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由香里见到浩子时,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千寻那个叔叔。这不怪你,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没办法。”浩子一点儿都没埋怨由香里。她拉着由香里的手,训:她在沙发上坐下。
由香里哭着说:“那个男人,那个混蛋……他一直在虐待千寻!”
“我也这么认为。”
“而且,现在也在虐待千寻!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千寻她……”
“我也想为千寻做点儿什么。不过,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跟那个混蛋说,不许虐待千寻!”由香里着急地说。
“那个男人到学校来的时候,我委婉地警告过他。我说的话,虐待孩子的人是听得懂的,对于不虐待孩子的人来说,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怒火万丈。可是,那个男人呢,冷笑一声,说什么我有我做家长的权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告你损害名誉罪。那时候我就认定他是一个虐待狂!”
“那就跟他打官司。老师您最好主动告发,到时候千寻肯定会拿出勇气来作证的。”
浩子倒了一杯热可可,放在千寻面前,“我想过了,而且是想了很多次。我甚至想就是把饭碗砸了也要去告他。可是,不行啊。”浩子闭上眼睛,接着说:“他虐待千寻的证据,我一点儿也没有。那个男人不给千寻留明伤,心理测试的结果,在法庭上没用。惟一的证据就是森谷千寻的证词,但只要对方的辩护律师指出千寻是因精神分裂症产生的臆想,一切努力全都得泡汤!”
“可是,千寻并不是精神分裂症啊……”
“为了否定千寻是精神分裂症的说法,我必须说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那就会使官司陷人泥沼。法院宁愿接受精神分裂症的说法,而不会接受多重人格这种蹊跷的病名。对方肯定拿着精神病科的诊断书呢。这官司你说能打赢吗?就算法院认可多重人格这种病,千寻的证词的可信度也会打折扣的。”
“那么,我们就眼看着千寻受虐待吗?”
浩子沉默了。由香里知道自己责备浩子是不合适的,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责备的口气。她看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可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个男人说,以前,别的心理学研究者接触过千寻,好像是叫高野弥生……”浩子苦笑了一下,“啊,那个人不行。”“为什么?”
“她从来没考虑过如何帮助千寻,只考虑她自己的研究课题,把千寻当作试验品。”
看来高野弥生是指望不上了,森谷龙郎跟野村浩子对她的评价是一致的。但由香里还是不死心,“不过,把她请来试试呢?两个心理学专家同时证实千寻受虐待,法院不能不考虑吧。”
浩子摇摇头,“谈不上证实。那个人本来就不知道千寻是多重人格,也不知道千寻受虐待的事。”
浩子想起了高野弥生第一次到这房间里来的时候的情景。那是由愤怒和不快加深了的记忆,由香里看得很清楚。
“我是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心理学教室的助手,叫高野弥生。”
浩子看着这个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了进来的不速之客,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高野弥生比浩子矮一头,脸黑黑的,眉毛浓浓的,小眼睛,带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尖下颊,满口黄牙,还歪七扭八的。年龄30岁左右,穿得马马虎虎,化妆也化得马马虎虎。但是,深蓝色上衣的衣襟上镶着波形褶边,像小女孩穿的衣服,令人感到不快。最让浩子感到恶心的,是她那一会儿低八度,一会儿高八度的讲话方式。
“我在上个月出版的《临床儿童心理》杂志上拜读了您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您写得太好了!说什么也要跟您谈谈,于是我就跑来了。”
“是吗?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搞什么专业的?”
“认知心理学。不过,最近我的主攻方向有所改变。”
笼统地说是认知心理学,并不能让人能了解她的专业。浩子一直研究临床心理学,既然高野弥生对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感兴趣,说不定是搞实验的。
这时高野弥生又说话,“老师的分析真让我佩服。我对那三个人的例子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女孩A的例子……”
浩子吃了一惊。女孩A是千寻。
高野弥生从包里取出那本杂志,翻到浩子那篇论文那里。浩子没办法,只好跟她一起看论文。
“总之,关于对浓淡的反应这一点是非常显著的。还有第二节、第八节、第四节、第五节,提到了颜色刺激。女孩A在日常生活中,精神是非常紧张的。”
“啊,现在的孩子嘛,口常生活多少都有些紧张。”
“没有那么简单吧。老师的分析也不只这一点啊。比如第一节的‘两个恶魔从两侧袭击人’,第三节的‘两个人正在把孩子撕裂’,都是具有攻击性和紧张感的分析嘛。”
“都在字面上没有什么深意。”浩子后悔把千寻的心理测试内容写进了论文。
“体验型,好像属于内向型的。还有,反应数18,是很少的,而新奇反应却非常之多,这让我大吃一惊。心理测试中这方面的异常回答也很多吧。”
“没有那么多。”浩子心想,高野弥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第五节里有‘拿着一把巨型剪子的恶魔’,真是扣人心弦。”
浩子再也忍不住了,“请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想问的是第二节里跟‘从人的肉体里把灵魂抽出来’相关的问题。老师在论文里说,‘说这话的孩子5岁的时候,山于交通事故昏迷了两天,徘徊在生死线上’
“对啊,怎么了?”
“女孩A有过临死体验,对吗?”
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高野弥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浩子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她的圈套。
“果然如此。跟您说实话吧,我正在从事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其中一部分就是临死体验。我希望见见这个女孩A,请您协助。
浩子气得太阳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这关系到学生的隐私,不能告诉您!”
“您别这么说呀,清您无论如何帮帮我的忙。”
“不行!我必须拒绝您!”
听浩子这样说,高野弥生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也许你不知道,我们的研究,是一项心理学只能望其项背的、开辟一个人类知识新天地的研究!您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得采取为科学研究做贡献的态度!”
浩子站起来,鄙视地看着高野弥生,“没错儿!我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可是您呢,勉强都算不上个研究者!”
高野弥生张口结舌,“别,别……这个……”
“请回吧!”
在浩子的气势面前,高野弥生的脸色变得苍白,夹起她的包,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个高野弥生到处打探,终于知道了女孩A就是千寻,于是在放学的路上等着她,还跟着千寻回家,要求千寻协助她的实验,结果被千寻的叔叔撞见,发生了争吵。”
由香里失望极了。看来这个高野弥生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
浩子接着说:“还有那个森谷龙郎,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让千寻出院。身边有了森谷龙郎,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绝对好不了。一定要想个办法!”
由香里决心已定,即使暴露了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这个秘密,也要战斗下去!就这样对千寻弃而不顾,会后悔一辈子的。想到这里,由香里对浩子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协助您!”
浩子激动得双手紧紧抓住了由香里的肩膀。
一个星期以后的3月10号晚上,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喜讯。
由香里在这一个星期里,走访了许多临时避难所和临时住宅。千寻出院一个星期了,还没去学校。由香里每天都给浩子打电话,俩人都还没有想出什么打开局面的好办法。
“梅田站到了!梅田站到了!”车厢里的广播使由香里睁开了眼睛。至多不过巧分钟的路,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近几天,由香里让自己暂时忘掉千寻,集中精力从事志愿者活动,相当疲劳。
由香里顺着从车门吐出的人流走出车站,来到梅田地下商店街。由香里来到地震灾区已经一个月了,每次从甲子园站坐到梅田站,她都会从心里冒出一种奇异的念头。
从地震灾区到大阪市中心,只有十几公里,可是这里依然是那个物质极其丰富、生活非常方便的日本。梅田地下商店街,西装革履的商人,穿着华丽的年轻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你来我往。而神户市和西宫市的街头,今天也看见许多人拿着20公升的塑料桶,在供水车前排着长队等着接水。
由香里在餐馆儿里吃晚饭,肴见旁边的桌子上一群志愿者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大声嚷嚷着干杯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从臆想的世界里回来的。
回到那家商务旅馆,由香里冲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就趴在了床上。
长期休假很快就要到期了。自己到灾区来了一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呢?当然,跟数十个受灾者谈过话,安慰了他们,也许给了他们走向新生活的勇气。可是,这些人只是受灾者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成千上万的受灾者都得不到任何帮助。另外,那个最需要帮助的千寻,只能弃而不顾,眼看着她被关在家里。现在,千寻到底怎样了呢……
电话铃声在枕边响了起来,真烦人!响了7下以后,由香里才挤出一点儿力气,趴在床上拿起了听筒。
“喂……”
服务台默默地接通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喂!是玛丽亚吗?我是石上!”
“嗯。”
“已经一个月了吧?您怎么样?我这儿可惦记你了。”
“嗯。”
“身体还好吧?”
“嗯。”
“最近哪,常到店里来的客人天天打电话打听你,电话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唤,我都快招架不住了。大家寂寞无聊得都哭了,说是看不见玛丽亚,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了。”
骗人!由香里心想。嘴上还是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怎么样?差不多该回来了吗?”
“嗯。
“什么?马上就回来?”石上高兴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不行!”由香里说完啪地就把电话挂了。对于“哭包儿石上”的哀求,由香里已经习惯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讨厌!由香里抓起电话,大吼一声。
“不是说好了两个星期以后回去吗!”
“……喂,是贺茂小姐吗?”原来是浩子。
由香里慌忙从床上坐起来,“啊,是我,对不起,我弄错人了……”
“出大事了!我刚刚知道的,那个坏男人死了!喂喂!听见了吗?森谷龙郎,今天早上突然死了!”
“是吗?难道……是千寻,把他给……”
“不是!心脏麻痹。不过,具体的病名好像不是心脏麻痹,反正是睡觉的时候突然死的。警察去验过尸了,没有一处疑点。真是太好了!当然,别人死了我不该这么说,不过这样一来,森谷千寻可以得救了!刚才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下周就来学校上课!”
“真的……?”
打完电话,由香里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才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全身冰凉,赶紧把那套代替睡衣的紧身运动套衫换上。
的确,森谷龙郎的讣告只能被认为是喜讯。所有的问题可能会迎刃而解。可是,森谷龙郎的死,是不是太偶然了呢?由香里对自己没有像浩子那样喜形于色,感到几分不可思议。神之手总是在如此适当的时机伸出来的吗?警察验过尸了,说是自然死亡,大概不会有错吧?
大概……
森谷龙郎这个最大的障碍死了以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千寻星期一就开始到学校上课了。每天午休时间和放学以后,都到浩子的房间接受心理辅导。放学后的心理辅导由香里也参加。优秀的心理咨询医生,加上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志愿者,条件再理想不过厂。密度极高的心理疗法的实施也成为可能。
星期四下午,趁千寻还在上课,浩子跟由香里正式研究起人格统合的基本方针来,浩子说:“……每个人格分担的记忆和感情,都被捆绑在各个人格身上。为了达到人格统合的目的,必须把每个人格存在的理由搞清楚,把捆绑在各个人格身上的记忆和感情解放出来,这是人格统合的第一步。”
浩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现在为止的接触中,已经基本上把所有人格记忆的核心问题搞清楚了,大致轮廓也抓得住了,接下来的工作是,要一个一个地把所有人格的记忆加以解除。”
“可是,关于矶良这个人格,我们还没有找到头绪啊。”
“啊,不过,我觉得用不着担心。不管怎么说,‘矶良’是在阪神大地震这个异常恐怖的时期产生的,确实让人感到可怕。但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现伤害千寻或他人的行动啊。”‘学生来了浩子就要控制自己吸烟了,所以她抓紧时间点燃一支烟,津津有味地深探吸了义口;“我对‘矶良’的看法逐渐发生了变化,现在,千寻对于外部的难耐的恐怖,也许已经不需要内心的人格交替来对付了。我觉得,森谷龙郎死了以后,‘矶良’自然消失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矶良’,而是‘自杀志愿者’,加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 我就更担心了。”
今天,千寻一大早就来到了学校。顺着楼梯上楼,上到最后一阶时,一脚踏空,把脚给崴了;幸亏崴得不重。楼梯上没有什么可以使她滑倒的东西,这一跤摔得蹊跷。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说不定把脖子都得折断。
“您觉得这是‘自杀志愿者’干的?”
“我问过‘悠子’,回答是否定的,说是她自己没留神。可是,再详细问,她说是一时晕眩造成的,当然,也许就是一次单纯的事故。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千寻内心的人格至少有一个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机能全面评定’指数恐怕在1120之间,也就是说,处于‘预想不到死的自杀企图’的状态。”
由香里紧张地闭上了嘴。浩子说过,在过去的半年里,千寻遇到过6次差一点儿就死掉的事故,而且都是很不正常的。有一次是在大型货车过往的十字路口,绿灯还没亮就过马路。有一次是洗澡时,突然把混水龙头转到滚烫的热水那边。还有一次是用菜刀切菜时切到了手腕上……
浩子又说:“我认为‘自杀志愿者’是不会把自杀企图告诉其他人格的,如果告诉了,那些不想死的人格就会提高警惕,建立同盟,制止‘自杀志愿者’浮上表面。”
由香里想,也许是这样吧。前论两天,由香里就‘自杀志愿者’的事问过‘明子’,‘明子’认为‘自杀志愿者’是存在的,但到底是准,她也不知道。
浩子把《森谷千寻主要人格一览表》摊开,这张一览表又增加了很多内容。比以前长多了。浩子说:“总而言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自杀志愿者’,‘自杀志愿者’肯定在这13个人格之中。”
由香里看着一览表,这13个人格她都接触过,但哪个都不像‘自杀志愿者’。
“你怎么认为?凭你的直感,能感觉到什么吗?”浩子问。
直到现在,由香里还没能通过感情移入功能感觉到什么。
‘自杀志愿者’可能是一个缺乏感情能量,思考能力很差的人格。由香里回答说:“不知道。首先,第13种人格‘矶良’是阪神大地震以后出现的,可以排除。剩下的这些嘛……有的地方还不清楚。”说到这里,由香里指了指第7号人格‘殊理’。
浩子表示赞同,“是啊,原来就具有不正常的攻击性,自杀也可能是针对自己的。此外,8号‘小忍’,12号‘范子’,都是怀疑对象。这三个人格是最怪的,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智商都不高。如果‘自杀志愿者’的智商很高,早就自杀成功了。当然4号‘小瞳’和5号‘幸生’也不高,但这两个是可以排除的。”
这时,有人敲门,紧接着走进来的是千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