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越之和李慕在家里热的不行,也会跑过去找面容慈祥的老爷爷们切磋两盘,没几天便混熟。
临开学之前,他们回了一次家,把所有的行李都带到北京,衣服和日用品不十分多,最多的还要数各种各样的棋谱笔记,他们两个人的放了整整一大袋子,要两个人合伙才能搬动。
他们回来了以后,先去棋院报道,顺便看一下比赛的日程,职业棋手就是一份工作了,两个人都很硬气,不愿意跟家里要钱,因此想要多参加些比赛,九月之后好多头衔战都拉开序幕,初赛是大家都有资格报名,韩越之和李慕有些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想要马上加入混战。
他们两个抱着一摞资料推开棋院大门的时候,迎面张松青穿着牛仔夹克走来,他才十三四岁,个子矮小,偏巧那衣服很大,看着别提多别扭。
他也看见两人,目光从李慕脸上扫到韩越之鼻尖,眼睛里明显闪着不服气的意味。
韩越之的脾气已经被经年累月的对局磨圆,此时还能点头冲他微笑,问他:“早晨好。”
倒是张松青也不藏着掖着,直白说:“我们都是排名第一,要不要对弈一局试试水平?”
他这话说得太孩子气了,韩越之没有忍住,扭头冲李慕咧嘴笑出声,倒是李慕颇为认真地说:“你俩是应该下一盘,要不然彼此心里都不大舒坦。”
韩越之低眉顺眼,心想自己没啥不舒坦,恐怕不舒坦的另有其人。
张松青倒是个倔强脾气,他年纪还小,由于同龄人中确实少有人能赢他,因此也十分自负,也许定段赛和韩越之并列第一,可能就让他最难以忍受的一件事。
这话是李慕回答他,他丝毫不给李慕好脸色,甩甩手说:“我没和你说话,手下败将。”
本来嬉皮笑脸的韩越之,听他说了这话,马上沉下脸来,他转头死死盯住张松青,这时的韩越之已经很高,他低着头目光犀利看着对方的样子,像要把对方生吞,声音也难得严肃起来:“他说的话,自然就代表我的意见,明天这个时候,我在二楼等你,到时候,可别不敢过来。”
张松青有点被他吓到,他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哪句话刺激到对方,但还是嘴硬顶他一句:“哼,到时候输了,可别哭着找妈妈。”说罢从韩越之身边走过,细小的肩膀还狠狠撞了一下他。
韩越之假装没站住,往李慕身上贴,却被他念叨:“你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
韩越之探过头去瞅他,捕捉到了他眼底的笑意:“他说我不要紧,可不应该说你,这是我的底线,没打他已经不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越之和李慕就赶到棋院,他们在二楼的一间空寂的对局室停留,由于时间比较早,两个人索性开始下快棋。
韩越之下起快棋确实有一手,李慕也不遑多让,两个人以每手十秒快棋开始第一局,但韩越之明显在加快速度,迷你中国流的开局行云流水,李慕速度跟上,很快便在左下筑起地基。
他们平时多半用快棋练手,高强度的落子速度十分锻炼思维能力,重要的是,那种快速攻防中所激起的澎湃杀气,也在坚固他们的心,使得他们在赛场上面对对手,能坚定勇往直前,能所向披靡不畏艰险。
第一局结束很快,韩越之错看一个陷阱,被李慕趁机抓住漏洞,狠狠打击到无力招架,不得已在125手便投子认输。
第二局韩越之说要下五秒快棋,李慕欣然同意。
开局很意外,韩越之难得没有主动纠缠,反而注重实地,倒是李慕坐不住,斜插进黑龙腰腹,由于速度太快,两个人根本顾不得其他,棋型虽说有些散,大龙也形状扭曲,但是两人的反应都极好,可谓是高水准发挥了。
不过这次仍旧是韩越之输了,虽说没有犯太多错误,但是整体大龙很虚浮,还是比不上李慕稳重,李慕的攻击每次都打到他七寸,尖利的牙齿死死咬住他的脖颈,韩越之莫可奈何,再度投子。
韩越之和李慕捡着棋子说笑的时候,张松青刚好推门进来。
那两个人坐在窗户旁,逆光的角度只能看到两人开心的笑脸,他一瞬间心里有些不快,他学棋十年,几乎没有找到能和自己愉快练习的人,小时候还有几个师兄弟一块训练,随着时间流逝,他身边的人渐渐离开,除了比赛,他再也找不到愿意主动坐到他面前,笑着说来一盘的人。
所以他才想要和韩越之对局一次,他曾在无数个对局室里看到过,无论是他或者李慕,身边总是围了一群人,他们对局严肃,研讨愉悦,气氛十分融洽,无论输赢,很少有人摆脸色,他和李慕下过,他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因此才要和韩越之也下过才能知道。
在他年幼的心中,下围棋就是一份工作,他们人缘好是因为他们下的好,不是因为其他,然而事实其实相反,他们所下之棋其实次要,人与人的交往才是主要,独来独往的他,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些。
他的棋,空白,寂寞,没有实质的内涵,这是李慕对他的评价。
我能感受到什么呢?韩越之坐在张松青对面的时候想。
张松青紧紧抿着唇,在等待韩越之下第一枚子。
李慕斜靠在韩越之背后的桌子上,手中捧着茶杯,里面是香气四溢的铁观音,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张松青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突然有些想不透自己那天究竟是怎样赢了这样一个人。
然而韩越之没有给他时间去思考别的,他捏着黑棋的手动了,圆润的棋子稳稳落入十九道棋盘上。
又是迷你中国流,和刚才同李慕的开局别无二致。
张松青的白棋还是那么飘忽多变,时快时慢的速度虽说是他的特色,但对于韩越之来说形同虚设,他并不管他的速度,他只关注棋局。
开局很顺利,至35手都按他设想布局,唯独张松青的三处无理手扰乱他思路,使得韩越之不得不不停调整计算,才能不出错误。
他这个孩子虽然自私自负蛮横不讲理,但其围棋天赋确实极好,否则也不能以排位第一的身份定段,韩越之看上去淡定自若,其实手心早就出了汗,脑子高度集中的状态下,生怕出一点错误,高手对局中,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地方,也容易被对手死死抓住,反咬一口。
李慕输给张松青的那局,就是这样遗憾告负的。
那天输棋后李慕一瞬间的表情,那天张松青摆给李慕的难看脸色,都使得韩越之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局棋绝对不能输。
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度集中过,脑海中的棋盘高速运转,一颗颗棋子随着他的思维变换位置,摆出一个又一个棋型,他看向棋盘的脸没有表情,心中却在发狠地想,自己要用最猛的火力,最强的攻击,打到对手渣都不剩,打到他还无招架之力。
黑67手,韩越之反守为攻,果断尖刺白棋大龙。
这手棋又快又准,张松青有一瞬间错愕,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果断在破口处挡一下。
韩越之的眼睛亮了,他的这个反应,不是韩越之担忧的最好手,反而平庸到几乎没有优点,那么就以此开始吧,他是这样想,李慕也这样想,他微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窜进鼻腔里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登时觉得通体舒畅,说不出的轻松。
但是这时候的张松青已经没有心情去看李慕的表情了,他同样专注在棋局中,韩越之的速度越来越快,攻势越来越猛,他有些招架不住,严密毫无破绽的进攻,使得他无法控制地想到那天同李慕的对局,后半程李慕开始发力,到了官子阶段流畅谨慎地令人咋舌,他的记忆很好,却有些记不得对方是怎么输的了,他记得最后十分钟里,他还觉得自己会输,但不过几手过去,盘面反而逆转,他想不透,潜意识里,也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对局还在继续,离终局不远不近,然而这次的结局呢?张松青自己已经看不清了。
第41章 爱棋之心
黑棋连续打击白棋腹地,韩越之觉得自己用力很足,全部击在重要位置,打得张松青体无完肤不知要怎么还手,大夏天里,薄薄的衬衫几乎要湿透。
韩越之自围棋入门以来,还从未这般打击对手,短短一百手,他的黑龙爪子死死捏住纤弱的白龙,尖利的牙齿刺进对方脖颈,他几乎可以感受到,淅沥沥的鲜血从它伤口流出,沿着纵横的棋盘纹路蔓延。
张松青同样从来未被这样全火力攻击过,以往都是他这样压迫别人,看对手满头大汗的样子实在舒爽,而今他才真正感受了一回被逼绝境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蹭了蹭额头的汗水,咬牙苦撑,他不会就这样认输,那天对李慕时如此,如今对韩越之亦如此。
然而有时,你不想认输,是不行的,特别是在围棋比赛中,无路可走的困境时时纠缠着你,叫你莫可奈何,叫你无力回天。
果然,见他苦撑,韩越之也有些不耐烦,盘面上白棋根本不占优势,大龙都几乎难以成型,可怜的趴伏在那里,等待主人给它救赎。
连续三手,刺,压,提,白棋的最后防线被击溃,张松青难以抑制从喉咙里呻吟出声,沉沉逼出一个“不”字,他绝望了,韩越之手里的纤细绳子不停在他喉咙上扯来扯去,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攥紧的手指甲抠着手心,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有的只是心寒与难堪。
学棋十载,他第一次输的这样彻底,输的这样难看,十九路棋盘上,黑龙嚣张盘踞,霸气十足的耀武扬威,丝毫不给白龙活路。
张松青低下头,是啊,对方为何要给自己活路,自己不也从来未给别人活路。
见他好似要放弃,韩越之长舒一口气,这局棋太费脑子,他觉得今天已经拼尽全力,再也无心力继续一盘,哪怕是和李慕,都下不出了。
他回头看他,见他面上带笑,便知道他心中高兴,觉得自己这样似乎要挖空头脑地对局,也值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李慕看着盘面默默喝茶,韩越之看着低头的张松青不语,而张松青已经僵坐二十分钟没有动弹,不知道是不是打击太大。
韩越之觉得自己耐心用光,清了清喉咙,说:“要继续下去就继续,要认输就认输,这样拖着算什么?”
他几乎很少和不熟悉的人说狠话,不过张松青这个小孩的个性太不讨喜,导致他面对他的时候难免带一些主观情绪,说出口的话也就有些直白了。
好像被他的话刺激到,张松青的肩膀微微抖动,半响猛地抬起头,他脸颊苍白,眼角泛着红,不动脑子都知道他要哭出来,但他没有,他脸颊上那么干净,没有一丝泪痕。
他用力盯着韩越之,艰难吐出四个字:“我认输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不少,却能让人清晰知晓他心中难过至极。
韩越之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然后动手捡回棋子,快到中午,他有些饿了,待会儿和李慕回家炒俩小菜,好好吃上一顿。
他手里忙活,脑子里却不停变换着心思,要吃啥呢?李慕炒土豆是一绝,他今天又想吃青椒炒蛋,索性回家的时候路过小市场买点菜,李慕手艺不错,再者他生活极为规律,两个人没有家长在也自在些,韩越之来北京没几天,反而胖了。
他这边想些有的没有的,他的对手就不那么轻松了。张松青呆呆看着一枚一枚棋子被捡干净,然后突然问韩越之:“你是不是讨厌我?”他目光上移,看向站得有些靠后的李慕,“你也是吧?你们为什么都不喜欢和我下棋?”
李慕没有说话,反而是韩越之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在你的棋里,我找不到你对围棋的感情,你太关心输赢,反而失去了对这门传统技艺的爱慕,和你下棋我不能感受到快乐,相信小慕也是一样。”
他半偏着头,余光里李慕点点头,接过话:“张初段,定段赛时输给你,是我自己能力不够,但我相信,以后我们再遇上,我必定不会输给你,我们都不会输给你。”
他声音和韩越之一样平淡,但却掷地有声,张松青只觉得自己耳朵里有回音,不停说着那句“我们都不会输给你”,他皱着眉,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如果他此刻手中有柄镜子,定然会发现,他此刻的表情,和那些在他手中吃了败仗的小棋手如出一辙。
张松青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在自己控制范围,他站起身,拎上书包就要走,却在要拉开对局室大门时,被韩越之叫住。
他耳中嗡嗡作响,却依然能听到韩越之的话,他说:“我们和你只不过共有一个棋手身份,多余的话不应该说,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张初段,你天分真的很好,莫要荒废,你岁数小,嘴上少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自然就会有人同你对局。”
张松青脚下顿了顿,没有回答任何话便推门离开。
李慕把茶喝干,放回书包里,等着韩越之把棋盘收拾干净,说:“你何必同他说那么多,他不一定愿意听。”
韩越之笑笑:“他的个性,有点像那时候一直和你吵架的我,那时候我们也那么大,自私傲慢,看不起其他人,小屁孩一个。”
他停了停,笑笑说:“如果不是学了围棋,跟在师父身边,也许我还是那个讨人厌的样子,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和你这样说话,”他挪动脚步走到李慕身前,漆黑的眼眸看着他,“我很庆幸,我那时候有师父教育我,引导我,使我明白许多事情,让我能真正长大,才能一直到今天,都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人开心与满足。”
韩越之说话的时候,目光那么清澈,声音好似呢喃,李慕登时脸红一片,拉他往门口走:“还说这些小孩子的破事干什么?走了,回家吃饭,今天要吃什么?”
九月时节,炎热的北京迎来了开学季,从祖国四面八方而来的学子,纷纷拖着笨重的行李走下火车,开始他们新的人生旅程。
韩越之和李慕自然在此之列,他们一身轻松,只带着简单的入学资料,就去了学校。
职业棋手的身份特殊,他们需要长年累月在外比赛,因此留在学校的时间极少,作为体育特长生,他们的学分是和普通学生不同的,因此也不用太过担心。
这所大学虽然不是老牌,但是建筑极漂亮,只第一眼,韩越之和李慕便都喜欢上这里,商量着不比赛的日子尽量过来上课,他们像普通学生一样,对热情洋溢的大学生活同样十分向往。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两个人就在学校与棋院之间往来,他们几乎所有的比赛都参加,从初赛预赛开始,一点一点往更高层次打,棋院的个人赛两人下的有声有色,一时间积分层层上涨,名次十分可观。
虽然大部分头衔战或者其他重大赛事的预选偶有输棋,那也不是什么太过令人伤心的事情,初段的他们,面对密集的比赛,已经表现出极好的心理素质,对围棋的理解和对棋局的掌控,都发生了质的变化,不进入这个世界,你永远都不能磨练出潜力深处的自己。
韩越之变得更沉稳而内敛,李慕的眉头也不再时常紧锁,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自信的力量从他们年轻的身体蓬勃而出,直逼每一个坐到棋枰对面的对手。
这半年来,他们去过灯火迷蒙的上海,去过繁华热闹的广州,体会过苏州的温柔甜美,也感受过武汉的江河壮阔,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不假。
虽说他们是过去比赛,但却真正开阔眼界,韩越之不止一次庆幸年幼的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终身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