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达在获得诺莫瑞根大议会接见前，驾驶平阳公主跑了一趟月球基地，将曲速通讯器交给了张天问。匆匆赶回行星之后，平阳公主穿过了黑门，从地铁隧道冲向诺莫瑞根，省得多等一天。
也是因为自己飞了一次，杜达才知道原来这条隧道几乎就是一条笔直上下的通道，所谓的地铁更像是一架超大的电梯。
卡拉蜜成为了杜达在诺莫瑞根的向导兼代理人。平阳公主从月球上带回了三十多斤的绿色蔬菜，这还是杜达来不及大肆采购的缘故。这些蔬菜被兑换成了行星通用的“金”——其实是一种地球没有的金属元素铸造出来的货币。
“三百金，”杜达掂量着兽皮钱包，“感觉一下子就富有了。”
“你可以把这些金存在银行，虽然没有什么利息。但是可以拿到一张金卡，方便携带。”卡拉蜜热情道，“这张卡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地方都通用，任何一个城市都有分行。即便是远在铁炉堡也一样可以。”
“购买力如何？”杜达问道，“能买些什么？”
“唔，这就很难说了……”卡拉蜜十分为难。逻辑能力一旦被破坏，先破灭的就是统计学。
“我想买一套能量武器。多少金？”杜达问道。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卡拉蜜语速飞快，声音尖锐，急急道。“因为退化战略，所有能量武器都已经被全面禁用了。你之前对虫族攻击方式，已经对退化战略造成了破坏。议会是绝对不会允许你购买能量武器的。”
“语速慢一点……”杜达道，“那么我还缺什么呢？单兵能量护盾？”
“那是制式装备，不能向平民出售。”卡拉蜜无奈道。
“老大啊，有翻译器么？词霸那种就行了。”宋韵因为语言障碍有种被遗弃的感觉，见杜达提着金币跟卡拉蜜一对一答，想必是在讨论花钱的问题。
杜达略带歉意地看了宋韵一眼，问卡拉蜜同样的问题。
“翻译器……我记得当初为了和虫族沟通，好像有人做过一个比照翻译器……不过因为没有虫族的字典，所以失败了。”卡拉蜜道，“大图书馆应该有。”
大图书馆的确有。
非但有相关的技术资料。还有两架原型机。其中一架已经被借走了，剩下的那架成了宋韵的救星。
任何一部智能手机里都有华夏语大辞典，所以这台原本是鸡肋的发明顿时变得有价值起来。根据图书馆的资料可以得知，翻译机属于地下纪元中期的作品，虽然美观程度不佳。但是处理能力和产品质量还是很不错的。
宋韵戴上了包耳式耳机，发现周围的声音也一并从耳机中传了过来。她轻轻旋动腰上主机的音量旋钮，就像是背了一部老式的复读机。…；
杜达轻轻敲了敲这机器的耳机，发出略显沉闷的咚咚声。
“是不是有延迟？”杜达用当地语对宋韵道。
宋韵竖起大拇指，大声道：“跟一般说话没区别！”
“我们能听见你，不用喊。”杜达揉了揉了耳洞。也替宋韵高兴。
“不过还是文盲。”宋韵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什么时候能像郑然那样就好了。”
“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好。”张天誉的声音插了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宋韵还以为自己的机器出了问题。
因为张天誉是从她背后走过来的。
杜达等人与宋韵正面站立，当然早就看到他了，只是因为他身边那辆电动轮椅上的人，所以没有主动打招呼而已。
菲虎和霍嘉不曾把张天誉视作伙伴，所以对于他的立场漠不关心。杜达却有些受伤的感觉。不过他还没幼稚到非友即敌的程度，只是有些后悔让张天誉知道专属机库的事。
“我时间有限，就不客气了。”郑然接过话题，说得他好像曾经客气过一样。他道：“我有话要单独和杜达说。”
“我信任我的伙伴。”杜达道。
“但我不信任。”郑然冷冷道，“而且你也未必会希望他们知道……知道关于神庙的事。”
这件事发生距今不到一个月，而造成的后果波及到整个地球七十亿人口。作为直接参与者杜达怎么可能忘记！
他的确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他甚至想彻底忘记，权当月球自己抽疯飞走了……
——自己当时得有多幼稚，竟然跟两个疯子混在一起！
杜达心中暗道。
失足青年默然上前推走了郑然，留下惊愕的菲虎和宋韵，以及面无表情的霍嘉。
两人沿着诺莫瑞根的街道，走过人流如潮的闹市，径直来到一处人工湖边。侏儒社会里很少有不是工作狂的人，整个休闲区静谧安宁，偶尔有雷鸟从空中飞过，发出一声啼叫。
“乘坐月球可以返回地球。”郑然道。
“我更好奇你找我的目的。”杜达道。
“我希望在我死后，有人能把我送进神庙。让我在那个圆球中得到净化。”郑然平静地交代后事，“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杜达皱了皱眉：“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的时间不多了。”郑然道，转而望向杜达，又重复了一遍：“我快死了。”
“你……真的疯了？什么病连医疗舱都治不好！”杜达虽然很讨厌郑然，但是本性中的善良并不觉得郑然去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我的确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实验，”郑然似乎被杜达的反应触动了一般，“我们从绿洲星上拿到的生物兵器遗体。还有生化星得来的基因技术资料……这些收获让我有信心修改一下自己的dna。”
“然后呢？”杜达见郑然突然缄默，不由催促道。
“你关心我？”郑然仰起头，望向杜达。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折腾自己的。”杜达没好气道。
“好吧，虽然最终结果失败了，但我还是很满意自己的成果。以及人生中最后的日子。”郑然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我开发了自己的脑域。”
当科学家拿到了绿洲星上的生物兵器遗体，以及一整套的生化星基因资料之后，对dna和个体改造的认识可谓日新月异。当别人还在苦啃资料的时候，张柏林和郑然这两个脑力顶尖的天才，已经在闪电七号的基础上研发出了闪电八号的原本。…；
两人通过抓阄，郑然取得了作为实验体的资格。
“脑域的确开发了，呼吸链也的确增长了一倍。”郑然面带欣慰，“我的大脑可以同时处理多个进程的问题，记忆力和运算速度都有显著改善。最让我欣慰的是。我再也不用浪费时间睡觉了。我只要让大脑分班工作就行。”
“和海豚一样……”
“对，类似。海豚只是两个半脑轮流睡眠，而我的大脑即便百分之六十处于休眠状态，其他部分仍然可以发挥正常工作效率。”郑然说得亢奋起来，脸上泛起一丝潮红。
“那不是很好？cpu升级了。能量问题也解决了。”
“能量问题并没有解决。”郑然的热情瞬间退去，“虽然我的呼吸链的确长了一倍，但仍旧不足以提供大脑的需要。你知道，人体最重要的部分是哪个么？”
“大脑。”杜达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许多国家的法律认定人体死亡的标准就是脑死亡。没有大脑，整个躯体都失去了作为人类存在的社会属性和意义。
郑然嘴角咧了咧：“这个结论是谁做出来的？”
“谁？”杜达一下子愣住了。
“人体最重要的部分……这个结论是哪个部分做出来的？”
“大脑……”杜达终于明白了郑然的意思。
人类认为最重要的是部分不是手足头发……而是大脑。这个结论的制定者正是大脑本身。
郑然接着道：“在dna中永远不可能设定成功的程序就是：减少大脑供能，分配给身体其他部分。你在生化星见过的那些怪物，当初的设计思路就是‘智力低下，四肢发达’，结果不是dna崩溃就是自行变异。他们后期研究出来的超级战士，虽然达到了部分预期目标，但是必须持续性用药，否则也会蜕变。”
郑然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道：“我的大脑需要能量，所以自动从全身的细胞中抽取，结果就是我的身体迅速枯萎。”他说着，伸出手掌。原本还算白皙的手现在已经变成了死灰色，脂肪消耗殆尽，只留下了一层老皮。
“你不能暂缓这种……效果？”杜达看着那只貌似上百岁的手，不由呲牙，“比如超级战士用的那种药。”
“恶性循环。”郑然低声道，“大脑得到的能量越多，脑叶就会增生。人体二十岁之后就应该死亡且不能再生的脑细胞重新再生，为我提供了之前所说的种种‘超能力’……结果需要身体提供更多的能量。按照现在这种速度，十天之后我就会彻底枯萎，全身细胞停止供能，最后脑死亡。”
果然不是宋韵想的那么美好…
157、郑然的遗言（二）
…… 9……》
两个已经形同陌路的男人坐在湖边，看着人工光源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郑然打破了静寂，道：“虽然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疑惑，但在人生的最后一程知道了月球人的秘密，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月球人的秘密？”杜达重复了一遍。
“是的，尽管不是全部。”郑然声音中带着一股骄傲。
“来听听。”杜达道。
“你以为我是你么？”郑然冷笑道，“一个处世未深的大学生，完全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保护自己的信念。真可笑，我是成年人。”
杜达没有发火，甚至连发怒的感觉都没有。只有脆弱的人才会愤怒，那是严重缺乏自信。如果早几天，或许他也是这种人，但现在……
“你不想，我也不会强迫你。”杜达道，“不过在你麻烦我做事的时候，我会缺少动力。”
“我已经把那扇大门的钥匙交给了张天誉，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学生，但他的确是最后还陪在我身边的人，真是无奈。”郑然叹了口气，“等你完成了我的遗愿，他就会将这些秘密告诉你，然后由你决定如何使用。”
“听上去我还赚了？”
“你当然赚了。”郑然毫不气地，“在我死后，张柏林肯定无法支撑起科学院，那家伙除了脑子还可以之外，别无特长，单纯地就像是个白痴。”
“这点上我看得出来，你比他老谋深算得多。”杜达点头承认。
“所以我还要你一个承诺。”郑然道，“保护科学院，永远不要让人干涉它的研究；永远不要钳制科学思想；永远不要……阉割人类的文明。”
杜达看着郑然，想从他已经浑浊的眼球中找到一种东西。
那种东西普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叫做自私。
然而杜达失败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杜达苦笑道，“但我就是你认为的道德法官。就是那个干涉你们科学家做研究、钳制科学思想、阉割人类文明的家伙。他们叫我反智主义者。你把这么无私而伟大的任务交给我这样的反派，真没关系么？”
“别人都会利用知识的力量去做达成私欲。”郑然道，“无论你怎么看我。看我们，看我们这些科学狂人，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
“你怎么知道？”
“你经受住了考验和诱惑。自己没发现么？”郑然嗤之以鼻，“还是想听我夸奖你？”
“那你也该清楚，我跟你分道扬镳不是因为私欲。我不可能承诺你这种事。”杜达正色道，“一旦科学院的研究踏上了伦理的红线，或者我的红线，我会毫不迟疑地毁灭它。无论是思想上的，还是实质上的。”
“不，你不会的，因为张天誉。”郑然道。不等杜达发问，他突然又轻笑一声。自嘲道：“呲，这小子资质平庸，但运气真好，有我这么好个导师帮他铺路。”
“张天誉？”
“他将继承我的所有遗产，尤其是头脑上的。”郑然道。
“你还能死前传功？”杜达鄙视道。
郑然没有多加解释。继续道：“所以，我相信他能在科学院内部的激烈竞争中占据一席之地。他将以此和你展开合作，哪怕成为你名义上的下属也可以。你没有自己的科研能力，肯定需要他的帮助。”
“我可以找别人。”杜达笑道，“而且就算我接受，我也不会答应你。”…；
“没人能做得比他更好。”郑然十分肯定道，“而且，没有他，你怎么能知道科学院里有谁在做那些违背伦理的坏事呢？”
“其实，你是想利用我保护张天誉。”杜达望着平静的湖面，在安静中更能看到事物的全貌。他不知道科学院里内部竞争有多么激烈，也不清楚郑然到底在担心什么，但是郑然临死前浪费时间跟自己这些事，肯定有更深的用意。
“这是一部分。”郑然道，“张天誉是我的学生，将秉承我的遗志，所有的科学研究只能用于人类的进步，而不是个人的私欲。”
“你反复强调的……私欲……到底是在影射谁？”杜达终于捕捉到了这个词。
“你不知道么？”郑然道。
“不知道！”
“你没发现，月球跃迁至今，少了一些人么？”郑然道。
“怎么可能！”杜达一个个星球捋了一遍，“在过去的几个星球里，我肯定一个人都没有落下。”
“呵呵。”郑然干笑道。
这两个字在杜达翻译过来，是一声干净利落的“傻哔”。
“有话直！”杜达皱眉道。
“人啊，你推开一扇门，里面漆黑一片，你：‘这里什么都没有’。”郑然幽幽道，好像在诵读一诗。杜达静静听着。他继续道：“而你却忘了，当你开门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这片黑暗。”
“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个只能活十天，而且，似乎大概好像不是我。”杜达头皮发麻。
“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郑然道，“我认为我快死了，不定是另一个我的诞生。”
“你……”
“好吧，以你的阅历和智力，的确很难看到那些黑暗。”郑然叹道，失去了玩游戏的兴致，“当初月球大移民的时候，你是什么职务。”
“空军上尉，负责护航。”杜达皱眉道。
“军人之中，有没有被派去安顿平民，处理民政庶务的？”
“这个……”杜达略一回想，“没有，大移民对我们军队内部没有什么影响，除了警察下部队二次军训。”
“那么，为什么跃迁之后，月球基地会迅速陷入无政府的境况呢？”郑然的声音严肃起来，“在跃迁之前，一切都是仅仅有条，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些行政管理者都消失了呢？他们全都留在了地球上么？”
杜达浑身宛如被雷击了一般。
月球跃迁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未知的迷茫之中。严重依赖地球的民生领域受到的冲击最大，货币一夜之间成为废纸，满论坛的怨妇贴，大家都在寻找政府的影子。最后，所有人都只能接受现实：月球离开了地球，自然也就离开了地球政府。
“虽然政府的确没了，但并不意味着月球行政管理机构就会那么快地消失。”郑然道，“他们是故意的。在情况没有明朗之前隐藏起来，这是很合理的反应，谁都不知道军队会做什么。”
“他们就如此甘愿地放弃手里的权力？”杜达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