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门前,陆瑾拱手自报身份,当听见他的名字时,侍立在门外的老者立即露出了激动难耐之色,长躬作礼道:“原来阁下便是陆待诏,小老儿有礼了,馆主正在楼上棋室与友人下棋,请陆博士先且入内,小老二立即前去通传。”
陆瑾点头允诺,一撩衣袍施施然地进入棋风馆,来到大厅站定观望,却见墙上那幅巨大的棋枰依旧挂立,上面黑白棋子纵横不休来往征伐,厮杀惨烈端的是精彩不断。
谁料站得没多久,突然有人认出了陆瑾,一时间整个大厅顿时轰动了,要知道正是这位年轻的棋待诏,不仅能够与当世围棋第一人的司马仲连战成平手,上次更是力战东瀛使臣,为大唐保住了极为珍贵的《草木谱》,如此英雄人物出现在眼前,自然引起了爱棋士子们的阵阵欢呼。
陆瑾行事低调不喜张扬,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也心知不能就这么冷冷离去,不时对着在座士子们拱手示意,待到那一场对局结束,又免不了替对战两人指点了一番,直是听得不少人暗自点头不止。
当然,也有少许未见过陆瑾下棋的士子暗自不服,毕竟这么年轻就取得了如此成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因此也有人提出了想与陆瑾较量一二见见真章。
陆瑾今日有事而来,自然不愿下棋耽搁时间,好在这时老者传来了司马仲连请他前去一叙之话,倒也令陆瑾摆脱了纠缠,步上楼梯而去。
三楼茶室,司马仲连正在与一个锦衣华服的老者对弈为乐,那老者白发白须体形肥胖,盘坐于地好似寺庙中的一尊弥勒佛,此际手指轻轻拈起一枚棋子,得意洋洋地言道:“司马兄,这局恐怕你是要输定了吧?”
闻言,司马仲连哈哈大笑道:“未及成败,魏相此话却是有些托大了,不过魏相致仕多年,这棋术确当真是提高了不少啊。”
锦衣老者捋须笑道:“昔日在政事堂整日忙于公务,眼下致仕才能真正清静下来,司马兄啊,以后你这棋风馆,只怕要成为我魏玄同的常客了。”
正在两人说笑间,陆瑾也到得了门外,他轻轻地叩了叩棋室之门,亢声言道:“翰林院棋待诏陆瑾,前来拜会司马馆主。”
司马仲连一听是陆瑾到了,登时非常高兴,目光示意魏玄同稍等,亲自上前打开了房门,望着英姿挺拔的陆瑾笑言道:“陆待诏不是身在洛阳么?何时到得长安?时才听到禀告老朽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瑾笑微微地言道:“不瞒司马馆主,这次在下前来长安是有所要务,今日也是特地前来登门拜访。”
司马仲连却没管那么多,执着陆瑾的手儿将他拉了进来,笑道:“来,七郎,今日老夫介绍一名长者给你认识。”
此刻,锦衣老者已经站了起来,正笑吟吟地望着陆瑾,目光充满了些许好奇。
司马仲连指着锦衣老者笑言道:“七郎,这位老丈,乃是前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玄同魏公,魏公为官时官风严谨,任事认真,与老朽乃是要好棋友。”
陆瑾隐隐约约觉得魏玄同之名有些耳熟,心念闪烁间顿时记起前不久周兴之话,周兴言及当初他受上官举荐本欲到刑部任职,却遭到了宰相魏玄同的刁难,如此说来,眼前这位锦衣老者,便是周兴口中之人了。
陆瑾当然不会相信周兴的一面之词,虽则心念闪烁不止,他依旧彬彬有礼的拱手道:“在下翰林院棋待诏陆瑾,见过魏相。”
魏玄同捋须笑道:“老朽虽蛰居长安,然对洛阳发生的一切也颇有耳闻,常言陆学士年轻有为,文采出众,更成为天后钦点的北门学士,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听到魏玄同这般赞誉陆瑾,司马仲连不禁生出了与荣俱荣的感觉,笑道:“既然你们一见如故,魏相何不与七郎博弈一番?”
陆瑾此刻也不着急询问阿爷的下落,况且念及周兴拜托之事,他也想从魏玄同口中探听明白,于是乎欣然点头道:“如此甚好,不知魏相意下如何?”
魏玄同笑言道:“能够与年轻高手对弈,玄同幸何如之,自然是好。”
于是乎,陆瑾和魏玄同落座在棋枰前,司马仲连跪坐案侧亲自为他们重置棋枰,微笑作请道:“两位,可以开始了。”
陆瑾点点头,对着魏玄同拱手笑道:“长者为先,魏相请棋。”
魏玄同也不推辞,手指伸入棋盒拈起一指,“啪”的一声打在了棋枰上面。
陆瑾淡淡一笑,也是提子入局,转眼之间,黑白棋子来回纠缠交错,厮杀正式开始。
魏玄同能够与司马仲连对弈,棋艺自然不会太差,不过面对陆瑾,依旧是隐隐处于下风,过得没多久便败下阵来。
虽则输了一局,魏玄同依旧不见气馁,说得一声“再来一局”,又是认真对弈。
陆瑾心知魏玄同年事已高,加之又是宰相,自己若是再这般不留情面地赢他一局,似乎让他颜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悄悄然地收敛了攻势。
在陆瑾暗地相让之下,魏玄同攻势大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赢得陆瑾一局,忍不住开心大笑了起来。
(本章完)
第346章 何其震撼()
司马仲连一直跪坐在旁观战不语,见到魏玄同好不容易赢得陆瑾一局,他自然明白其中缘故,赞许地看了陆瑾一眼,也未点破。
即便落败,陆瑾也是满脸微笑,对着魏玄同拱手言道:“魏相棋艺高超,小子甘拜下风。”
魏玄同哈哈大笑道:“你我也算旗鼓相当,陆待诏不必谦虚。”
陆瑾含笑点头,言道:“对了,在下想及一事,正是涉及魏相,还望魏相能够实言告之。”
魏玄同慷慨挥手道:“陆待诏但说无妨,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这样,在下今次从洛阳前来长安之时,路过弘农无意结识县令周兴,听周兴言及四年前他受上官举荐,本可前去刑部任职,谁料却因故未能如愿,听说此事乃是由魏相经办,不知魏相是否还记得此事?”
“周兴?弘农县令?”魏玄同一双白眉紧紧皱起,显然正陷入思考当中。
在举国大事几乎都决于政事堂的唐代,身为宰相事无巨细,自然牵涉到方方面面,魏玄同露出回忆之色慢慢回想也不足为怪。
不知过了多久,魏玄同双目猛然一亮,拍着大腿笑道:“周兴,记得了,似乎有这么一个人,昔日他本是洛阳府河阳县令,对否?”
陆瑾点头笑道:“似乎正是如此,周兴正因为未能进入刑部耿耿于怀,无意对在下言及此事,在下也记在了心头,今日无意得见魏相,故此好奇询问。”
“原来如此。”魏玄同却是沉重一叹,言道,“此事说来,老朽认为当时的确是对周兴颇为不公也。”
说罢一句,魏玄同清晰讲述道:“上年二年,老朽担任吏部侍郎,主管吏部事务,其时朝廷选官尤为重用世家门阀子弟,老朽深觉弊端,于是上书圣人选官不能以出身论高低,而是该因才选官。圣人听罢也深以为然,并下诏在贫寒官吏中遴选人才,而河阳县令周兴,也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圣人的视线。”
及至听到这里,陆瑾颇为惊奇地问道:“哦?周兴之才竟连圣人也有所耳闻?”
魏玄同肯定地点点头,言道:“周兴精通律法,断案入神,当时刑部正缺人才,圣人便准备提拔他前去刑部任职,周兴听说后觉得很有把握,就去长安里等待正式任命的消息,没想到却遭到不少朝臣的反对,理由是他乃流外官出身。”
言罢,魏玄同叹息道:“陆博士身在官场,想必也知道官场规矩,历来官场入仕有三种方法,一为门荫,二为科举,三为流外,这流外官便是指不通过科举考试,从基层胥吏中选拔品官,在官场当中,流外官也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而且就实而言,流外官多位下品官吏,拔擢提升当真是非常困难。”
“当时老朽虽然已经将周兴的名字报了上去,然就因为他没有参加科举,因此圣人便没有提拔他,而是将之搁下不用。周兴本就一直呆在长安等待消息,见许久没有动静,时常前来政事堂苦等哀求,众丞相为了保守朝廷选官秘密,此等事情自然秘而不宣,不管周兴如何恳求都不透露只字片语,唯有老朽看他可怜,便让他早早离开长安返回河阳,说起来老朽也是无可奈何啊!”
及至听完魏玄同的一通讲述,陆瑾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原来魏玄同就任吏部侍郎也算尽职尽责,想提拔如周兴这般的人才,却因遭到其他官吏强烈反对才无奈作罢,想及周兴竟还是魏玄同暗中陷害,陆瑾便觉得这周兴实在是过于小肚鸡肠了。
心念闪烁间,陆瑾笑道:“原来此事竟是如此,待到返回洛阳之时,我便将魏相之话带给周明府知晓。”
魏玄同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魏玄同离开之后,时间快到申时,整个棋室就只剩下了陆瑾和司马仲连两人。
司马仲连亲自替陆瑾斟满了一盏热茶,笑语问道:“七郎此番前来,莫非是有什么事情须得老朽帮忙?你我本是忘年之交,但说无妨便是。”
陆瑾点点头,抽出一直撇在腰间的画卷,递给司马仲连言道:“司马馆主先看看是否认识此人?”
司马仲连含笑接过,枯长的手指轻轻展开画卷,老眼刚瞄得一眼,整个人如遭雷噬般陡然呆住了,恍若烫手山芋般,将画卷飞快地扔在了棋枰上面。
见到司马仲连如此模样,陆瑾丝毫不足为怪,毕竟这样的神情昨天他已是在翰林院中见到了多次,此际正容一礼,再次问道:“敢问馆主可否认识画中人?”
司马仲连老脸惨白,神情僵硬,额头上冒出了点点细汗,过得半响方才回过神来,正色言道:“七郎,你先回答我,你从何处找来的这幅画卷?”
陆瑾略一迟疑,言道:“天后寝宫。”
“天后寝宫?当真是天后寝宫?”司马仲连浑身冰凉,嗓音也是颤抖不止了。
陆瑾默默然地点头,言道:“司马馆主,此人对我十分重要,我前来长安的目的,也是想要寻找他,如果馆主知晓,还请实言相告。”
司马仲连艰难地咽了咽唾沫,老年上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终于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霍然起身行至房门处打开房门,走到外面一通打量确定没人偷听后,又关上门来重新落座,低语言道:“七郎,此人乃是翰林院禁忌也!”
虽然陆瑾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这个可能,然而此际听司马仲连亲口说来,也忍不住感到惊讶莫名,言道:“不知是何禁忌?”
司马仲连喟然一叹,压低声音道:“此人俗家姓名叫什么老朽不知,然而在翰林院当中,他却有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玉怀道人。而这个名字,整个翰林院无人敢提。”
“玉怀道人?”陆瑾陡然一声惊呼,瞬间记得了昔日在翰林院书阁中查探阿爷下落时,曾多次在典籍中看到玉怀道人之名,谢怀玉、玉怀道人,两者名称只不过是颠倒而已,为何当时自己却浑然未觉,以至于错过了如此重要线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大意了。
听他这般大声,司马仲连惊得脸色大变,连连摇手道:“七郎小声一些,若被外人听见我们妄议此人,说不定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陆瑾急忙颔首,颇为紧张地问道:“馆主还没有告诉我,这玉怀道人究竟犯了何事?为什么你们竟是谈虎色变?”
司马仲连老脸上的沟壑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嗓音低语道:“相传此人,乃是天后的面首,谁人胆敢言及?”
“什么?”陆瑾闻言如同冬雷击顶,耳畔轰轰然一阵作响,已是惊讶得拍案站了起来。
(本章完)
第347章 昨日之人,今日非人()
司马仲连口中的面首,指的是男宠之意。
相传南北朝时以淫~荡风流闻名于世的山阴公主曾置面首三十人,伴其淫~乐,此后面首之称,专指显赫女子蓄养的宠男。
因此,当听到司马仲连轻轻的一句话,陆瑾整个人顿时已惊得懵住了。
呆呆地愣怔半响,陆瑾只觉一股眩晕感猛然向着自己袭来,他强自咬紧牙关扶住案几稳定身形,惨白着脸问道:“馆主,玉怀道人当真是天后面首?你……可有记错?”
司马仲连叹息一声道:“这么大的事,老朽岂会记错?况且当初玉怀道人与天后关系暧昧,惹得圣人大怒不已,还差点废后,整个朝野都为之震动。”
陆瑾霍然坐回案几,正色言道:“当时具体情况如何,还请馆主告诉在下。”
司马仲连缓缓颔首,捋须叹息道:“此事,还得从玉怀道人初来翰林院的时候说起,老朽依稀记得那一年是为龙朔三年,玉怀道人受到某权贵人士的举荐,前来翰林院任职,想必七郎也应该清楚,翰林院本就是各种艺能之士供职的机构,僧人道士也是杂而其中,玉怀道人年轻英俊,加之写得一手好字,没多久便在翰林院中声名鹤起,成为翰林院红人。”
说到这里,司马仲连眼眸中露出了一丝缅怀之色,轻叹道:“其时圣人风疾发作头晕目眩,以至于不能处理政事,举国大事均决于天后,天后初掌政权渴望人才,不仅在朝廷文臣中遴选北门学士供其差遣,更在翰林院中挑选了几名人才,而精通书法的玉怀道人便是其中之一。”
“从此以后,玉怀道人经常出入后宫,渐渐也有闲言碎语在宫廷中悄悄弥漫,传闻他与天后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甚至更深夜静的时候,两人也常常在一起,七郎你不妨想想看,玉怀道人若不是天后面首,何能如此?”
陆瑾牙齿咬得嘴唇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问道:“后面又是如何?“
司马仲连苦笑道:“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天后和玉怀道人之事被宦官王伏胜告发,尽管圣人当时因风疾之故尚在病榻之上,然而闻讯也是勃然大怒,当即召见中书侍郎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然而没料到的是诏书墨迹未干,便被天后知晓急匆匆赶来,圣人摄于天后威仪口不能言,竟将所有过错推到了上官仪的身上,废后之事终是作罢。而上官仪和王伏胜也在一年后因谋反罪而被处死。”
说完之后,司马仲连又是止不住一阵叹息。
一席话听来,陆瑾心头又是震惊又是难受又是憋闷,他始终不敢相信,他的阿爷竟然自甘堕落地成为天后面首,而且还在废后事件中扮演着这般不光彩的角色,如此人物,当真是他的阿爷么?
来不及过多思索,陆瑾颤抖着嗓音问道:“那不知玉怀道人结果如何?莫非是被圣人处死了?”
司马仲连捋须言道:“经过废后之事,玉怀道人就下落不明了,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也没人再听过他的消息,不过老朽认为他被圣人处死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当时天后想要保住他,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况且在所有国史典籍中,均是记载麟德元年天后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而从未提及面首之事,心许玉怀道人是觉得自己无法立足宫廷,便悄悄离去了。”
陆瑾怅然地轻轻颔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告别司马仲连离开棋风馆,陆瑾一个人木然地行走在长街之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也不在意将会前往何处,就这般顺着街道,顺着人流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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