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她的意思。她向真部哀求着,遗憾的是真部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蹲了一会儿,真部站起来,呆然地朝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看厂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弥生知道,她完全被真部放弃了。
弥生再次回到自己肉体旁边。那赤条条的身体正在变冷,缓慢地进人了化学分解过程。
这个叫高野弥生的人,永远在地球上消失了。
这时,弥生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光线都暗淡下去,伴随着无尽的丧失感,她被慢慢地吸入无边的黑暗。这种无尽的丧失感,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经历过的。
失去了现实感的弥生,从坍塌的大楼里钻出来,仿徨于黑公音的夜空。
西宫大学的建筑物受损害的速度,远远的超过了周围的民房。有的完全倒塌,有的倒塌了一半,还有的,像综合人类学系大楼,中间的那一层被压垮,9层楼变成了8层楼,摇摇欲坠。连接各个建筑物的半透明的所谓空中走廊,全部掉到了地面,面目全非。
弥生从鹜林寺下山,经过甲阳园、苦乐园南下,来到夙川。这一带的震情,也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到处是倒塌的民宅和大楼。
从瓦砾堆的缝隙里透出无数闪烁不定的光团,那是人的灵魂的光团。光团周围飞舞着金粉般细小的粒子,金光闪烁。渐渐地,光团形成许许多多垂直的光柱,直指苍天,好像把大地和苍天连接了起来。
这庄严的景象,就连几乎处于麻痹状态的弥生,都产生了敬畏之情。
看着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升天的庄严景象,弥生问自己,我也死了吗?她知道,自己的肉体确确实实已经死掉了,但她的灵魂却没能像那些灵魂那样庄严地升天。
事到如今,她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她在惨遭横祸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徘徊。
不久,周围渐渐地亮起来了。随着亮度的增加,她开始感到有一种说不出任何原因的茫然的恐怖,逼着她必须马上逃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恐怖感。
接着,从东方过来的一道光芒射在她身上,她立刻感到全身烧灼般的痛苦。她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恐怖感了。她被太阳光照射着,就像一条被放在烤箱里烧烤的灿蜒。
光芒宛如大力神射出的箭,不断地袭击着她,她拼着性命迅速下降,以逃避那些箭矢的袭击。在她下降的过程中,周围的热度在一个劲儿地升高。晨蔼升起,白茫茫一片。弥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她慌不择路,钻进一户坍塌几乎辨不出模样的民宅,以躲避那无法忍受的光和热。
直到现在,弥生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外脱离实验在什么地方犯了本质上的错误。与临死体验同步产生的体外脱离,是不会如此惧怕阳光的。
大概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体外脱离实验才选择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并只能在深夜才能取得成功。
她在瓦砾堆下面一直呆到日落。地面上的救援活动持续到很晚,人们烦躁,哭泣,愤怒。她虽然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地面上的人们的痛苦,清清楚楚地变成了她的痛苦。
让她感万分恐惧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令她感到安全的黑暗重新笼罩着大地,她从藏身的瓦砾堆下面爬了出来。
整个儿一个吸血鬼!她自嘲道。不!从完全脱离了肉体这个角度来看,自己也许比吸血鬼离开人类还要远。
这时候,她周围的世界在慢慢发生着质的变化。
刚刚体外脱离的时候,还保留着听觉和视觉的感觉残像,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过不了多久,声音可以感觉得到,却听不到,物体可以感觉得到,却看不到。接着,莫名的恐怖感和不协调感袭来,吓得直出冷汗。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让她觉得异样。
迄今为止的体外脱离实验,从来没有脱离过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知道,体外脱离持续一定的时间以后,一切都会归结到一个单一的感觉上。
这时候感觉到的世界,如果勉强用视觉形象来表现的话,就好像在一片灰色中加上了很多干扰视线的条纹。物体也好,声音也好,光热也好,都被那些条纹干扰得难以辨认。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弥生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她已经失掉了自己的肉体,却无法自然地死亡。就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而被阳光烧灼而死,更叫人感到恐怖。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的时候,弥生渴望找到一个活人的肉体。不管多么丑陋的肉体,只要能在那肉体里活下去……
她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徘徊,寻找着可以栖身的肉体。
所有的生灵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奇怪的是,当她经过一处临时住宅的时候,一只茶褐色带黑色条纹的猫,从窗户里一直盯着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只猫的视线一直跟着弥生转。
在一处开着灯的临时住宅里,弥生找到了第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大地震使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工作,从傍晚他就开始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酩酊大醉,昏昏睡去。
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加上酒精的麻醉,那男人的精神活动能力极度低下。弥生悄悄地向他的意识深处伸出了触角,打算同化到男人的肉体中去。
就在这时,男人那一直处于冬眠状态的意识醒了过来,向弥生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弥生吓了一大跳,为了完全进人那男人的肉体,与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男人认为自己是在做恶梦。
震灾之前,那男人是一个汽车修理工厂的工人。恶梦中,他穿着满是油渍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大扳子,瞪肴大眼睛看着天空。
在那个男人的意识里。弥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蚂蜡。蚂蜡是那男人最为厌恶的生物。变成了蚂蜡的弥生,张着直径20米以上的血盆大口。弥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只巨大的蚂蛾就是自己。
弥生开始采取绥靖政策,但男人的攻击没有丝毫的放松。在男人的意识里,地震就是弥生引起的。他挥舞着大扳子,把工具箱里的工具都拿出来朝弥生扔过去。弥生只好从男人的意识里撤了出来。
第二和第三个对象弥生选择了女人和孩子,可是,遇到的抵抗甚至比那个男人还要强烈。她的挑战接二连三地失败了。值得庆幸的是,被弥生选中的对象都做了一个恶梦就过去了。
弥生明白了,自己是无法进人精神正常的人的肉体的。精神正常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井然有序地支配着自己的肉体,拒绝一切外来的精神个体寄生进来。
弥生开始寻找有精神疾病的缺乏抵抗力的目标,其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的内部世界是荒凉的沙漠。她刚刚踏进那无边的沙摸,立刻就变成长着人的面孔和长长的脖子的毒虫,而遭到猛烈的攻击。
弥生经过一片栽满了郁金香的田野的时候,无数的郁金香全都变成了长着利齿的狰狞的嘴巴,都想咬她一口。
弥生彻底绝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只有等着发狂这一条路了。
就在这时,具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的弥生想起了多重人格障碍患者。这类患者的日常生活是依靠各个不同的人格支配的,已经习惯了他人存在于自己的心中。进人这类人的肉体可能不会遭到拒绝,那里也许是她的栖身之所。
对了,那个少女……弥生的意识好像受到了天神的启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叫森谷千寻的少女。
弥生依靠模模糊糊的记忆,开始玩儿命地寻找千寻。以前只在千寻放学回家的路上见过一次,基本上没怎么说话,恰巧对那副漂亮可爱的脸蛋儿,至今记忆犹新。
弥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千寻的家,又找到了千寻的学校,但都没有找到千寻。她又发疯似地找了两夜,终于在一家综合医院找到了千寻。
弥生在潜人千寻的身体的时候,基本上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依靠一种求生的本能,就像一头穴居动物潜人巢穴似地潜了进去。
已经有很多人格住在那里了。弥生一进去,人格们吓了跳,吵吵嚷嚷地折腾了一阵,但没有对她发起攻击。
千寻直接向她问话的时候,她在朦胧之中什么也没回答。不是因为没有听懂,也不是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而是因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惟一在脑子里闪现的是最后在人世间用肉眼看见的一排英文字母。弥生借用千寻的左手,把开头几个字母写了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沉人深海般的千寻的潜意识里,扩散开来,进人了休眠状态。
对于弥生来说,千寻是扩张了的自我,也是母亲。弥生在千寻丰饶的潜意识的海底休眠的同时,追述了千寻的整个经历并加以吸收。脱离了肉体的弥生逐渐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属性,已经干涸了的弥生的精神,被赋予一个新名字—“矶良”,复活了。
“好了,我的旅途结束了。托这次旅行的福,现在我已经不需要绝缘水槽,也不需要药物,就能自由地体外脱离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表面看去还是一个纯情少女“矶良”,往上拢了一下头发。
由香里好像从某种咒语之下被解放出来似地,恢复了自我。
“矶良”长长的述说,就像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述说,由香里听着听着就进人了精神恍惚状态。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后,她感到眩晕、恶心。
由香里用手绢捂住嘴,抑制着自己没有吐出来。
……弥生好像确实寄生在千寻的心里。但是,难道没有某种妖术在做怪吗?
弥生那人的属性越来越稀薄的精神个体,了解了干寻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时候……
由香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受到叔叔的性虐待和同学们的欺负以后,千寻苦恼,绝望,愤怒。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长时期脱离肉体,形成了非人的冷酷,加上被人抛弃以后产生了强烈复仇心理的弥生,将会在千寻内部产生一个多么可怕的人格啊!
“千寻的叔叔,也是你杀的吧?”
“是啊,杀了那个人,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矶良”面向大河,伸展了一下身体,“这是我多次企图勉强寄生到别人的肉体里去而遭到失败以后得到的经验。人的生命有什么用处。谁也不知道吧。我学会了潜人人的意识死角的方法。平滑肌,知道吗?支配着人的意识的肌肉。……在这儿。人的心脏,脆弱极了。”
“矶良”莞然一笑,双手放在左边的乳房上,摆出一个正在恋爱的少女的姿势,“心肌总是以相同的节拍收缩着的,这就是心跳。你听,嗵,嗵,嗵……。但是,只要在心肌上稍微做点儿手脚,通向大脑的血流就会停止,用不了几秒钟,人的意识就没有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矶良”璞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那样做……挺有意思的。真的,特好笑,大脑里的终端呼吸中枢的开关一打开,立刻就下巴突出,呼哧呼哧地喘起来。可是,心脏怠工,玩忽职守,不管吸进多少氧气也没用啊!你说人傻不傻?我在图书室看了这方面的书,叫什么‘亚当斯托克斯症候群’。你知道吗?”
阴天了,从河面吹过来的风突然凉下来。梅雨季节还没过,也许要下雨了。
“弥生,已经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请你不要再杀人了!”由香里拼命想说服她,“真部也好,大村茜也好,受到的惩罚已经不少了,他们都觉得对不起你,都很痛苦,所以请你不要……”
“哎哟,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矶良”站起来,掸掸裙子,扭头就走。
“弥生!”由香里大喊一声。
刚刚踏上台阶的“矶良”回过头来,“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保证。”
“三天?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你自己考虑。可以吧?三天。”千寻轻盈的身影飘上台阶,在由香里视线之内消失了。
由香里呆呆地站在那里。“矶良”的感情在最后阶段严密地遮蔽了起来,没有泄漏出一点儿信息。
三天……“矶良”到底在想什么呢?
真部的公寓在夙川。那是一座9层的建筑,经历了那么一场大地震,安然如故。
开门迎接由香里的真部胡子拉碴的,因睡眠不足红着眼睛。独身中年男人的房间一般都收拾得很整洁,但真部的房间却是乱七八糟。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酒瓶子,真部白天就开始喝酒了。
“今天去学校了吗?”
“今天请了一天假。我跟他们说我感冒了……”真部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他的头在痛。由香里从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好像一个刚刚结束了沙漠之旅的人似地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
“由香里能到寒舍来,我真像做梦一样。请坐。我这儿有点儿乱。”真部站起来想收拾一下桌子,谁知刚站起来身体就倾斜了。
由香里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真部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由香里,不料脚下一软,朝着山香里这边倒了下来。
由香里赶紧用手撑住沙发扶手,总算没有倒下。她刚想尖叫的时候,听见了真部内心的声音。真部根本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
“是我把她给扔下了。”真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
“我要不是拉着她搞那项实验就好了。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情……我要是不这样做就好了。”
真部的身体哆嗦起来,由香里默默地被他抱在怀里。
由香里并不认为真部是一个无情的人。能够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人,难道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由香里抚摸着真部的后背,暗暗下了决心。不能眼看着他被杀死,如果这样做了,下次后悔的就该轮到白己了。
“真部,你听我说,”由香里离开真部的怀抱,抬起头来说,“你的生命有危险。”
真部根本不理解由香里的话意思,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由香里把森谷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高野弥生变成了千寻内心的人格“矶良”,以及“矶良”至少已经杀了四个人的事,全都告诉了真部。
就连真部也不能马上就相信由香里的话,“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这都是事实。”
真部本来一直看着由香里的脸来着,现在却躲开了她的视线。
由香里知道真部怀疑她精神不正常,于是说:“你一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
“不是那个意思,可是……”
“那么,要是我能给你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明的话,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这……”
由香里虽然没有听到真部心里的声音,但在他的脸上看见了肯定的回答。她一咬牙,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
“你小时候经历过这样一件事吧?你被塞进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里,外边有人拼命地摇那个箱子。”
真部哑然,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由香里接着说:“从那以后,你特别害怕黑暗狭窄的地方和摇动。大地震时你陷人梢神恐慌状态,根源大概就是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件事。”
“你等等!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件事。”真部拼命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如果找不到的话,他会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的。这也是人心本能的防卫反应。
“如果是直感相当出色的精神分析专家,也许能推测得到。地震引起精神恐慌,跟小时候精神受到过刺激有联系,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真部心里这样想着,但他知道这个说法是说服不了他自己的。
“我没有精神分析的经验,我的直感也不出色。”由香里采用了直接打中真部要害的说法,因为她知道,等到真部冷静下来,就听不到他内心的声音了。
“什么?你……”
“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为什么你被关进了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由香里的话作为开端,真部的脑海里展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是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