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小阿姨有事外出而自己在厨房烤面包的薰听见江睿阳大咳特咳,连忙跑进盥洗间。
「没事吗?」站上垫高凳,薰拍著江睿阳的背,江睿阳抬手挥了挥表示自己还健在,薰才带著忧心的眼神继续去烤面包。
缓下杀人咳嗽,江睿阳抬首看向镜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咳的还是什麽,他脸色难得红润。
不想给薰听到,江睿阳抱头扭紧腰无声尖叫,以抒发自己内心那混著羞愧、不敢置信、想自体爆炸、还有一些拉里拉渣乱七八糟的情绪。
似乎,他只是说似乎,不,不用任何人来告诉他,他似乎、应该、好像想起来了。
怎麽会?
早上醒来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床上,而且小孩也从门外走进来……那应该是梦才对。
但梦怎麽可能如此真实?
香香的,软软的,温柔的。
嗅觉触觉甚至听觉都渐渐在脑中苏醒。
江睿阳看著自己颤抖的双手,再也无法逃避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他,英俊潇洒才气纵横的江睿阳,昨晚抱著一个小孩哭。
代表昨晚,小孩看见「阳阳哥哥」哭。
NO--
江睿阳持续扭紧腰抱头无声尖叫。
「阳阳哥哥,早餐好了唷。」
薰探头进盥洗室,看见江睿阳回头对他颔首轻轻微笑,那一笑犹带小病初愈的纤弱与属於早晨的清爽,薰脸红了红,缓缓缩回去。
江睿阳带著微笑缓缓转身,继续扭腰抱头无声尖叫。
「英俊潇洒才气纵横的阳阳哥哥哭了」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这种只能偷偷关在厕所发生的软弱表现,怎麽可以让薰看见?
怎麽可以让这麽崇拜他的薰看见?
全世界他最不想让人看见「好帅好厉害的阳阳哥哥哭了」的就是薰啊--
江睿阳表情极尽夸张地扭曲,无声尖叫了二十秒後,扭回腰站定身子,恢复面无表情将牙刷完。
电视上正播著让人看了嘴巴开开的儿童节目,元气的大哥哥大姊姊正带著一群嘴巴开开的儿童做体操。
坐在餐桌前,江睿阳咬了一口面包,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看电视的薰。
「薰啊。」
「嗯?什麽?」薰转过头来咬咬面包。
「薰啊。」
「什麽?」
「薰薰薰薰薰啊。」
「什麽什麽什麽?」薰笑了出来。
「那个,昨天晚上……」
「欸?」
江睿阳眼睛眯起,表情严肃,让薰不由自主吞吞口水。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就是,那个……」
我喜欢你喔。
话说到一半,江睿阳就看见薰手松了一下,面包掉落在碗里,薰的表情有些诡异,渐渐泛起红晕。
--啊,他一定是看见我哭了。江睿阳在内心吞拳头逼自己冷静。
--啊,他一定是听见了我偷偷说喜欢。薰在内心慌乱地原地跑圈圈。
--虽然觉得被薰看见了也没什麽关系,但总觉得非常那个,他的形象啊,他最想在这小孩面前做英雄的!英雄是不会哭的,可是他抱著小孩哭了,而且还边发烧边哭像个败尺一样!江睿阳在内心奔跑用头撞破一道又一道的巨墙。
--虽然被听见了也没关系,因为薰本来就喜欢阳阳哥哥,可是……阳阳哥哥的表情好像怪怪的呐?因为听见薰说喜欢?觉得薰怪怪的?啊啊不知道全都怪怪的!薰在内心捂脸滚来滚去。
「我回来了……欸,你们两个干嘛?」
小阿姨放下包包走到餐桌旁,看见一大一小低头沉默啃面包,气氛非常凝重,而且两人的耳朵红得像刚被川烫过一样。
「欢迎回来。」薰跟江睿阳一起说,互看一眼後,又低下头啃面包。
「您去哪儿了?」江睿阳低头抬眼,一副诡异的小媳妇样。
「去彩子的学校……不提也罢,啊好热好热。」小阿姨一副不想讲的模样,从冰箱倒了杯麦茶出来解渴,坐到薰的旁边,她伸手摸摸江睿阳的额头。
「退烧了吧?」
江睿阳点点头,挺起胸膛欲卷袖--
「行了!就说不要秀你那白斩鸡的手臂出来见笑。」小阿姨喝叱。
薰收回目光,失望地低下头。
小阿姨将麦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微微一叹。
「你阿姨我啊,以前也是闯日本的,语言不通、工作辛苦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无法适应的话……不要做了也可以,就当作来日本渡假吧。」
「……我没有不适应。」有点心虚的回答。
「好啦不用解释了,我都知道。」
听小阿姨这麽说,江睿阳想反驳,却被她打断。
「睿阳,你妈妈把你交给我,我就有义务要把你顾好,像昨天那样发烧又一直讲梦话的,看起来这麽痛苦……唉,把我吓死了。」
小阿姨难得真情流露,江睿阳顿了顿。
她应该是听见了他的梦呓,觉得他打工压力过大无法负荷,所以要他别做了?
可是她什麽都没多问。
江睿阳其实明白,小阿姨虽然斯巴达,但还是很疼自己的,从小到大皆是如
此,一如她对薰,虽然严格,但给予的关爱与实质上的付出从来没少过。
妈妈也是,嘴上要他去找工作,却还是应许了他的逃避,让他来到这里。
他们家的女人啊……虽然嘴巴不饶人,但都擅长以行动付诸关爱。
小阿姨抬起手,难得不是要揍他,而是拍拍他的手。
「你来日本也算是陪陪我,不用觉得白吃白住什麽的,你妈那里如果缺钱,我会寄一点给她的。」
江睿阳鼻子一酸,觉得内心有一个已经快被击破的硬块开始坍塌松落。
他的坏习惯是归零。
逃避那上不去也下不来的焦虑,不如就归零,无论是跟朋友起冲突或是遇见不顺心的事情,他习惯归零。
以往那样的举动多少都有帮助,然而轻松是有了,却也不是没有後悔,後悔当时归零的举动连带将快乐一并掩埋、连带将重要的东西也一起烟消云散。然而那些微妙的後悔都被淹没在繁杂的生活步调中,让人无暇回头检视。
这次他依然如此,归零了、不画了,却没有预期中的轻松,或许是因为他归零的,是他认同自己的存在价值。
等到连归零都没有用了,才知道不是归零就能解决问题,至少他无法以归零来解决自己的焦虑,也无法解决重要的人对自己的期许。
才真正明白他根本无法忍受看见在乎的人为他难过。
忽然想起他很久没上的Plurk,人生的起起落落或许就跟Karma值很像。
一开始能够迅速成长,到了某一点就会开始慢下来,就算你在上面说了非常多的话,有段时间Karma就是不会动,让你灰心丧志甚至起了一股想痛殴Plurk创办人的冲动,或许这种心情就跟遇见该死的瓶颈坚非常类似。
但每个噗友都晓得,只要一直说话一直说话,突破了那一关,还是会涅盘。
只是说话容易,做事难。
这也是为什麽Plurk容易涅盘而人生容易失败。
只是没有人会为了你Plurk没涅盘而悲伤,却有人会为了你自我放弃而难过。
不是对你失望,而是失望你不再快乐。
那些他在乎的人、那些在乎他的人,包容他的人、相信他的人、没有抛弃他的人,为了珍惜这些人的感情,他是不是,得做些什麽了?
只要他知道会有人在他很烂很差的时候,跟他说「没关系」,只要他知道有人会在他需要一个单纯的温暖时伸出手拥抱他,这样就够了。
他就能拿到满满的「画图朱力」。
江睿阳的手掌对著薰,似乎在吸收什麽能量,让薰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收掌,江睿阳转向小阿姨,面无表情,却很坚定。
「阿姨,我要继续做。」江睿阳手在胸口比著莲花指,对阿姨缓缓点头。
「欸?可是……」
「我可以的,真的。」
要知道「我可以的」对一个原先消极度日的人来说,是多麽难得的一句话。
不顾小阿姨惊讶的脸(其实还有点被江睿阳的佛指所困惑),江睿阳做三个侧滚翻到达客厅,打开大落地窗,对著阳台外的辽阔景色,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喊:
「我可以!日出东方!唯我不败!江--西--小--太--阳!」
看见江睿阳逆著光张开双手、听见那前所未有的开朗声音,薰好开心,兴奋地跑到江睿阳身旁跟著大喊:
「日粗通方!唯我晡拜!侠屋太永!」不标准的中文。
「喔喔喔晡拜晡拜!」
江睿阳拉著薰的手转圈圈,两人跳跳笑笑,突然停下互看一眼之後,同时收回手,一个转过身手继续佛指定心,一个转过身捧颊。
搞什麽啊这两个。
小阿姨拿起薰吃一半的面包咬了一口,扬起微笑。
看来是可以打个电话给三姊说:不用担心你儿子了。
满地都是小星星17
再度踏入大厨房,江睿阳跟每个同事打招呼。
同事的脸上都有些惊喜,因为他们以为江睿阳不会再来了。
「那天鹤田桑因为要出去约会,衣服被弄湿了,所以特别生气,江桑不要太在意呐。」帮忙餐前沙拉的摆盘时,山田太太悄悄在他耳边说。
「还有,佐藤很在意那天对你失礼的举动……」
江睿阳往一旁看,正巧捕捉到鬼冢偷看被抓包、低下头猛翻大锅饭的模样。
其实那天他也太激动了,因为身处在不熟悉的环境,又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遇见最不想面对的对象……就是喜欢他的画的人,尤其像鬼冢这种为了他而去改变自己的人,让他压力特别大。
却也不否认在冷静下来後,是有那麽一些爽。
身为一个创作者如果能用自己的东西去感动他人、影响他人,这当然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创作用来交流,立基点就是「人」与「人」,不只创作者会给观者带来影响,成为观者的人们也能间接影响创作者。
人是互相的,互相给予力量,互相成为彼此的力量。
所以没事也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吧。
更何况这个人是喜欢他东西的人,他自己也不是没有喜欢的作者,稍微想一下,鬼冢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不会像鬼冢这麽激动……应该吧。
江睿阳拉拉头巾,走了过去,站到鬼冢身旁。
看他愣愣停下手边的动作,江睿阳打了上工的招呼:「早安。」
鬼冢眉头一皱眼睛突然瞪大,表情非常恐怖。
喔,不会吧,该不会鬼冢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由爱生恨,当你越爱一个人後来转恨时,恨意也会越强大,鬼冢该不会是那天被他激歪过後就从此赌烂他吧?
深怕鬼冢要报仇,江睿阳悄悄往後挪一步准备逃跑。
果然,下一秒就见鬼冢强劲的拳头毫无预警地向他袭来,江睿阳一惊,当下就要使出後空翻遁逃,却熊熊意识到这是厨房重地,要是後空翻了不知道又要打翻多少东西。
就是一瞬间的犹豫,他就被手爆青筋的鬼冢抓个正著。
惨!他江睿阳今天就要被折死在异乡了!
江睿阳眼睛一闭,非常悔恨在死前竟然不能够再次「卡拇」薰的脸--
「早安!小太阳大人!之前真的很抱歉!见到你本人我太兴奋了所以冒犯了你!真的,非常抱歉!」
鬼冢泪眼婆娑地握著他的手大吼,一脸憋哭的感动。
江睿阳愣愣看著一脸热血男儿的鬼冢,僵硬地拍拍鬼冢的肩。
似乎是交到朋友了。
晚上十点,江睿阳骑著萌萌滑出後门。顺著下坡一路轻松滑回家只要五分钟,跟来时气喘吁吁的十五分钟简直不能比。
从大马路拐进一条小巷,途经一块种著一小片向日葵的空地。这里是半山腰,於是空地的另一端就可以俯瞰山梨的夜景。
江睿阳在这条有路灯跟没路灯一样的小路停下脚踏车,转头眺望。
夜晚的群山褪去色彩成为一座座剪影,包裹住盆地里的点点星光,不像仰望天空的星斗只有亮度之差,山下的星光有各种颜色。
当看著那片星海时,总会让人不禁想,那每颗带著颜色的小亮点里头住著什麽样的人、带著什麽样的故事。
尤其处在异乡,俯瞰山下的点点星光时,总是让人感到没来由的寂寞。
江睿阳想起某个与阿姨閒聊的夜晚,她曾说:
「我不太喜欢看夜景,每次看都会有种『何处是我家』的感慨,因缘际会定在这里,也不是说不好,你看,这里环境很好,物质也很享受,但是啊,毕竟不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根,兄弟姊妹、朋友都在台湾,有时候,还是很寂寞的呐。」
因为他们被台湾太脏、太热闹、太明亮的夜晚惯坏了,而这里的夜晚太乾净、太安静、太暗了,所以难以适应。
阿姨在异乡待了好几个春夏秋冬,而他不过只待了夏天的几分之几而已,就已经能够稍微懂得阿姨的话了。
到各地「旅游」总是满怀喜悦的,「生活」的话,就不会只有喜悦这麽简单,却也更令人开展视野。
他曾经看过一个统计说,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到国外旅游会因此而改变人生观,更深一层来说,倘若到国外生活,必然整个人生观都会改变吧。
而为什麽人人都说流浪到远方是为了找自己?
可能是因为你将会发现回家的路是如此珍贵,并且令人安心。
江睿阳双手环臂站在空地边,皱眉闭眼任晚风吹去他满头油烟味,一脸乡愁。
突然很想念台湾的一切,而他在这里的时间还剩下几分之几的夏天。
不过回到台湾後,他也会想念这里的吧。
要是有任意门就好了。
想起连在台湾时都能让他心心念念的摔角控妇女与害羞又黏人的小孩,江睿阳抓抓头,越过花田跨上萌萌继续溜回家。
「我回来了。」
江睿阳在玄关脱鞋,等了几秒,不见薰咚咚咚跑来,他从包包拿出从厨房带出来的炒饭饭团,噘起嘴啾啾啾几声,还是不见小鸡来吃米。
奇怪,薰怎麽没来玄关接他?
江睿阳狐疑地穿越走廊,看见饭岛与小阿姨在餐桌旁看电视。
「啊,你回来了。」小阿姨拿著一罐啤酒,回头对他淡淡说道。
「薰呢?」往旁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