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你家里人没有来看你啊。”
“啊,叔叔也好,婶婶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来看我。本来他们就对我漠不关心,现在又忙着盖房子,哪有时间来看我呢!”
由香里知道自己捅着了对方的痛处,这是危险的赌博。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做了。
“还有呢,她也担心你现在的心情。你的心情变得太快,怎么说呢,每次见你,都像变了一个人。”
由香里刚说完,就听见千寻内心的各种人格大声嚷嚷起来,都是提醒千寻要警惕的歇斯底里的、恐慌的声音。
由香里集中精力,一个一个地数着千寻内心那些人格。一个……两个……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分辨不清了,经推测,千寻内心存在的人格在10个以上。
“我……是个性情不稳定的人。”千寻说。
“我看也像。”由香里的赌博好像是成功了,千寻(实际到J氏是谁呢?)说话的声调变得很低,似乎又头痛起来了,一个劲儿地眨着眼强忍着。头痛大概是人格交替的时候必然出现的症状吧。
“欺负千寻……她是敌人!”
由香里听到千寻内心这个声音的时候,全身冻僵了似地呆住了。那声音里隐藏着的感情能量之强烈,超过了所有的人格。由香里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色都变了。
“敌人……奸细……欺骗千寻……折磨千寻……敌人!”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由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格。这个人格跟千寻内心的其他人格是隔离开来的,智力很低……或者可以说忍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思考的时候很难形成像样的语言。但是,其强烈的意志和攻击型性格,根本不像是一个女高中生。
“不行啊……矶良!你走开!”
刚才,支配着千寻的是一个叫“矶良”的人格,她显然不服从那个处于领导地位的“陶子”的指挥,尽管“陶子”在大声叫喊。千寻慢慢地向上翻起眼珠瞪着由香里,那眼睛就像蛇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表情的变化也比刚才人格交替时剧烈得多,无法叫人认为她跟刚才的千寻是一个人。
“矶良……”千寻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闭上了眼睛。人格交替再次开始,“矶良”沉入无意识的暗处,代替他行使职权的又是一个新人格……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头疼得厉害。”千寻说。
“不要紧吗?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勉强你说话。”由香里一边应付着跟千寻说话,一边庆幸那个叫“矶良”的人格走了。
“我经常是这样,说头疼就头疼。也许是因为地震时给我砸的。”新登场的人格很巧妙地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新人格的性格很像“陶子”,说话的声音比“陶子”要低沉,但十分清晰,好像电视台的播音员。那微妙的差异,如果不是由香里这样的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是分辨不出来的。新登场的人格比“陶子”还要聪明,但比“陶子”待人冷淡一些。
“再好好检查检查吧,头部的伤,不注意可不行。”由香里建议说。
“做过脑电图了,说是未见异常。”
“那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我就回去了。”
千寻圆圆的眼睛紧盯着站起来的由香里,“您还来吗?”
由香里从千寻的眼神里看出她真心希望再次见面,那温暖的好意的波动,一波紧接着一波朝由香里涌来。少女孤独的心情打动了由香里,她想,说不定这少女在向我求助呢。千寻并不是一个脱离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她是一个刚满17岁的少女,她的人格分裂成为若干个,一定是为了越过某些令人痛苦的障碍,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
“来,一定来。一言为定!”由香里笑着对千寻说。千寻安心了,紧张的表情缓和下来。没有丝毫的做作,那是真实感情的流露。
今天运气不错。由香里从病室里出来,没碰上一个她认识的志愿者。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走出医院,裹着沙尘的大风吹在身上,刀割似地疼。背部肌肉好像冻成了冰,冷得浑身哆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回旅馆换一身内衣吧,不然非感冒了不可。
我应该撤了。我胜任不了,这是非常清楚的。这里没有我能做的事……
在甲子园车站,就像战争刚刚结束似的,人们扛着大个儿的行李往车上挤。由香里好不容易才挤上车,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重复着在路上所想到的话,但始终没能说服自己。
开始她想去千寻的学校去找那个叫野村的心理咨询医生,透露一下千寻具有多重人格就算了。可想来想去觉得只这样做是远远不够的。
迄今为止,由香里因为具有感情移人功能,不管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看到过各种各样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内心世界。这些人的一个共通点就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以及对于他人的痛苦缺乏同情心而形成的冷酷性。但是,这些人在盛怒之下采取的过火行动,跟一般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叫“矶良”的人格,就像被人捅了窝的马蜂,正处于凶暴的怒潮之中。由香里已经听到了那只马蜂嗡嗡的叫声。“矶良”缺乏作为一个人的热情,她的激怒属于爬虫类冷酷的激怒。即便是通过感情移入功能稍稍解冻一下,也会使由香里的心冻成冰块。
而且,“矶良”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名字。
由香里小时候读过的《雨月物语》里有一篇《吉备津的锅》,细节回忆不起来了,但故事里边登场的不祥冤魂叫矶良,还残留在记忆里。
不行!由香里拼命地抓着车上的吊环。那个叫“矶良”的人格,肯定会给千寻,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好呢?由香里陷人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千寻的内心有一个不能看着不管的危险人格,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情况下把这一事实告诉心理咨询医生呢?
由香里在自学心理学的过程中,一直避免跟心理学专家见面。精神病科的医生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嘛,始终是遵从客观的诊断来判断病情,精神病研究学会没有正式承认的东西,绝对不会贸然作出诊断。在日本,多重人格障碍的诊断问题就是其中一例。
但心理学者和心理咨询医生就不一样了,他们更重视印象和直感。所以,他们之中的平庸之辈没有一点儿用处,就算有那么一些具有非凡洞察力的人物,也会一下子就把精力集中在由香里的特异功能上。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的特异功能……
算了吧,躲远点儿吧,别再参与这件事了。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性的判断。
你已经够过分的了,快要出问题了。你又不想当什么圣母,偶然帮助了几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就想拯救整个人类,你做得到吗?
谁也救不了她,应该撤了。特意到心理咨询医生那里去,不是自找麻烦吗……
可是,千寻的身影总是固执地浮现在由香里眼前。
私立晨光中学,坐落在兵库县尼崎市和西宫市之间的武库川河畔。这是一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校园里的银杏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给人的印象是一所大学。建筑物是漂亮的茶色瓷砖装饰的,让人觉得厚重扎实。猛地一看,并看不出大地震以后的痕迹。
经志愿者们的指导老师—神户大学精神病学系的馆林先生介绍,由香里来这里找到了心理咨询医生野村浩子。浩子看上去有30多岁,高高的鼻梁,很漂亮。没有化妆,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是赶时髦的年轻小伙子们喜欢留的那种马尾式发型。自大褂的上衣兜里,不知道为什么插着五六支圆珠笔。
由香里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浩子中指有被香烟薰黄的痕迹。心想这么漂亮的人对自己的外表这么不经心,真是少见。
“噢,贺茂小姐吧?协助治疗心理创伤的志愿者,特意从东京来的,累坏了吧!”口气豪爽,但声音是很柔和的,让人觉得和蔼可亲。由香里刚认识她两三分钟,就开始对她抱有好感了。
“哪里哪里,跟受灾者们吃的苦比起来,我这点儿累算不了什么。”
“嗯,优等生的回答。你去看望森谷千寻同学啦?谢谢你!我也一直想去看她,可平时脱不开身,只有星期日才有时间。对了,你抽烟吗?”
由香里顺着浩子的视线,看到了特意放在书架顶上的打火机和烟灰缸。
“不抽。”
“是吗?太好了,我,戒烟了,从今天早上开始戒的。”野村浩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站起来,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一壶茶,给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谢过浩子,端起茶杯来一看,茶杯里的茶垢已经是大圈儿套小圈儿了。她做了一个喝茶的样子,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去了。
“……为了去协助治疗受灾者的心理创伤,我跟学校请假,可是学校不准假。这里每天也够忙活的。学生家里大事小事也不少。神户大学的馆林先生,是我高中同学。他对我说,别在本地守大门了,快来当一个为受灾者提供精神援助的领导吧!可是,目前的我还做不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浩子很爱说。由香里虽然不是来向心理咨询医生诉说烦恼的,但浩子的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于是就静静地听了起来。
“对、对了,森谷千寻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啊,你特意到我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浩子突然缄口不语了,一直盯着由香里,意思是,你怎么不说话呀?由香里犹豫了一下,把茶杯送到嘴边又放回去,干咳了一下,终于开始说话了。
“森谷干寻身体很好。可是,我觉得她精神方面有点儿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开始跟她谈话的是别的志愿者,是当地的一个家庭妇女。她说千寻有时候能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有时候又变得很奇怪……”
浩子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但什么都没说,而是催由香里先说完。由香里看出浩子是一个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人,所以还没有听到她心里的声音。
“后来,就由我来接替那个家庭妇女继续跟千寻谈。”
“为什么由你接替?你是不是当过当心理咨询医生?”
“没有……在志愿者当中,大家比较相信我。也许是因为我谈话的技巧比她们好一点儿。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外行,我接替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总绕圈子也不是个事,于是单刀直人地说:“我想跟您谈谈我对千寻的印象。我觉得这事儿无论如何要跟最接近她的心理咨询医生谈谈……她属于多重人格障碍。”
浩子听了由香里的话,张口结舌,变得哑口无言了,但是她的心在说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瞎猜吧?不过,特意跑到我这里来,应该是有把握的……可是,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给她诊断,反复做了那么多试验,你才跟她见了两次面就知道了?你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才20岁,自己还说自己是外行呢……”
浩子变得严肃起来。
离解性同一性障碍……
以前叫做多重人格障碍,但是,根据美国精神病医学会(APA)编纂的《精神疾患的分类与诊断手册》最新版的DSM…IV记载,现在的正式名称是离解性同一性障碍。
这种病不但出现在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凯伊思的一系列著作里,而且在日本也已经很有名了,可实际上人们对这种病还是一无所知。日本国内的实际病例,被写成报告的连10例都不到。
在浩子最后一句心灵语言里,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她非常少见地喷发出愤怒之情,吓了由香里一跳。浩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在整理自己的心灵语言,她用双手在自己的面颊上啪啪地打了两下。
“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你见过患离解性同一性障碍的精神病人吗?”浩子嘴上这样说,心灵语言却是,“难道是高野弥生唆使她这样做的?高野那女人不可能知道森谷千寻有多重人格障碍呀……”
由香里决定破釜沉舟。她摇摇头说:“没有,一次也没见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敢这么说?”
“我只能跟您说这是我的直觉,但是,我敢说这是确切无疑的。”
浩子满脸不高兴,“这种事,你就这么轻率地……”
“那么,我想问问您,野村老师,您认为她不是多重人格障碍症吗?”
“这个嘛……这个问题是不能对你说的。这关系到学生的隐私问题。”很明显,浩子在故意破坏谈话的气氛。
由香里克服着自己的胆怯,提高嗓门说:“我跟千寻谈话的时候感觉到了。她当时交替出现的几个人格里,至少有一个是相当危险的。那个危险的人格有很强的复仇心理,还有被害狂想的倾向,而且极端冷酷,好像对某人一直怀有仇恨。如果放手不管,很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由香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在等候浩子的反应。
“复仇心理,被害狂想,极端冷酷?她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确实有一个具有复仇心理的人格,但她指的是谁呢?阳子?小满?在我的诊断中,没见过那么危险的人格呀。殊理?范子?都有超越常规的地方,也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但是,他们一般不出现啊,而且被控制的很好嘛。哪个都不像,是误解?”
已经足够了,由香里想。野村浩子这个心理咨询医生,已经详细地掌握了千寻的多重人格,而且她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已经警告她千寻的多重人格里有一个危险分子,剩下的就是她的责任了,我由香里能做的已经做了。
但是,由香里迟疑了一下,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是出于好奇心,也许是出于对千寻的责任感,她觉得就这样撤出是不能原凉自己的。即使有被人怀疑的危险,也要让浩子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浩子说:“我并不是单凭想象说话,请让我证明给您看。我跟千寻谈过两次,至少跟千寻体内的五个人格交谈过。第一个是喜欢读书,给人印象不错,知识也很丰富的少女,名字叫‘陶子’
听到“陶子”这个名字的瞬间,浩子的表情显得非常惊愕。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用右手捂住了嘴巴。但她马上纠正了慌乱的姿势,在椅子上坐端正。这位心理咨询医生现在开始认真地听由香里的谈话了。
“第二个不像陶子那样能给人好感,说话的语调近于关西方言,目光游移不定,挺狡猾,名字叫‘阳子’。”
浩子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千寻体内的人格的名字的?她想问,话都涌到嗓子眼儿了,又咽了回去,她决定听由香里把话说完。
“第三个,顺便说一句,顺序是我随意排列的。第三个是我刚见到千寻时碰上的,是一个悲哀的,有些畏缩不前的,忧郁的人格,叫‘忧子’
“啊,‘悠子’,‘悠久’的‘悠’。”
“悠子”?由香里原来还以为是忧郁的忧呢,大概是她弄错了。
“老师,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您,‘悠子’这个人格,为什么叫主人呢?”
“啊?……连这个细节你都注意到啦?”浩子惊得目瞪口呆,她再也忍耐不住了,从白大褂内侧的兜儿里掏出一支烟来叼上,环视了一下四周,站起来从书架顶层取下打火机,点着烟,重新坐在椅子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透过烟雾看着由香里说话了。
“……因为她是主人人格。在众多人格中,她是出现时间最长,左右着日常生活的人格。主人人格,并不只限于原有人格。”
原来如此,由香里心想。她终于理解名叫‘阳子’的人格为什么总是发牢骚了。
“第四个,名字我还不知道,总是在千寻处于混乱的情况下出来收拾局面,跟‘陶子’相似,好像比‘陶子’还聪明。说话很明晰,但有些冷漠。”
“这个大概是‘明子’,‘明了’的‘明’。”
“第五个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危险分子,名字叫‘矶良’。”
“‘矶良’?不知道。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