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抬脚就走,秀杏忙丢下一锭银子急匆匆地追了出去,一回了观音庵,也不再多坐,只说身上不爽快就早点回去了,那净明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多留她,又恭恭敬敬地送到大门外头,亲自扶着她的手上了车方罢。
回府后淑娴第一件便是往老太太屋里去了,秀杏以为她会说出这个喜讯,没想到她却只字不提,只说了如何为大夫人许愿祈福,又趁着老太太高兴陪着她多坐了一会儿,直到伺候她吃过午饭才回到自己屋里。
又是一阵头晕,秀杏见她脸色不止是泛白,而是有些不寻常地发青,唬得劝她还是去回回大夫人,好生请个大夫看看,却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要用人的时候你是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如今却专门来给我添乱了不是?我生了两个孩子,害喜是个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怕什么?且先忍耐几日,最好老爷天天别来,管他在大夫人屋里也好,在红玉屋里也好,只别来我这里,最好乐得忘了有我这么个人。”
“姨娘这是……”
“哼,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蠢东西。你去大姑娘那里把补汤的方子要过来,就说我的话,大夫人如今有了身子,大姑娘又快要出门了,实在忙得慌,我就不添乱了,只将方子抄一张来,我们自己屋里炖吧。那汤我曾经看着大姑娘配过一次,都是滋补阴气的好东西,寻常时候补身子,如今有了也能补胎气,且不用让她们知道,自有我的道理。”
秀杏见她不耐烦,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果然带着一张誊写地工工整整的方子回来,淑娴又立刻催着她下去按方子炖了,自己却越发要保养,回屋去好生躺下不提。
原来她的心思倒也不深,余天齐的为人她是知道的,他最是个怜香惜玉的惜花人,又最是个看似多情实无情的冷心人。如今他一颗心都扑在杜娇容的身上,她且不理,只一门心思伺候老太太,还要小心谨慎地伺候杜娇容,要叫余家所有人都看到她对大夫人如何尽心。
再者还要帮着二夫人三夫人理事,二夫人屋里的何姨娘等于是个聋子哑巴,万事不管只知道点头摇头的木头桩子一个,三夫人屋里没人,只有两个通房,又都是不识字的,如今她们两位要想再找个帮手自己偷偷闲,倒还真只有她。
等太太平平地过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寻个时机,叫余天齐亲眼看看被他冷落多时却贤惠如初的她憔悴地晕倒在他面前,再由老太太那里派来的大夫亲口说出她有了身孕的喜讯,这样才够力道,保管叫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打心底觉得对不住她,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心再拉回来。
当然,要能顺手踩那个小蹄子一脚,那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越发得了意,午觉也不曾好睡,估摸着杜娇容该起来了,她便梳妆整齐了带着秀杏赶了过去,果然见杜娇容正坐在那里和铃儿说话,一张脸红润润的,到底是年轻,自己不过大她个十一二岁,竟已经气色不成气色了。
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淑娴这才想起自己出来之前又重新化过妆涂过胭脂,这才定心了些,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给杜娇容道喜请安,杜娇容也笑着让她坐。
“听见老太太说姨娘一早就出城去了,真真生受了,老爷听了很高兴,狠狠夸了姨娘一顿呢,说他屋里这么些人,真正体贴他的心思为他着想的,却唯有姨娘而已。”
“大夫人真真是折煞淑娴了,淑娴是老爷和夫人的奴才,只要老爷夫人好,淑娴自然也就好了,这点小事算什么。秀杏,还不快把我们在菩萨面前求的符拿来给铃儿姑娘。”
“是。”
秀杏依言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打开后便见一枚叠得十分平整的黄色符纸。杜娇容忙命铃儿接下好生收了,一面又和颜悦色地与淑娴闲话家常,不多时依绫和悯罗也走了进来,她们是早得了喜讯的,自然也不用再道喜,只是脸上都止不住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大伯母,小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等他出来了,悯罗抱抱他可好?”
悯罗缠着杜娇容的胳膊撒娇,却被依绫拉扯着分了开去。
“看看你一点分寸也没有,我们夫人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揉搓,小孩子身子可嫩了,可不敢给你抱。”
依绫亲热地揽着悯罗的肩戏谑,杜娇容看她姐妹俩一个娇一个憨倒也有趣,想想依绫虽然与悯罗同岁,如今却已经事事表露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沉稳,若果真能与自己贴心也好,到底还有四五年的功夫在家里可以好生教养,将来就算出了门子,心里也只认她这个夫人便罢。
想着便笑着揉了揉依绫的额头,依绫冲着她亲昵地做了个鬼脸,倒是淑娴坐在一边看着刺心,这个女儿,已经有多久不曾在她跟前流露过如此不拘一格的小女儿姿态了?
夜里到老太太那里侍奉过后,淑娴照旧陪着杜娇容回屋,彼时余天齐已经回来,正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走象棋,见她二人和和气气地携手进门,心里倒也十分畅快,不免对淑娴越发地满意。
半个月后便是中秋,因老太太最近高兴,三夫人便张罗着请了个戏班子到家里来唱一天戏热闹热闹,兼着念锦出阁在即,日后要想再这么齐全地聚在一处,只怕一两年里也撞不到几天了,便越发办得用心,酒席也都摆在园子里,正好水池边几棵高高的桂花树都开了花,甜香扑鼻十分怡人。
淑娴这半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肚子不见大起来,头晕目眩的征兆却越发厉害,时时作呕吃不下饭,脸色铁青唇色发白,连头发都掉得特别厉害。
她只道是年纪大了怀胎艰辛,一心只为了屏住了能一举攫回余天齐的注意力,因此对自己身体的异样并不理论,只每天涂上浓浓的脂粉掩饰,强撑着与众人一道做事玩笑。
这日早晨,秀杏照旧打开胭脂盒子给她上妆,却被她一摆手拦住了。
“不用上胭脂,薄薄地涂一层粉就是。这衣裳太红了,你去拿件平常穿的,簪子也不要这个金凤的,万不可浓艳压了大夫人的风头,也不可太过素净惹老太太忌讳不喜,我们只要往人群里一站毫不眨眼就行,手脚麻利些,好戏就要开场了,总不能迟了。”
38
秀杏怔怔地想着时辰还早,戏班子还没进来呢,哪里就赶着看戏了,可看着淑娴的脸色也不敢再问,忙赶着给她收拾了,便扶着她一路朝杜娇容屋子里去,伺候了杜娇容梳洗完毕后便一同到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今日格外高兴,起得也早,正由念锦姐妹三个陪着用早饭,见她们来了就笑了起来。
“一听见有戏酒啊你们就一个个的都勤快了,这本是老三家的起的头,她是跑不掉要忙一整天的,早早就到园子里忙活去了,老二家的也跟着起哄,现在大夫人也赶着来了,想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杜娇容顺势道:“到底是老太太厉害,我们这点小心思哪里能逃得过老太太的法眼去?只是您老人家也别说出来嘛,怪臊人的。”
说话间已经就着红玉的搀扶到了老太太跟前,在她身边陪着,又作势要接芝兰手里布菜的筷子,却被芝兰抿嘴一笑躲了过去。
“如今可不能了,老太太说了,她跟前的事可不许劳动夫人伺候,夫人且坐下吧,这里有甜丝丝的银耳莲子羹,且尝一口,陪陪老太太。”
“唔,好丫头,就该这么对她,谁叫她总不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偏爱事事操心,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人拿着清单上库房去给锦丫头清点嫁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劳碌命呢,我们家虽然人口不多,到底还有几个识数的,哪里就能把你们家大姑娘的嫁妆给点少了,委屈了她去?”
老太太眯着眼睛一口含了念锦递过来的甜姜片,含含糊糊地嘟囔,这话明里是抱怨,却带着满满的疼爱和赞赏,众人哪里能听不懂,也纷纷称赞大夫人对大姑娘真真尽心,杜娇容只浅笑不语,一面觑着老太太的脸色陪着说些开怀的玩笑话。
一时有丫头走进来说园子里已经备下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叫她来请老太太与诸位,老太太心里高兴,便携了念锦的手走在最前头,月晴菱涓陪着,后面跟着铃儿和芝兰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杜娇容,淑娴和红玉跟着,依绫悯罗姐妹手拉着手跟在后面,余睿余松两兄弟难得今日不用上学,早跑到园子里疯玩去了,哪里肯跟在女人堆里受拘束。
因这日天气晴朗又颇凉爽,因此老太太也不肯坐轿,索性带着众人一路走一路逛,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倒是十分和乐悠闲。
这里淑娴却一个不稳晃了晃身子,秀杏忙扶住她,却听见红玉轻笑了一声道:“姐姐今日的脸色看着倒真是苍白得紧,可是身上不痛快?”
一句话惹得老太太也回了头,打量了淑娴片刻方皱眉道:“果然气色不好,你要身上不爽利就回屋歇着吧,你们夫人随我,总还是有人伺候的。”
淑娴哪里肯此时就走,忙咬牙笑道:“哪儿有的事,并没有哪里不好,早就盼着跟着老太太乐一天呢,可是万万不敢生病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方好转了些,到底是个欢喜的日子,她要当真在她面前病倒了着实有点触霉头的意思,老太太向来讲究这些,如今上了年纪,就越发忌讳了。
想必红玉跟着她贴身伺候了几年,是深知这点的,因此淑娴趁着众人只顾赏花观景,狠狠剜了红玉一眼,红玉却当没看见,扭过头去同抱着四小姐的奶娘说话。
上午老爷们都在外头,便是一家子的女人们坐席,老太太喜欢热闹喜庆,因此戏台上皆是些吹吹打打鼓乐欢腾的戏码,念锦淑娴由秀杏扶着进进出出好几次,便悄悄拉着秀杏细问。
“秀杏姐姐,姨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当着老太太,我也不好细问。”
秀杏正为这个犯愁,到底她是贴身服侍的,淑娴又捂着不叫旁人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全是她的责任?便支支吾吾道:“不知怎么身上不自在了好几天了,奴婢劝她请个大夫看看,她就是懒怠动。”
“这可不是胡闹?等散了我去跟大夫人说,去请个大夫来吧。”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姨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许奴婢告诉旁人,奴婢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还求大姑娘……”
“放心,我总不说是你说的便是。对了,那个养身汤不知姨娘喝着怎样?”
“天天喝呢,如今自己做了,姨娘便叫我早中晚都做一碗,总想着能早日补回元气,姑娘方子里的燕窝自然各房都有定例不能多用,不过红枣当归倒都是寻常东西,姨娘便嘱咐我多多放些,不知妨不妨事?”
“不妨,只是肉桂不可多放,那东西火气大,吃多了也不好。”
念锦一面看戏一面笑着回答,秀杏见淑娴抬头四下张望,想是寻她,忙辞了念锦跑了过去,那里又听见说开席了,请老太太和夫人们到里头去坐,戏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
因是家宴也没有诸多规矩,一家子女眷团团圆圆围了一张大桌子在里头,垂下一道绢纱帘子,外头就是三位老爷带着两位少爷坐着。
因杜娇容有了身子,老太太自然不肯叫她多动,二夫人又不多话,因此便偏劳了三夫人,里里外外的张罗,一家子吃得十分尽兴,却忽然听见咣当一声,竟是一直守在杜娇容身后的淑娴倒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说?老太太,您看这……”
杜娇容被她一把冲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桌上,忙用手挡住肚子,却也吓得脸色煞白,见众人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得强作镇定请示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番兴致被这一出给败得干干净净,把脸一放道:“找两个媳妇进来抬回她房里,再找个大夫看看吧。”
一时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粗使仆妇进来抬起了淑娴,秀杏跟着走了出去,余天齐在外头听见动静也已经走进来,见淑娴脸色发白唇色泛青,心里也不由担心,可老太太面前正一大家子团圆取乐,他是再也不敢说出要离席的话,只得耐着性子陪坐,却吃什么也没了味道,心思早飘忽了出去。
杜娇容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扭过头对二夫人道:“二夫人且陪老太太坐坐,到底是我屋里的人,我看看她去就来。”
说罢又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不言语,便躬了躬身子悄悄朝门口退去,却听见老太太对余天齐道:“大老爷陪着吧,可别叫外头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余家,只顾着小老婆,连大了肚子的大老婆都不管了。”
余天齐听老太太口气不善哪里敢顶撞她,忙连声答应着追了出去,与杜娇容二人携手进了淑娴的房间,正好见秀杏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给老爷请安,夫人好。”
“有劳先生,不知里面那位是什么症候?”
双方见了礼,各自坐下,又有丫鬟上了茶,余天齐便询问起了淑娴的状况,大夫却眉头紧缩不住摇头。
“可是有哪里不妥么?先生且明白与我们说来,这么着岂不叫人心焦?”
杜娇容急得忍不住插嘴,还是余天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能有什么不妥,你莫急,且听先生说说。”
那大夫捻着几根花白的虎须思量了半日,方幽幽开口道:“老夫进出贵府也有些年数,里头那位姨娘如今三十不到,应正当康健壮年才是,可就她的脉象看来,竟已然有油尽灯枯的征兆。”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和杜娇容皆瞠目结舌地坐着,还是秀杏一下子扑了过来跪倒在地。
“先生可是看仔细了?我家姨娘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月信不来,又常常犯恶心,这几天还直嚷腰酸,会不会是喜脉?”
一句话说完大夫尚未回答,杜娇容先一拍手笑了起来。
“可不是喜脉么?我早些时候也是这么着来着,难不成淑姨娘也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真是祖宗保佑……”
“夫人且慢,老夫方才细细为姨娘切了三次脉,断断不是有喜。虽呈滑脉之征兆,但以姨娘的脉象来看,分明是食滞内热,更兼肾虚,方才这位大姐所说月事不行与腰酸,只怕全是肾虚的缘故。再请问这位大姐,姨娘可有心绪不宁、暴躁易怒的症状?”
那大夫见杜娇容喜不自胜,忙一口打断了她的话,秀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被问了个正着,心里也不由着慌,莫非观音庵那里找的是个庸医诊错了脉不成?
余天齐见她发愣,耐不住催道:“先生问你话,怎么不答?”
“呃……是,先生说的是,姨娘进来的脾气是暴躁了些。”
“那便是了,姨娘这不是喜脉,竟是个大症候,需要好生调理方能再图后继。老身这就回去写方子,老爷不拘哪位小哥,派一个跟我去吧。”
那大夫说着便抬脚就走,余天齐见他走得急,忙起身跟上,却听见身后杜娇容又开了口:“先生请留步,先生说得医理我们妇道人家听不懂,只是我们这位姨娘一心想再给我们余家延续香烟,一颗心是极诚心的,如今这个症候,不知……”
“劝夫人莫要再动这个念头,到了这个地步,人能留住变好,只怕子孙缘上是就此断绝了。”
那大夫连连摆着手朝外走去,余天齐原是要送送,却被他的话惊得呆如木鸡,杜娇容朝秀杏扬了扬下巴,秀杏忙追着大夫送了出去,自去找个小厮拿药不提。
这里淑娴虽不曾当真晕厥过去,却也着实身上难受得紧,躺在里头也歇不住,便扶着墙悄悄走到门口,隔着帘子听大夫和余天齐他们说话,如今早已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双手紧紧攥住了门帘子才使得自己不脚下发软倒下,却听见外头又传来杜娇容和秀杏的声音。
“药拿回来就叫个婆子熬上,你只在这里守着吧,淑姨娘身边最信的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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