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有季劫,季妈妈,季远以及从北京专门过来陪自己的管天任。
季劫吸了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凉了。
“我们先去喝点东西吧。”季劫抱起季远,“太冷了。”
季远伸手搂季劫的脖子,冷得直打颤:“哥哥,我们能见到爸爸吗?”
季劫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把季远带进去,紧紧搂了他一下,季劫说:“能。”
四人走到旁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要了一杯咖啡,打算坐到法院开门。
自从季文成被带进看守所后,大部分资金被冻结,为了帮季文成融通,家里处处要花钱,保姆和司机早就辞职,车子也卖了,要不然四人现在可以在车里等。
最绝望的那段日子季劫简直不敢回想,幸好现在都好了。季劫握着手中的纸杯,想着跟自己越走越远的杨怀瑾,不知道怎么有些悲凉。
患难见真情,这句话说的对吗?曾经他以为自己跟杨怀瑾是最好的兄弟,直到现在都不觉得那时是错的。可怎么突然就远了?
“季劫,你在想什么?”母亲摸了摸儿子的手背。这一年半,母亲眼看着季劫瘦下来,季劫要强,遇到这种事自己急得要命,三天两头上火。她摸着他的手,觉得儿子手上都没肉了。很是心疼。
季劫反应过来,一口将纸杯里的饮料喝下。咖啡没加糖、奶,味道诡异,季劫却没感觉。
管天任问:“还在紧张?”
季劫顿了顿,说:“现在有点害怕了。”
季远插嘴问:“哥哥,你怕什么?”
他怕见到季文成时,发现季文成过得不好,很不好。
他怕自己会克制不住情绪,在法庭上大闹。
季劫紧紧握住手,右手因为缺血而苍白,他说:
“没什么。”
再次见到季文成的时候,季劫反应倒是比想象中的平静。
季妈妈、季远和管天任都因为焦急而站起身来。季劫坐在第一排,他没起身。
远远的,他看到季文成衣着干净,但是瘦了,人看起来竟然格外精神。许是见到了亲人的缘故,季文成整个人都‘亮’了起来,眼神里闪着让人动容的东西。但当他看见季劫时,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非常激动,张口似乎要喊些什么。
季劫以为自己没站起来是反应正常,但实际上他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僵住,拼了命才没在法庭上大喊一声‘爸’。
季文成身后跟着两位法警,压着他让他向前走。季文成扭过头一直盯着参观庭,眼眶湿润,他没说出话就被带到了被告席,季文成盯着季劫,嘴唇颤抖,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司法审判神圣不可侵犯,但从头到尾季劫几乎没听到什么,他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几次想跳出参观庭,站到季文成的面前。
他想问他,你见到我高兴吗?
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走?
你为什么所有事都不告诉我?
季劫想问季文成的话太多太多。但当庭审结束,季文成又被法警带走时,季劫猛地站起身,整个人倾身上前,用抖着的声音大喊一声‘爸’。那时他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紧紧抱住自己的父亲。
开庭持续了很长时间。庭审现场中,争议的焦点是季文成在北京、季劫住着的那套房。
检察官拿着起诉书说北京那套房平米有多少多少,按照北京市房价平均价格总共价值多少。因为北京房价近几年飙升,那套房的评估价值也高得惊人。
“……除此之外,房内的各种设施、管理费用。绝不是被告人通过工资能获得的。因此,季文成一定有贪污受贿的犯罪行为。”
季文成的辩护律师,也就是王思维的父亲,推了推眼镜,朗声说:“这个结论有逻辑问题。我们都知道,拥有巨额财产,不一定是通过贪污、受贿等方式。你们所说的‘一定’,是不准确的。通过现有的证据,也不能证明被告人有类似的犯罪情节。据我所知,这套北京的房产的房产登记人根本不是被告人季文成。”
听到这话,季劫非常吃惊,转头看季妈妈,问:“难道写的是你的名字?”
季妈妈深深看了季劫一眼,没说话。
“登记簿上记载的是季克祥的名字。也就是被告人季文成已经过世的父亲。如果这套房属于季文成,房产也是他合法继承过来的,并不是你说的贪污、受贿。”
这时,一直沉默的季文成突然开口说话。
这是他长达一天的开庭中第一次开口,季劫听到他的声音,感觉熟悉又陌生,胸口又酸又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那套房,”季文成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最终牢牢落在季劫的身上。然后,季文成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非常微妙,不是和他生活过很长时间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季文成低下头,示意王律师继续说。
季劫感觉胸口猛地一痛,他紧紧皱眉,几乎无法呼吸。
“更何况那套房,跟季文成一点关系都没有。”王律师这样说。
季文成鬓边白发格外刺眼。
“被告人父亲季克祥去世后,那套房指明给了季文成的儿子季劫。因为他还没有达到法定年龄,登记簿上的名字一直就没改。”
听到这话,季劫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毫不知情?
“那套北京的房产,从头到尾就独立于被告人季文成的财产。”
有人说,季文成真是可恶,竟然把这套房归给季劫,那样就和自己无关,因此逃脱法律制裁,实在可耻。然而只有季劫知道,季文成从头到尾都是想给自己留点东西。
把自己能有的,仅有的,一点干净的东西,留给季劫。
最后因为有新的证据,法院宣判补充侦查,季文成又被放回原本的看守所。
季劫简直要崩溃了。十八个月,他太害怕再等十八个月了。这些天他每晚做梦都梦到季文成在看守所被人虐待,醒来时冷汗直流,然后拼命往能托人的地方塞钱。羁押在看守所里的日子,因为怕嫌疑人串供,他们不能见家属,季劫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判了,最起码在监狱里还能见着人!
还能见他一面!
季劫伸手要够被押下去的季文成,喉咙里模糊地发出声音,被民警和家人死死压在地上。季劫感觉头脑充血,眼前都模糊了。
“——回来!!回来!!”
他的手拼命向前伸,可离季文成太远,根本够不到他的衣角。
季劫从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语的无力感。与那把锋利的刀刺向自己右手手心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身后扭着他手臂的民警终于放开手,季劫趴在地上,被管天任抱起来。管天任他满脸的眼泪,张开口说着什么。旁边站着的季远也在大哭,喊着爸爸别走之类的话。季劫头痛欲裂,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他不能这么激动。他应该学会冷静。万一他先垮了,这个家可怎么办呢?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回家后季劫还是在床上躺了半天。他有一种莫名的寒意,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
就在季劫辗转反侧,越来越火大越来越无奈时,管天任悄悄走过来,掀开季劫被子的一角,对他说:
“……季劫,有你的电话。”
“谁?”季劫往被子里缩,不太愿意起。
“……你接了就知道了。”
大概是管天任的声音太温和,季劫从床上爬起来,接了电话刚‘喂’了一声,就知道电话那边是谁了。
那声音温温和和,不紧不慢地喊了声‘季劫’。
季劫骂了声,骂的很难听,但那人却笑了。
“对不起。”他说,“这么晚才联系你。”
“……”季劫沉默了,有心想不理他,可是急了还是说了句,“八枪你他妈……”
“嘘。”杨怀瑾急急打断季劫的话,似乎也很着急,抢先说道,“我没时间了。简短跟你说几句,你听着,你爸会没事的。我,我在法院里有认识的叔叔,判了之后就可以保外就医。实在不行,监狱里也有关系,你不用等很久的。”
季劫抿唇,说:“你说什么废话?你认识的人我不认识?那些关系能找的都找了。”
只是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人家连季家送过去的东西都不收。他们明确表示季文成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大,季文成只不过是给猴子看的鸡,现在想保他,说不定被拉下马的就是自己。
季文成似乎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地位,因此根本没想过要逃,只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季劫身上。先把他送到北京,然后在送出国。他把一切都替季劫考虑好了,唯独没考虑自己的处境。
“你听我的!”不知道为什么杨怀瑾的脾气也越来越急,“没时间跟你解释了,反正你最近也别暴躁,家里事儿多,你要乱了,他们怎么办?”
季劫强压火气,说,“那你当初还让我出国?我走了,他们现在怎么办?”
杨怀瑾更怒了:“当然是我管!季劫你当初自身难保,怎么你现在还搞不懂啊!”
“是我搞不懂还是你搞不懂?!”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杨怀瑾无奈地扶住额头,说:“……好吧。是我搞不懂。我什么都不懂,但是季劫,我不会害你,不会骗你,你信不信?”
“……”季劫深呼吸,“信。”
“那你就不要急。”杨怀瑾慢慢说,“我帮你,你等着。”
季劫简直怕了‘等’这个字,他问:“我要等多久?”
“……判决”杨怀瑾还没说完,电话里却突然传来‘嘟嘟’的提示声,季劫一愣,发现他竟然挂断了。
那是个公共电话,季劫再拨回去时就没人接了。
杨怀瑾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季劫没搞清楚。他从心里相信杨怀瑾,按他说的等了。季劫以为杨怀瑾的电话是和好的表示,一边因为季文成的事情焦躁,一边兴致勃勃地想去杨怀瑾家找他,问杨怀瑾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当他来到杨怀瑾所住的大院时,发现杨家竟然从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搬出去了。
搬出去了,但是没跟季劫说。季劫愣在原地,给杨怀瑾打手机,手机也关机。
季劫就在那边等啊,等到寒假结束,回到北京,也没再见到杨怀瑾。
就这么又过了五个月,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那是高三前最后一个暑假前期,天气格外闷热,车水马龙的北京更是如此。季劫被家里的电话叫回东北,说是季文成被保外就医,让季劫赶紧回来看看他。
保外就医,在季劫耳中就是‘放出来了’。
尽管季劫放弃出国的机会后还在原来的高中就读,那时刚要期末考试,季劫还是毫不犹豫放弃了考试。班主任对季劫简直要绝望了,跟在后面说:
“来年你都要高三了,现在还这样怎么行?”
季劫着急回去,与班主任擦肩而过,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旷课,就不要上学了。”班主任冷冷道,“季劫,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吗?”
季劫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又往回走。
再过几个月,季劫就满十八岁了。他长得高,尽管瘦,肌肉下却隐藏着男人的力量。这孩子低头看人时,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班主任莫名慌了,强忍着没向后退一步,说:“你、你干什么?”
季劫低着头看这位肥胖的班主任。从班主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少年修长的脖颈以及尖锐的喉结。
“……我必须要回去。”季劫眨眨眼睛,说,“您帮我请个假,行吗?”
“……”班主任被季劫的客气吓到了,愣了一下,反而放缓声音,“管天任还没回来,你不等他吗?”
管天任在外面参加高中生竞赛杯,还要两天才能回来。
“不等了。”季劫听出班主任语气的松动,转身就走,摆摆手,留下一句来不及了,连书包都没带就走。
季劫乘最近的一架航班离开北京,然后坐高铁从飞机场回去。回家的路上季劫心急如焚,一路上不停跟季妈妈讲电话,恨不得背上插根翅膀飞回去。
季妈妈跟他说:“季劫你别急啊。过马路小心点。我跟你弟弟现在就在医院呢,你爸没事,千万别急。”
季劫心里大喊我能不急吗,但这边却压低声音回答:“我不急。我爸现在怎么样?”
季妈妈连声说:“很好。”怕季劫分心,催促着他快点挂断。季劫应了好几声,保持沉默,却迟迟不挂。季妈妈于是叹了口气,心说季劫这是紧张到了极致。
天很黑,路灯微弱。
季劫几乎是一路跑到医院。差点撞到人,累得感觉几乎察觉不到,冲进医院时大声喘气。
人的一生如此艰难,不得不像狗一样奔跑。
在这种闷热的天气下,季劫一身的汗,他抬起手擦流到眼睛里的水滴,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累得一颤,差点倒在地上。排队挂号的病人吃惊地看了这个高个子男生一眼,护士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毛病,凑上前去问他怎么回事。
季劫拼命呼吸,朝护士摆摆手,然后一步三阶楼梯爬上四楼。
他急着见自己的父亲。等不及电梯。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当季劫走进病房时,却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倚靠在病房门前,平复呼吸和心跳,右手凌空,怎么样都鼓不起勇气敲门。
他觉得要不是那一口气撑着,自己现在绝对没有力气保持站立的姿势。
最后还是出来倒水的季妈妈看到满脸惨白的季劫,吓了一跳说:
“你这孩子,站在门口干什么啊?”
季妈妈眼圈通红,但是精神不错。
季劫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后背拉扯一般疼痛,努力向前走。当他迈进病房时,那些生理上的疼痛、疲惫,就全都消散不见了。
——他找到了自己这两年来缺失的安全感。
那人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右手打吊针,身上是蓝白条纹的宽大病服。他瘦了,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被透明的氧气罩盖住,显得格外憔悴。
因为有病人,所以不能开空调。房间里的热气扑到眼镜上,季劫喘着将眼镜摘下,放到床头,然后坐在季文成床边的板凳上,一低头就有汗顺着他脸向下滴。季妈妈急忙拿毛巾给他擦汗,问:
“这是跑过来的?你脸色很难看。”
季劫摆摆手示意没事,再深吸一口气,就差不多了。他压低声音问母亲:“我爸没事儿吧?”
“……”季妈妈也坐下,说,“先在医院里住着吧,这里环境好很多。家里人也能帮忙照看。”
“能回家吗?”
“不能,狱警在外面守着呢。”
季劫沉默了,等他身上的汗都落下了,就轻轻托起季文成没输液的左手,贴到自己脸边,蹭了蹭。
以前跟爸爸闹别扭,恨不得他立刻从自己生命里消失。杨怀瑾或管天任一说‘你爸爸是爱你的’,季劫就烦得要命,很想大声咆哮,急忙忙否认,仿佛这是一件荒谬到让人恶心的事情。
现在,这个曾经强硬控制他生命的男人,就这样软弱的躺在这里,生死未卜,季劫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有一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紧紧联结不同的独立生命体,能带来一种无条件的信赖。那东西是血脉的相连。是血缘的力量。
季妈妈在旁边抽泣着,说:
“……你爸爸他一直说你心脏不好。其实这是遗传病啊,早该想到他比你还严重,以前老季胸口疼就没当回事,这回……呜呜……”
母亲哭得伤心,听得季劫一怔,喃喃道:
“什么?怎么……我爸怎么了?”
他听杨怀瑾说得好像是因为有人有关系所以才保外就医,压根没想到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