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陆瑾的扶持下跳下骏马,嫣然笑道:“多谢七郎相送,令月要回去了。”
陆瑾微笑颔首,想了想却又正色言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这样冒然出宫还是太过危险,以后还请殿下你慎重为上。”
太平公主不满地嘟了嘟小嘴,却又莞尔一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这才转身莲步款款地朝着玄武门而去。
这时,一辆驷马驾拉的马车恰好也顺着大道进入宫门,车上女子挑起车帘正在回眸身后市坊,无意间见到陆瑾和太平公主,不禁为之一愣。
陡然之间,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味儿涌上了女子的芳心,使得她呼吸止不住急促了起来。
同坐马车内的侍女眼见她神情有异,忍不住好奇问道:“上官侍诏,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女子不动神色地放下了窗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镇定,淡淡言道,“走吧,速速回宫,离开了一天,还有很多事务急需处理。”
侍女明白上官婉儿今日出宫探望阿娘郑氏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像来勤奋案牍的她自然不能忍受将紧急公务拖到明日,所以才这般急慌慌地赶回宫中。
片刻之后,驷马高车裹挟着漫天霞光磷磷隆隆地驶入了含元宫内,伊人的心内却是充满了苦涩和失落。
※※※
最近,察院平静得如同一泓波澜无惊的池水。
大概是前段时间因为李贤谋反案查处太多官员,太过忙碌的缘故,回到长安后所有监察御史都暂时没有弹劾朝臣的念头,毕竟一个案子往往需要忙碌十来天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谁吃饱了没事干,还愿意这么折腾下去。
好在现在李贤案件基本上已经算得尘埃落定,许多涉事官员受到牵连免职贬官,如此高压态势,自然在朝堂中起了大大的震慑作用,一时之间所有大臣都不敢太过招摇,全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做好分内之事,因而察院轻松了不少。
陆瑾朝参之后就回到了察院,步入自己的公事房认真梳理这几个月的案件卷宗。
就实而论,作为查出李贤谋反案的御史,他在察院的威名可谓是一鸣惊人震撼四野,“官见愁”之名在御史台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很多人都以为陆瑾会凭借这次功劳再升一级成为殿中侍御史,但结果却是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陆瑾的官阶并没有得到半点提升。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陆瑾却从上官婉儿那里明白了武后的用意:目前武后需要他在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再呆一段时间,一来他的名望正浓,可以震慑对武后心怀不敬的官员,二来更可以在监察御史之位上多加磨练,已备他日之用。
对于武后这些想法,陆瑾心内却是五味陈杂,他对武后既有几分千里马对伯乐的知遇之恩,也就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排斥,特别是一想到武后将来会革唐之命建立周朝,成为亘古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深受儒家正统观念熏陶的他便感觉说不出的难受。
但以后的事谁有能够说得清了,当务之急,还需思谋报仇之事,以慰阿娘她在天之灵。
午食之前,御史中丞宗秦客将所有监察御史罕见地召集到了一起,哈哈笑道:“诸位同僚,今日又有一名大才调入了我们察院,现在我们可是人才济济啊!来,本官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新同僚。”
话音刚落,众人便看见门外走进了一个身体壮硕的青衣官员,面容俊朗,目光炯炯,行至堂中抱拳言道:“郭元振见过宗中丞,各位同僚。”
眼见新来御史竟是郭元振,陆瑾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皱,顿时感觉像见到了一只苍蝇般说不出的难受。
宗秦客长身而起,执着郭元振的手亲热介绍道:“来,郭御史,本官替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张仁愿张御史,这位是李峤李御史、还有这位武懿宗武御史、李徐福李御史……”
“至于这一位……”
宗秦客刚走到陆瑾身前正欲引荐,郭元振已是冷冷笑言道:“陆御史可是本官在翰林院时的老同僚,关系熟得很,中丞就不必介绍了。”
陆瑾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郭元振眼神深处流淌着的浓浓敌意,淡淡言道:“郭御史原本属于昔日东宫官吏,在李贤旧部尽皆免职之下,郭御史却得到了升迁,实在是大出在下意料之外啊!”
郭元振双手抱拳冷哼道:“本官昔日虽为东宫阵营,然而却一直效忠天皇天后,自然不会与乱臣贼子李贤同流合污,天皇天后公正无私,怜悯本官一片忠心,自然不会亏待本官。”
(本章完)
第443章 闻登鼓响()
“哦?”陆瑾挑了挑眉头,嘴角终于露出了嘲讽的微笑,“听闻阁下昔日在东宫之中也是深受李贤器重春风得意,一朝旧主沦为阶下之囚,阁下就立即变作了另外一副嘴脸,想必昔日那位太子殿下看见,一定会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吧!”
“放肆!陆瑾你竟敢口出这般轻狂之言!”郭元振陡然变色,俊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怨恨怒意:“李贤即便为本官旧主,也为乱臣贼子,本官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何有你想得这样龌蹉!倘若陆御史在这般语出诛心,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陆瑾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天地自有公义,阁下做过什么相信心头也有数,本官也不屑于你多言多语,郭御史,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啊!”
陆瑾话中有话,自然是在讥讽郭元振奉武后之令潜伏东宫,收集东宫情报之事。
他已经能够肯定那晚将赵道生住处以及其中秘密告诉武后之人,正是郭元振。
陆瑾固然明白李贤和赵道生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然而相比起来,他却更看不起卖主求荣的郭元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用上司同僚的骸骨铺就官场之路,毫无原则人品可言,实在令他心生不耻。
宗秦客没料到陆瑾和郭元振一见面就这般剑拔弩张的模样,大笑着温言圆场道:“郭御史和陆御史少年得志,同为科举状元,怎么一见面还要分个你高我低不成?做人做事当以和为贵,我看要不这样,今晚本官在平康坊做东,为郭御史接风洗尘,到时候你俩喝上几杯,一笑泯恩仇如何?”
陆瑾冷冷一笑,言道:“下官今晚有所要事,就不参加郭御史的洗尘宴了,多谢中丞美意,诸位同僚自便便可。”
话音刚落,宗秦客立即面露不悦之色,他正想出言劝说陆瑾几句,站在陆瑾旁边的张仁愿捋须笑道:“中丞,下官家中也有事情,须得向你告假。”
宗秦客神色一僵,显然有种被打脸的感觉,他知道张仁愿平日里与陆瑾关系要好,不用问两人一定是共同进退。
还未等宗秦客回过神来,对宗秦客甚是不满的武懿宗也是昂昂言道:“本大爷晚上也没空,你们自行玩乐便是。”
如此一来,愿意为郭元振接风的人就只剩下了宗秦客和李徐福两人,一时之间,宗秦客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郭元振心内充满了愤懑和尴尬,他勉力笑了笑,故作大度地言道:“既然今日许多同僚都有要事,那么咱们不如改天,多谢中丞美意。”
宗秦客顺势找到台阶下来,点头言道:“那好吧,咱们就另选时间为郭御史接风。”
离开正堂,陆瑾悄悄地拉了拉前面张仁愿的衣袖,待到两人并肩而行后,他这才小声笑言道:“多谢张兄仗义相助。”
张仁愿微笑言道:“七郎不要忘了前段时间我也是审问了不少东宫官员,郭元振的为人如何自然也非常清楚,此人不过是一个品行败坏的小人而已,七郎的人品在察院有口皆碑,当此之时,我肯定支持你。”
陆瑾暗自感激,又是拱手致谢,与张仁愿谈笑风生地来到饭堂门前,正欲进门,突然看到一名吏员急慌慌地跑了过来,拱手言道:“张御史,陆御史,宫门外有庶民擂响闻登鼓,圣人派遣内侍传话,着令察院速速调查处置。”
“什么?”陆瑾和张仁愿对视了一眼,均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奇。
闻登鼓是为立在皇宫正门左侧的一面大鼓,倘若百姓若有冤屈得不到申述,便可擂响此鼓上奏冤屈,天子闻之通常情况下都会下令官员进行调查处置。
不过擂响此鼓,却是有着极其严苛的惩罚,无论擂鼓之人所为何事,先须自领杖行三十以示决心,避免市井刁民随意鸣鼓扰乱朝廷公务。
朝廷接到申述后进行调查,倘若查明擂鼓之人所奏冤情根本不存在,或者是恶意中伤,擂鼓人所受到的惩罚也会非常的严厉。
因而若非真正的冤案大案,一般人都不会擂响闻登鼓进行申述,陆瑾成为监察御史足足已有半年,也是首次听到闻登鼓响。
略一思忖,张仁愿断然言道:“七郎,此事还需尽快向中丞禀告,咱们一并前去如何?”
陆瑾点头言道:“好,事出紧急,咱们还是待会用饭早早前去为妥。”
决定之后,两人联袂来到宗秦客的政事房内,宗秦客现在还在气头之上,一听陆瑾之言,不免有些公报私仇的意味,皮笑肉不笑地言道:“既然是闻登鼓响,相信此案一定是错中复杂涉及地方官吏,陆御史办案向来公正严明,干练有方,此案就交由你来办为妥,不知陆御史意下如何?”
陆瑾眉头轻皱,暗叹宗秦客的卑鄙,淡淡言道:“纠正刑狱本是监察御史分内职责,下官领命。”
离去之后,张仁愿冷笑言道:“七郎,这便是宗三好不得人心之处,毫无担待可言。”
陆瑾同感地点点头,笑道:“算了,反正我也休息了这么久,正好找点事情来做。”
张仁愿轻轻颔首,捋须笑道:“只怕此事不会那么简单,若是你有什么无从解决之处,尽管来找我帮忙,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好,那就多谢张兄美意。”陆瑾微笑颔首,拱手致谢。
草草用罢午饭,陆瑾步履轻快地来到了皇城之外,刚走出丹凤门大门,便看见旁边的鼓驾下正趴着一人,像是刚刚受完了杖行,正躺在地上瑟瑟抖动。
而在那人旁边,却蹲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面容清秀俊朗,正扶着受刑之人痛哭不止。
陆瑾站定细细观望半响,旁边守门校尉已是躬身禀告道:“根据朝廷律令,时才吾等已经杖责擂鼓之人廷杖三十,还请御史点验察看。”
陆瑾点了点头,走过去沉声言道:“两位,本官乃监察御史陆瑾,奉圣人之命前来审问,不知你们有何冤情须得上奏?”
受刑之人爬在地上咝咝喘息着半响没有说话,反倒是那十七八岁的青年哭声禀告道:“御史,我们乃是苏州吴县人士,特来检举吴县县令不法,恳请御史受理此案。”
说罢,他膝行而上来到陆瑾身前,对着陆瑾便是磕头如捣。
(本章完)
第444章 陆氏之变(上)()
陆瑾急忙上前一步将之扶了起来,望着满脸泪水的青年镇重其事地点头道:“阁下放心,只要你们所言属实,本官一定会全力彻查此案,还你们一个公道。”
说完之后,陆瑾望着正趴在地上的受刑之人,看到他臀部血肉模糊一片,不禁露出了些许不忍之色,收回视线问道:“对了,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哭泣青年抬起衣袖摸了摸泪水,哽咽言道:“小的名为陆三,擂鼓之人乃是小人之主,吴郡陆氏嫡长孙陆长青,我们千里昭昭从吴县赶来长安,就是为了检举苏州吴县县令谢太辰不法之罪,还请陆御史主持正义,维护公道。”
轻轻的话音犹如沉雷一般响彻在陆瑾的耳边,陡然之间,陆瑾好似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整个人不由自己地连连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子,脸上雪白一片。
他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青年郎君,颤声问道:“你你你……刚才说的什么?”
青年不知这位御史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重复言道:“小人陆三,擂鼓之人名为陆长青,乃是吴郡陆氏嫡长孙,我们两人来到长安,是为了检举吴县县令谢太辰不法之罪……”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陆瑾的身子不可遏止地轻轻颤抖了起来,他望着躺在地上哀嚎的陆长青,一股难受至极的酸楚感觉陡然涌上了心海,若非他强自咬住牙关,非当场哭出来不可。
抬头闭目半响稳定心绪,陆瑾终于恢复了镇定,眼眸中闪出了一股摄人寒光,声音暗哑地吩咐宫门卫士:“将这两人送入台狱暂且收监,本官要调查之案。”
把守宫门的校尉拱手领命,吩咐几名卫士抬起受伤的陆长青走入了宫门之内,唯有陆瑾一个痴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开脚步。
他做梦也没想到,擂响闻登鼓之人,居然是许多年未见的表兄陆长青,吴郡陆氏究竟发生了什么滔天变故,不仅嫡长孙亲自前来长安击鼓鸣冤,而且甘愿领取杖责之刑,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而且更让他倍觉愤怒的,是那可恶的谢太辰居然成为了吴县县令,听陆三话中的意思,正是谢太辰为官不法欺凌陆氏,不知这其中又有何等故事?
心念及此,陆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已经恢复了从容镇定,略一思忖,转身朝着宫门内走去。
来到台狱,狱令已是殷情地迎上前来,拱手笑言道:“陆御史,刚才宫门卫士带来那两人,下官已经将他们关入了监舍当中,不知您准备多久审案?”
闻言,陆瑾勃然变色,皱眉不悦言道:“此二人并非人犯,而是前来击鼓鸣冤的百姓,岂能无端将之关入牢舍?还不速速将人请出来,另选妥当房屋安置。”
台狱令一愣,这才知道马匹拍在了马腿之上,讪讪笑了笑立即点头哈腰地言道:“是是是,下官疏忽,立即按陆御史之令行事。”
看到台狱令转身欲去,陆瑾突然唤道:“等等,另外还有一事,鸣冤之人刚才身受杖责似乎伤得不轻,你立即去请郎中前来替他诊治。”
台狱令拱手应命,这才脚步匆匆地去了。
陆瑾也不急着去见陆长青,独自一人在台狱前院慢慢地转悠着,脑海中的念头闪烁不止。
刚才见到陆长青的那一霎那,陆瑾真的想冲动地告知陆长青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他知道这样做却是不行,因而死死地忍受了下来,又故作淡然将之关入台狱,作出一副秉公办理的样子。
吴郡陆氏乃传承千年的江东望族,即便是到了门阀世家渐渐末落的大唐,陆氏在江东乃至整个中原,都还是有着一定影响力,家族中更是出了太宗十八学士之一的陆德明,和宰相陆敦信,族人之中科举仕官之人更是多不胜数。
凡是家族本宗有难,所有陆氏子弟不可能坐视不管,能够让堂堂吴郡陆氏这样走投无路击鼓申冤,陆瑾相信陆氏之中一定是出现了重大变故,从目前形势来看,这个重大变故是整个陆氏都无法应对了,因此陆长青才会作出这样击鼓鸣冤的举动。
也不知祖父和大舅二舅可好?难道是他们出现了什么意外?
心念及此,陆瑾的心脏咚咚咚乱跳不止,心内更升起了几分莫名的焦躁,转悠着的脚步也忍不住急促了起来。
他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帮陆氏主持公道,不管陆氏的对手乃是何人,也要保护陆氏不受到丝毫的欺凌。
片刻之后,吏员禀告鸣鼓之人已经安置妥当,陆瑾微微颔首,朝着台狱东面的一间跨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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