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讯,陆瑾呆坐在案后不动不言,恰如一尊石雕木俑,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站起身来走到了帐口边。
帐帘风动,昏黄的阳光长长地照入了帐内,陆瑾负手而立盯着枕在山头的那一轮残阳渐渐沉沦,直到黑暗降临大地,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他苍白的面颊,静静流淌不止。
十日之后,朝廷的诏令抵达了鄯州,在吩咐裴炎整肃军队的同时,也令金牙道行军副总管陆瑾返回洛阳。
诏令并没有言及让陆瑾返回洛阳何为,但是大家都明白与陆瑾涉嫌通敌虞国有关,特别是那位昔日虞国的镇国大将军君四海也是与之同路,更是证实了众人的猜测。
陆瑾知道这次朝廷诏令他返回洛阳,形势凶险之极,然而一来他本就问心无愧,二来算算时辰太平公主也应该快要生育了,故而他对于回去之事倒也乐见其成。
离开大营的那一天,裴炎并没有前来送行,想必是因为不听陆瑾的劝告遭遇惨败,故而自觉无颜。
沙吒忠义与阎温古都是来了,然而一看到昔日出征的五位总管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都感觉说不出的难过和唏嘘。
陆瑾心情也非常的沉重,稍事安慰了他们几句之后便上得马背,在送行之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朝着东方而去。
此时洛阳城,陆瑾勾结虞国一事的消息并没有在朝堂上扩散,准确来说,天后武媚并不希望这个消息被更多的人知道。
今日下朝之后,武后独自一人花园内踱步思忖,手中拿着的却是陆瑾所写的自辩奏疏,她边走边看,脑海中却是思忖不断。
陆瑾在自辩奏疏中说得很清楚,也讲明白了当年他被虞国擒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并言及他隐瞒不报的诸多苦衷。
在武后看来,她对陆瑾的行径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认为这么行事正是陆瑾惯常的作风,虽然有违朝廷律法,却情有可原。
不过这一切却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武后她自己想要利用这件事达到什么目的,若是陆瑾乃是她的政敌对手,此番武后肯定已经下令彻查,并责令监察御史依照朝廷律法办案了。
然而现在,陆瑾不仅仅是太平公主的驸马,更是她武后着力培养的人才,武后之所以要让陆瑾前去领军,其目的也只是想凭借陆瑾掌握部分军队而已。
令武后非常满意的是,陆瑾的确是一个军略战阵之才,竟然在裴行俭突兀病逝的情况下,领军大败吐蕃。
若非后来裴炎不停劝告误中吐蕃人的诈降之策,说不定唐军还真有击败钦陵赞卓的可能。
实在可惜了。
更为可惜的是,武后明知裴炎身负战败之罪,却不能对他过多责罚,不为其他,只因裴炎乃是她的心腹。
暗自感叹了一番,武后心内已是有了定见,吩咐蔗蔗唤来了上官婉儿,沉声下令道:“婉儿,护送陆瑾回来的将领乃是何人?”
闻言,上官婉儿心头顿时一惊,连忙回答道:“启禀天后,乃是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
武后淡淡颔首,言道:“朕已经查明,此番陆瑾乃是受到了奸人诬陷,并没有通敌之嫌,速以朕的名义拟就一封圣谕,让丘神勣善待陆瑾,另外那个君四海,朕不愿意见到他,你将朕这句原话如实对丘神勣言明便是,他应该懂得朕的意思。”
没想到天后居然对君四海动了杀心,上官婉儿大感意外,也明白了陆瑾通敌之事就此告一段落。
于是乎,上官婉儿悬着多日的心儿终是落下了,她美滋滋的应了一声,连忙前去起草圣谕去了。
没过几天,武后圣谕已是经过信使送到了护送陆瑾返回洛阳的丘神勣手中。
他展开信纸仔细的读了一片,心内已是有了定见,白皙而又刚毅的脸膛上露出一丝摄人的寒意。
是夜,护卫骑队驻扎在陇州官道旁的驿馆内。
丘神勣以沿途劳累为名,要求驿馆丞备置了美酒佳肴,送给了诸人,同路的君四海自然也有着一份。
君四海本就沿途疲乏,见到酒肉自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而酒量甚好的他没喝几碗便觉得头晕目眩,沉沉醉倒在了食案之前。
片刻之后,四名手持绳索的军士静悄悄的走入君四海居住的房间内,一阵悉悉萃萃之声,房间又复归了宁静。
翌日一早,陆瑾准时起身准备继续起行,然而到得驿馆前院一看,却发现护卫骑队尚未集结。
见状,他暗暗觉得奇怪,独自一人在厅内转悠等待。
过得半响,丘神勣大步匆匆的走了过来,对着陆瑾拱手言道:“陆驸马久等了,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只怕我们已是无法启程。”
瞧见他眉宇间便是肃然之色,陆瑾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不知何事须得耽搁行程?”
丘神勣冷静而又淡漠的开口道:“昨夜,状告陆驸马你通敌卖国的君四海已是畏罪自尽于房内,死之前,君四海在房中留下一封遗书,言明他对陆驸马的诸多指责均是诬告。”
丘神勣的话音落点,陆瑾立即不能置信的睁大了双目,显然不敢相信君四海居然会畏罪自尽。
(本章完)
第863章 长安城内()
然而很快,陆瑾就从丘神勣平静肃杀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内不由为之一紧。
虽然他现在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令丘神勣暗中杀掉君四海,并制造出君四海自尽的假象,但他明白自己通敌一事已经就此结束了,因为现在君四海已经变作了死人,再也无法前来指证他通敌之事。
这日,陆瑾一行来到长安,接连下了数天的老霖雨连绵不断,城外城内均是一片水雾迷茫,道路也是泥泞难行。
丘神勣斟酌了一番,决定暂缓出发,先在长安城内休息数日再作打算。
也因天后特令丘神勣善待陆瑾,故而丘神勣也放松了对陆瑾的管制,不仅让他离开了驿馆,更可以前去拜访在长安城内的朋友。
这段时间,陆瑾倒是觉得非常开心。
毕竟君四海“畏罪”自尽,那就表明着朝廷不会追究昔日他与虞国的那一番事情,笼罩在他心海多日的阴霾也是自此烟消云散。
而且现在太平公主快要生育,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个月,这就意味着陆瑾也将升作为人父,若非道路泥泞,他还真希望丘神勣能够不在长安停留,继续赶路前往洛阳。
返回长安城内的那座公主府,陆瑾美滋滋的沐浴洁身,一洗沿路来的风尘风霜,略一思忖便前去东宫拜访太子李哲。
这并非他与李哲关系要好,盖因来到长安不去拜访曾在出征时为他送行的李哲,却是有些说不过去。
进入含元宫,陆瑾独自一人沿着天街缓行片刻,拐到向东进入了东宫之内。
太子李哲早就已经得到了卫士禀告,特地降阶出迎。
待简单的寒暄一番后,李哲笑着解释道:“陆驸马恐怕还不知道,前些日父皇母后下诏,已将本太子李哲之名改为了李显,而八皇弟李轮则易名为李旦,迁豫王,故而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李旦,便无李哲了。”
陆瑾知道天皇天后一直对改名之时非常热衷,就要如同那换来换去的年号,皇子们更改名字也很正常。
以前的太子李哲,现在的太子李旦笑语言道:“陆驸马大驾光临,我这小殿也是蓬荜生辉,来,咱们殿内去坐。”
陆瑾拱手致谢,便任由李旦执着他的手,一并朝着大殿内走去。
来到殿中,两人分主宾落座,李旦对着身旁的内侍吩咐道:“陆驸马乃吾之妹婿,说起来也非外人,来人,将太子妃唤来一并入席就坐。”
听李旦居然要喊来韦莲儿,陆瑾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不过客随主意,他自然不能拒绝,只能苦笑以待。
片刻之后,太子妃韦莲儿莲步款款而至,如花似玉的俏脸上挂着矜持而又美丽的笑容。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怀抱婴孩的老妪,不用问那婴孩便是李旦与韦莲儿的长子,被圣人封为皇太孙的李重照了。
在进入殿内的一瞬间,韦莲儿一双美目已是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陆瑾的身上。
瞧见他气态从容,玉树临风,与李旦懦弱胆怯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模样,韦莲儿忍不住春心荡漾了起来。
然而很快,韦莲儿便发觉陆瑾面对自己虽然已经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但那微笑的背后更多的却是冷然漠视,他依旧如同昔日那般非常的讨厌自己。
见此,韦莲儿芳心暗怒,握紧粉拳仍由那长长的指甲深深楔入了手掌肉中,她婀娜多姿的走上前来,对着陆瑾款款一礼,柔声言道:“韦莲儿见过陆驸马。”
“太子妃不必多礼。”陆瑾从案后站起颔首一笑,目光在韦莲儿脸上只停留了须臾,便漠视而过落在了韦莲儿背后那老妪所抱的婴孩身上,“这孩子便是皇太孙对吗?请容陆瑾看看。”
未及韦莲儿开口允诺,李旦已是笑着点头道:“重照刚满七个月,最近可是调皮得很,陆驸马可以逗逗他。”
陆瑾含笑点头,从老妪手中抱过李重照一番逗弄,这才微笑言道:“皇太孙身强力足,四肢有力,今后一定是个英伟男儿,待过几年,本驸马亲自教他骑马射箭。”
李旦点头笑道:“陆驸马武艺高强,能文能武,能得到陆驸马的亲自栽培,实乃重照之福,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又是一番大笑。
随即,李旦想起一事,关切问道:“对了,算算时日,太平皇妹亦是生育在即,陆驸马此番从鄯州返回,也算是恰到好处。”
陆瑾点头言道:“对,能够陪在太平身边迎接孩儿的诞生,实乃在下人生最是美好的一件事情,太子殿下也是过来人,相信也明白陆瑾此刻的心境。”
李旦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吩咐老妪将李重照抱走之后,便吩咐备宴,与陆瑾闲聊说来。
三杯美酒下肚,陆瑾白皙的脸上不由自主的飘上了一丝红润,看得旁边侍酒的韦莲儿更是暗自心醉神迷。
不过陆瑾心思根本没有留意韦莲儿一分一毫,此刻他正在向李旦讲述着鄯州战事。
虽然李旦早就知道陆瑾在大非川以水攻之计大败吐蕃元帅达古日耸之事,然若此刻听陆瑾这个当事人讲起来,却让李旦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及至听完,李旦忍不住拊掌叹息道:“十多年前薛仁贵兵败大非川,整个朝堂均是引以为耻,没想到今番陆驸马能够在薛仁贵战败之处取得一场大胜,也算是为我大唐一雪前耻,实在难得。”
陆瑾摇了摇手,言道:“其实能够战胜达古日耸,对与在下来讲也是极大的侥幸,若领军者非达古日耸而是钦陵赞卓,我军绝对没有能够水攻破敌的机会,况且在其后的鄯城之战,我军不幸大败一场,让钦陵赞卓扳回了败局。”
听及此事,李旦脸上很明显一片铁青,狠狠一拳砸在了案几上面,怒声言道:“若非裴炎贪功无事,解除陆驸马你的兵权,我军怎会不幸战败?如此一个绝佳的机会,就被裴炎白白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本章完)
第864章 返回洛阳(月票加更)()
陆瑾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心内也是感觉到非常的遗憾,然而事到如此,却不能再多说些什么,况且此番裴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惩罚,亦可表明天皇天后依旧对他宠信如故,信赖有加的态度,只是可惜那不幸战死沙场的三万唐军将士。
想到这里,陆瑾心情大是沉重,举起酒爵痛饮而下,一片悲凉苦闷的感觉弥漫胸膛。
离开东宫正值午后,陆瑾也没有返回公主府休憩,而是前去长安留守府拜会刘仁轨。
再见刘仁轨,原本就很苍老的刘仁轨头发和胡须似乎更加雪白了,不过那双老眼依旧闪烁着睿智而又明锐的光芒。
刘仁轨与裴行俭私交甚好,可以说同为支撑起大唐军事的绝代名将,对于几乎可以称之为裴行俭亲传弟子的陆瑾,刘仁轨自然也是非常的喜爱。
刘仁轨简单的询问了一番鄯州战事,沉重叹息道:“七郎,此番战事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钦陵此人不除,假日时日必定会成为我大唐更大的麻烦,实在是太可惜了。”
陆瑾一阵默然,沉吟半响忽地开口言道:“刘相,裴炎此人擅权弄权,为达私欲可谓是不折手段,比起钦陵,我倒觉得裴炎才是大唐最大的麻烦。”
刘仁轨捋须思忖半响,有些无奈的言道:“你说的不错,然而裴炎现在甚得天后的喜爱,而且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待到将来圣人龙驭归天,裴炎必定会成为顾命大臣而辅佐新君,其权柄将会再次加重,有天后在裴炎虽然不会成为第二个长孙无忌,但怕就怕他与天后狼狈为奸,作出一些不利于大唐的事情来。”
陆瑾正容言道:“刘相,现在你乃是当朝太子少傅,尚书左仆射,也是资历和威望最高的老相,即便是天后,对你也是非常的恭敬,为何你却不掣肘裴炎之势,反倒要任由其渐渐壮大呢?”
“七郎啊,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么?”刘仁轨苦笑着一叹,这才言道,“然而历来政治争斗,从没有单打独斗一说,唯一依赖的也只有朋党,你别看我这个太子少傅,尚书左仆射、长安留守风光无限,然而此乃天皇天后让我留在长安,将我排挤出权力中心之举,这人啊只要远离中枢权力太久,其影响力和威望都会一步一步的下降,附庸在身边的同僚也会逐步减少,况且老朽年事已高,只怕要不了多久也会跟随裴行俭一道魂归九泉,当次之时,何人胆敢与老朽一道前去正面抗衡有着天皇天后暗中支持的裴炎。”
陆瑾听得一阵默然,却不得不承认刘仁轨说得很对。
刘仁轨长吁了一声,沟壑纵横的脸上忽地显现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但是即便如此,七郎你也用不着灰心丧气,裴炎他即便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如同常青树一般昌盛下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乃是自然现象,待到此人不可一世之时,便是他跌落云霄之刻,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陆瑾点了点头,笑道:“还是刘相明锐,就如同民间流传的一句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刘仁轨听得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意味深长的言道:“七郎,你刚到二十岁,还很年轻,而且非常的出色,至少我与裴行俭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远远不如你,将来你所取得的成绩相信也会远远强于我们两人,记住老朽一句话: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机而发,时不我待,不妨拭目以待。”
陆瑾双目一亮,点了点头,心头已是一片平静。
※※※
永淳二年初夏时节,陆瑾回到了离开了几近大半年的洛阳城。
一踏上天街,陆瑾便是归心似箭,好在丘神勣也没有要他立即去觐见天皇天后,简单交代了几句,让他明日前去皇宫之后,便让陆瑾离开了。
纵马缓辔而行,陆瑾胯下的枣红马蹄步在青砖地面上响了轻快,片刻之后便来到了积善坊之外。
望着公主府朱红色的乌头门,陆瑾握着马缰的右手紧了紧,心内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也不知道太平公主现在可在府中?数月未见,她一切可还安好?
霎那间,诸多念头在陆瑾心头掠过,来回闪烁不止。
忽地,他又觉得自己如此多的心思非常可笑,笑着摇了摇头,纵马走了过去。
片刻之后,陆瑾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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