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冷静点……”徐胜文无赖之下飞也似地朝连部指导员的寝室奔去,但尚未等他奔到连部,就发现指导员正带人急奔而来:
“李津出什么事了,那声音……”
“指导员,你来了啊,赶快去制止一排长!”
“我猜就是他了……这小子也干混帐事了?”顾不得和徐胜文说什么,指导员带人快速向禁闭室奔去。
“徐胜文,一起来,把这门撞开!”几乎毫不犹豫,指导员不要命地撞向木门,合数人之力,“咣当”数响,厚重的木门终于倒地,但此刻禁闭室里已经毫无声响,李津呆坐一边颤抖着,一排长却木然站立,身边是数截断了的皮带。
“许海波,好你个许海波……”指导员也开始声音发颤了:“这数截皮带……恩,两根皮带,你竟然打断了两根皮带,你好啊……”
“李津……别怕,你有罪,他也逃不了!”指导员试图安慰颤抖着的李津,却被李津一把挡了开来:“排长,别打我……求你别打我……”
“难道他……疯了?”反复劝慰着李津,可李津只是念叼着那几句话:“排长,别打我……求你别打我……”
“来几个人,李津送医院,一排长,把他关这里!”指导员扔下几句话后,狠狠瞪了一排长一眼,随众人护送李津而去,只有徐胜文默然站在窗外。
“徐胜文,你没走吗?”良久一排长叹息一声:“你是对的,可我明白得太迟了!”
“那你为何还这样做,你不知道这是违法吗?”徐胜文语气近乎冷酷。
“你说的是现在?不妨告诉你,李津不疯就得死,这些日子以来,就你和他走得更近,如果有可能,麻烦你去告诉他,不管怎么医,千万别好,就这样一直疯下去……”
“你……我明白了!可你这样做,你自己怎么办,你把他打疯了,那自己呢……”
“如果能让我代替李津,我心甘情愿,我是他的排长,我从没尽过排长的责任,最后还把他打得这么惨……断了两根皮带!”许海波的声音逐渐激动:“真的,算我求你,你叮嘱他,千万别好……”
“你……你个蠢货,你和李津一样蠢……”徐胜文突然呜呜悲泣起来,即算以前做孬兵的时候他也从未这样哭过。
♂ 第三卷 再度为兵 ♀
→第十三章 … 生命之颤(五)←
李津没好,他真的被排长打疯了。
“排长,别打我……求你别打我……”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叼,无论旁人问他什么,却也总是视若无睹,
L师医院里,指导员和连长廖凯,已及一排的众多战友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不少人眼角噙满了泪。
“别问了,除了这句话,他不能说别的了!”医院军医叹了口气:“一个多星期了,一直是这句话,如果能好,早好了……”按照院方的说法,这一顿毒打,很可能刺激了李津的脑神经,加上事前就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这个人基本废了。
“许海波这畜生,他真下得了手……”指导员强抑悲愤:“不管了,让他上法庭,我管不着,我也无能为力……”
“事情没出前的那段日子就你护着李津……胜文,我求你一件事,你,留下来吧,照顾他几天,或许能有转机……”
“指导员,放心吧,只要能对李津有所帮助,我愿意!”徐胜文点点头,望着痴呆似的李津,却也百感交集:一方面他是希望李津能好的,否则现在这样做个木偶人,简直生不如死;另一方面,如果李津没事,却又必须伏法,去偿还三班长那条命,他已经没了生存的资格……一排长交代徐胜文做的事,无疑已经不必多此一举了……
入夜,静得可怕,除了偶尔听得一两声呼吸声,还有就是些不知名的虫鸣,徐胜文躺在隔壁的病床上,望着熟睡中的李津,情不自禁坐起,又感慨起来:
“你总以为自己很聪明,比我聪明,比郝龙也聪明,总以为自己很拽,做了这么多年通信员班长吗,你就吃不得亏,所以你无法忍受班长排长,终于做了傻事,你把三班长给炸了……可凭心而论,三班长他该死吗,或者他的方式是不对的,但你信吗,无论他怎么训你骂你,也都是为你好啊,他希望你做个好兵——换在战时,他就会帮你挡子弹帮你杀敌人,肯定像个班长一样保护你,可你却炸了他,你说,你像话吗……”
“至于排长,你认为他一直很讨厌你,他把你当阶级敌人吗?这你就更错了,是的,他打你,他常常打你,现在还把你打疯了……别的不说,就这次,你知道吗,他这次打你是豁出去打的,他打完你自己得进大牢,他打疯了你你可以活着,但他自己就必须进监狱甚至代你去死,你说,你还能怪排长吗!排长说了,他要我千万叮嘱你,你就这样疯下去,一直疯下去,你就可以活了……你知道这意思吗,他这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你把死的希望留给自己……可这有什么意思呢,你生不如死,排长却要蹲大牢了,呜呜……”
说到这里,徐胜文一滴热泪情不自禁掉了下来,滚烫的泪水滴在李津僵硬的手掌,突然好像有了感觉一般——那手蓦地扯住了徐胜文。
“你……你能听到我的话?”徐胜文兴奋之后,却又缓缓将李津的手放开:“你听不懂,我知道,你是无法好的……”
“我……我听得到!”李津咬着牙,良久才迸出一句话,徐胜文一喜,却又瞬间惊出冷汗:“住口!”双手遮住李津嘴巴:“告诉你,别说话……你还和以前一样,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刚听你说到排长,就突然有感觉了,真的,非常感激你,我差点又铸成大错了!”李津强自坐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真的忍心让排长替我受过,替我去死……你能这么狠心,可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我已经很混蛋了,从咱班长炸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明白,我很混蛋了……”李津抱着头,眼睛里分明噙满泪水。
“那你打算怎么办?”徐胜文近乎木然,李津和一排长总得有个人要走,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帮谁了,何况,让徐胜文做违心的事,无论如何也是很难的,他在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自己选择吧……
“排长不该死,他还有用,可我,真的没用了,自从我把班长炸了后,我的灵魂已经走了,我跟班长走了,可是排长,他还有一排人在等着,他不能走!”李津突然猛地去拔身上的输液器,却被徐胜文死死地抓住,输液器受震掉下,血液开始倒流起来,
“哈哈哈,好,把血流光也好,我这样的人,只配去死,浪费这么多药水干什么……”
“李津,你混蛋!”一时不能阻止强自拔针时的血液倒流,徐胜文大叫起来:“军医呢,军医过来,病人出事了!”
“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一众军医纷纷快跑而来,看见殷红一片的输液瓶大叫起来:“快,把塑料瓶提起来,这么简单的常识不懂吗,瓶子必须高过病人头顶!”
“我,我刚才被吓糊涂了!”徐胜文红着脸:“病人想自杀,我一力阻止他,所以……”
“他好了吗?”为首的军医冷笑一声:“好好的一个班长,没死在战场上却让你炸死了,这倒好,你这一发病,又差点害了一个排长,还想自杀,你有资格吗?”
“不,我不会自杀,我只是想……把这药放我身上纯粹浪费,我想将他拔掉!”
“拔掉?行,拔掉当然可以,可是你如果因此死了,你们排长,谁来救他,你真的还想他死?”军医冷盯着李津。
“我不想……不想他死!”
“那就给我好好养伤,伤好了,你们排长就没那么大的事了,至于你们班长的债,如果你是个军人,是个男子汉——自己去还!”
“我会的……谢谢你,军医同志!”躺在病床上,李津真挚地向军医道谢,那目光却刺得徐胜文难受。他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从没上过战场,却像极了在体验着战场上的那种生离死别,而这种感觉,又只有用战友的血才能让他们感受到。
♂ 第三卷 再度为兵 ♀
→第十四章 … 似是故人(一)←
李津是三日后康复的,康复对他并不是好事,因为自那一天起,他就要前往军事法院,很快,等待他的还将是死刑的判决。然而他走的那一天,心情却是愉快的,他郑重又郑重地告诉我:我不做孬兵,请你转告排长,我只想做个好兵,我的黑锅更不需要别人来背,我想,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来解决,我不知道这一次排长能不能谅解……
是的,谅解,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李津走到生命的尽头最终还是这句话,想起20世纪80年代中越之战的那段日子,理解万岁成为中国军营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之一,可过了这么多年,关键的时候还是这个词。
其实一排长自己又何曾不需要理解!
8连这件事,三班一下走了两个人,其影响之坏,不仅8连、整个3营,甚至L师,乃至整个集团军都感受到了其地震似的余波:整顿,无休止的整顿,一周,两周,军事训练基本遗忘了,8连所有的战士都在内心打下一个又一个问号,整顿到底何时结束,8连到底何时恢复……虚幻似的荣誉连队——枪之魂8连早已成为历史,人们痛苦的是,英雄8连的称号似乎也因此大受侮辱……
毫无疑问,连长、指导员以及一排长自己都受到了记大过处分,不同的是一排长还必须停职服役,至于什么时候恢复他的排长身份,却根本是个未知数,这一点他和我的停职不一样,我没犯错,可他犯了大错。
我代替了班长的职务,不,应该是排长的职务,因为按照指导员的安排,我成了名符其实的三班长,可在一排长没有恢复职务之前,一排长的工作是由我全权负责的。
“今天我宣布三件事,第一,连队的中心任务依旧以学习整顿为主,各班抓紧时间学习政治理论和军事理论,熟记条令条例,务必处理好官兵之间的关系……第二,必须时刻记住,部队是个大家庭,每一个同志都是家庭中的一员,需要相互关心帮助……两头冒尖表扬先进鞭笞后进不是不可以,可那需要讲方法的,今后不许蛮干,不许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待自己的同志……第三,8连自我和连长起,所有责任人都受到了处分,按照通常说的,8连成了落后连队了,很多人都感到了前途迷茫,但我要说的是,8连还是8连,8连需要重新振作,8连经历那么多大风大浪,战场多少次生死存亡,多少回战火后的英雄前辈依靠一两个老8连重新担负起重建8连的重任,到了我们这一代,能够这样不费一枪一弹、窝窝囊囊地让8连从此消亡么?不,如果那样,我指导员是罪人,8连所有的战士都亏对先辈……我希望,即使是学习整顿,也要象爷们一样,拿出我们爷们的干劲来……”
指导员一直在给同志们打气,好像自始至终,他就从来没有消沉过,他私下告诉我,他是不能垮的,他垮了,8连就真的垮了,因为连长廖凯被这件事情牵连也受了一个处分,一直盼望的那个副营长任命早已经成了奢侈物,虽然他从来表示过后悔,可指导员知道,廖凯是消沉的,起码他和部分同志一样,已经放弃了……8连重新振作,谈何容易啊。
“指导员同志,学习整顿目前是中心任务,可有一条,连队下步该如何走?大家看看这周围,包括我们3营,所有的连队都陌生了,该走的走,该来的来,到目前为止,他们应该算稳定下来了吧……然而8连呢,一直在学习,8连的定位到底是什么,专业呢,训练呢?所有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不要告诉我你们是炮连——反坦克导弹连,上级只是通知我们,可以暂时按前炮连的专业训练,一天没有专业定位,8连就一天不稳,这刚刚演习对抗因为表现一般“枪之魂”8连的训练被停,才做几天老八连的兵啊,又出这么大的事,真的,我真不希望,哪一天或许上级一纸命令,一直自豪的英雄8连就不存在了,刚刚结识的这些人缘又没了……我不是危言耸听,我告诉同志们,希望大家有危机意识……”
廖凯激动时刻,指导员拼命吧嗒着他的烟,这些日子来,平时很少抽烟的指导员成了烟鬼了,廖凯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或许所有的人都在这样想,可问题是,他是连长,连长都挺不住了,还能靠谁呢,指导员深深地懂得此刻的处境。
军号又响了,一排长孤陌地抖动着自己的被子,准备洗漱了,在以往,排长准备洗漱,往往身子未动,早有战士抢先帮他整好了被子端好了洗脸水,甚至连牙膏也为他挤好了,可今日不同。
一排长不得不和所有的战士一样,拥挤着等待自来水,洗漱的时间只有10分钟,可一排长不惯于和战士们一样,每每有战士抢来装水,他便自动让到一边,而今天,竟无一个战士和他客气,他明白,这是被大家透明化了。
10分钟刹那即过,一阵急促的口哨吹起,连值班高声喊着:“熄灯,谁还在洗漱间,给我滚回排房去!”
“没听到我的话吗?”二排长洪训兵一脚踹开洗漱间的门,愣住了。
“一排长,是你,怎么现在还在洗漱?”
“我动作慢点,请见谅!”一排长甫甫将毛巾挂上:“水龙头只有这几个,战士这么多,以往我总催战士们快点,现在终于知道难处了!”
“你变了!”洪训兵叹气:“可这样不是办法,听其他同志说,已经好多次发现你熄灯后洗漱了,还有早上,你也是洗漱最迟的一个,这样影响不大好吧!”
“我知道……可我……确实没有办法!”一排长默默望着他:“想骂就骂几句吧,我已经不是排长了,停职和撤职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我如果骂你,岂不是要走上你的老路吗?”洪训兵拍拍他的肩膀:“海波啊,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最重要的是面对今日,不过你确实需要懂得,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不行,真的,你是个很优秀的军人,可你做排长,哎……”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能骂我,这样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战士们的感情!”许海波动情地说:“熄灯后一响,按规定是必须睡觉的,你理应惩罚我!”
“我只能告诉你,强调任何理由都是多余的,如何作到和战士们一样准时洗漱,这才是你一排长当前必须考虑的事情……”洪训兵悄然转身,就此离开了,被他踹开的洗漱间的大门似乎依旧在轻微颤动着,刺激着一排长的眼睛,他不明白,日子为何走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
♂ 第三卷 再度为兵 ♀
→第十五章 … 似是故人(二)←
又到用餐时间,其他班排早已开饭,一排三班这张桌子却静得很,所有的人依旧坐得端端正正,似在等着什么人。
良久,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桌旁的几个战士抽了抽鼻子。
“好臭!”一名战士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声,徐胜文回头瞪了他一眼,那战士随即转过头去,他是新兵石天龙,高中毕业,是个思想比较活跃的小伙子,当初李津那一脚,就是他踢的,见徐胜文似乎发怒,顷刻不敢吭声了。
晚到的是一排长,这段时间他因为主动去为排里积肥,常常很晚用餐。
“不是说过吗,不要等我,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一排长责怪似地望着徐胜文:“胜文,以后记住,别等我了!”
“你永远是一排的排长!”徐胜文接着厉喝一声:“开饭!”便开始带头低头用餐。
“石天龙,你干什么!”突然看见新兵石天龙两手趴在桌子上,撑得老开,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新兵连没教过吗,吃饭的时候只能右手持筷,左手垂直向下,不能影响别人用餐!”
“报告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