺女,比着甄嬛的例子养大的,自然比村子里的村姑漂亮百倍,落在光棍的眼里如同九天仙女下凡,一百二十个愿意,立马成交。
浣碧被人像货物似的挑拣,心中惊恐,挣扎着就想逃,被牙婆和买主抓回来绑在床上。牙婆收下十两银子乐滋滋的走了,留下浣碧的卖身契落在光棍的手上。
过了半年,浣碧有了身孕,生了个丫头。光棍不乐意,狠狠揍了她一顿,继续折腾她。她没法开口说话,又不识几个字,想托人捎信也不成。又过了三年,生了儿子。这时候的浣碧再不是昔日府邸里养尊处优的“二小姐”了,她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带孩子,迟一步男人的棍子就会招呼到她身上。
地里割草的时候,她偶尔会抬头望着朝东的方向,只望见重山阻隔。但为什么要望,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浣碧失踪,太妃让玄清找了许久也没有音讯,伤心了一阵也就丢开了。只当是她心气高,不愿意孤老在山中,自谋出路去了。
玄清对浣碧的事情上心纯粹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并无多余的绮念。既然对方不愿意留下,他也不必再多管闲事,从头到尾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只一心等待自己和尤静娴的孩子出世。
曹琴默在孩子满月时穿着贵嫔的服色到昭阳殿给朱宜修行礼,她的脸色仍留有一些苍白,可见生产时确是九死一生,朱宜修道,“谨贵嫔曹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曹琴默低头三拜,恭敬答道。
“剪秋,扶谨贵嫔起来,她产后虚弱才调养好的。”玄凌在侧,朱宜修当然要做出一副贤德仁后的样子来。
“多谢皇后。”曹琴默坐在下首,敛眉垂首。
玄凌笑道,“这个封号还是皇后替你选的,朕觉得甚好。你可喜欢?”
曹琴默道,“臣妾多谢皇上皇后抬爱。”
“曹妹妹侍奉皇上一向尽心尽力,恪守女德,谨慎恭顺,这个字实至名归。皇上,既然晋了贵嫔,那曹妹妹也就是长春宫的主位了。”朱宜修和颜悦色道,“今日还是帝姬的满月,皇上不如先和曹妹妹去重华殿,臣妾换件衣服稍后就来。”
今日曹琴默是主角,朱宜修自然不会去抢她的风头,顺水人情还是要做做的。
重华殿已然装饰一新,太后也出席了孙女的满月礼,朱宜修看到跟在后头的芸娘手里怀抱着予涛,神情闪过一丝黯然,飞快掩去了。
玄凌替帝姬定下封号为温仪,朱宜修则取了名字,良玉。
曹琴默风头无两,脸上带出些得意之色。其他人还好,唯独华妃神情郁郁,眼中闪着晦暗不定的光泽,曹琴默的命真大,居然没死,现在又成了一宫主位。当年被华妃的光芒掩盖的人一一出头,叫她如何能不着急呢。
朱宜修没心思管华妃的不平嫉妒,她想着予涛就快要会说话了,太后却迟迟不肯把孩子还给她,莫非真想要她们母子生分么。放在膝头的双手隐在袖中,紧握五指。
予沣和永泰两人坐在一起,偷偷说了几句悄悄话。
宴席结束,永泰在返回昭阳殿的路上,道,“皇祖母为什么还不把小弟弟还给母后?我看皇祖母喜欢他比喜欢我和皇兄还要多。”
“元安,别胡说!”予沣立即出声斥道,转头看身后其他的人与朱宜修的轿撵都相隔甚远,永泰的话她们应该听不见。
“元安,听你皇兄的话。别乱说,传到皇祖母的耳朵里要受罚的。”朱宜修盯着前方的路道。
永泰明亮的眸子转了转,道,“母后,你不能找皇祖母把弟弟要回来么?”
“你也说了,你皇祖母想留你弟弟在身边,母后能硬拦着不让他们祖孙相处么?叫你父皇知道了,母后也要挨骂的。”朱宜修道。
“那让父皇去把小弟弟接回来。”永泰提议道。
朱宜修缓缓道,“你父皇不管这种事情,否则他很早就会替母后开口了。”
永泰悻悻道,“弟弟有皇祖母帮着,父皇喜欢他也比喜欢我们要多。”
“元安,你记住,忍字是可以写很久的,母后不会坐等着和涛儿分开。”朱宜修一字一顿清晰道。
予沣拉着朱宜修的手,道,“母后,不要难过,您还有我们呢。”
朱宜修安慰的笑道,“母后没有难过。”在宫里难过只能放在心里,不能放在脸上。
天长日久,姑妈,走着瞧吧。
☆、归还
大地回春,乾元十二年又到了。
午后,朱宜修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剪秋入内道,“娘娘,李长来了。”
“叫他进来。”朱宜修端正容色,恢复母仪天下的皇后模样。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李长行礼道。
朱宜修微微抬手,道,“李总管不必多礼,可是皇上有吩咐?”
“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皇上请娘娘即刻前往仪元殿,说有要事相商。”李长恭敬答道。
“噢?这么急,出了何事?”
李长嗫嚅了一下,道,“似乎是赫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