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研讨室出奇的大,里面或坐或站很多人,坐着的韩越之大多都认识,他师父夏天元,林棋圣,甚至已经退隐的前名人李显茶,站着的极为也都如雷贯耳,上届三星杯与LG杯双料冠军曹友山九段,建桥女子赛与正官庄杯冠军何莹九段,富士通杯与春兰杯亚军范锦舟九段……
这些棋坛大佬单单往那里一坐,对于年轻棋手都有十足压力,何况是这么一屋子,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韩越之,都有些不敢进去,更不用说岁数小的王旭光。
还是夏锐翔招呼他俩:“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过来。”这才磨磨蹭蹭贴着墙角挪到师父旁边。
他们几个人面前摆着一张大桌,上面几张棋盘都被摆了对局,韩越之粗粗一看,正是他们三个人的比赛。
研讨室里面的三台电视里,右边两台已经定格,棋路清晰可见,只剩下左边的那一台里面,还时不时有人落子,正是李慕和崔仁浩的对局。
比赛已经渐入尾声,韩越之仔细看去,竟然一下子看不出胜负之分,错综复杂的盘面,代表了一场水平极高的对局。
韩国队主将崔仁浩是韩国名人崔志勋的儿子,自幼棋感天分极高,十来岁便成为韩国棋院研究生,算是韩国年青一代的翘楚。
然而这位韩国翘楚崔仁浩,和中国翘楚李慕对到一起,又会产生怎样的火花呢?
时间已经接近尾声,由于前面耗时太多,李慕率先进入读秒。
他读秒了,但崔仁浩没有,他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可以决定很多事情,比如逼迫对方出错。
研讨室里的众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局精彩对局最后的落幕。
崔仁浩不愧是棋场老手,最后的一个机会,被他牢牢握住,黑127,尖。
李慕额头上的汗水缓缓滑落脸颊,他死死盯着棋盘,心中的那个小时钟“滴答滴答”走着,好像催命符,一刻都不停息。秒针走过一刻,走过半点,走过四十五,它在接近整点十二。,一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死死卡人咽喉。
终于,在最后一秒时,李慕动了,白128,接,他终于还是退缩,想要以守代攻,把战火拖到最后官子。
崔仁浩怎么能叫他如愿,紧接黑129,扳!
此手一出,研讨室里的人纷纷哀嚎,夏锐翔右手的折扇,狠狠砸进左手手心,发出砰然响声。李显茶手里的茶杯终于还是放到桌上,磕得茶盖滴溜溜滚了一圈,韩越之怔怔看去,那杯把上,还有些许水渍,他也在紧张,这唯一的一个宝贝侄子,说不紧张,没有人会信。
这一下,搞得韩越之紧张到了极点,棋局很复杂,以他目前的算力,还是不太能看清结局,但从镜头看去,李慕落子的手已经没有那么稳了。
终于,对局僵持到黑137,崔仁浩扬手一个跳,彻底把李慕堵死,白色大龙已经没有腾飞的空地,他被迫缩在一角,暗自无奈。
连续两个杀招,把李慕的那个失误彻底扩大,叫他无力回天。
电视屏幕上,李慕还算白皙的手,轻轻往棋坪上摆了两子,三国团体赛第一场,投子认输。
这头的韩越之,狠狠皱了眉头,他知道不是输不起的人,但是在这样的比赛里面输,确实太让人心中难安,他了解李慕,因此没有多想,跟老师说了句:“我去看看。”就闪身跑了出去。
走廊里的人比之前多些,出乎韩越之意料,先出来的居然是崔仁浩,他面色疲惫,脚步虚浮地从对局室出来,瞥见韩越之等在那里,说了一句话,就被他们队长领走,休息去了,他们下午还要对付日本,现在正是休息的时候。
还是刚才的那个记者,他倒机灵,立马给韩越之翻译:“崔主将说,李主将如果不失误,胜负难分。”
韩越之若有所思望着崔仁浩远去的背影,转身推开博室大门。
里面的工作人员已经撤光,所有仪器也都关闭,本来散着的纱质窗帘这会儿都被拉起,雪后晴日的阳光洒满屋子,照得棋盘上一片棋子晶莹。李慕还是那个动作,那个位置,他显得有些僵硬,韩越之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哭,他看过他哭,不止一次。
如果是这样的比赛,作为主将的自己输掉,他想自己大概也会哭,哭不丢人,把伤心和苦闷释放出来,才是必要。
他轻轻走过去,半蹲在李慕身侧,平视着他,他的刘海前几天剪过,并不遮眼,因此能看清他的表情。
李慕长长的睫毛半垂着,掩去了眼睛里的光芒,他还在看着棋局,似乎对于会输十分困惑。
韩越之伸出自己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李慕放在膝盖上的手,他手心有些潮,比赛时出得汗还没干,李慕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手却悄悄回握他。
两个人就这样握了很久,没有一个工作人员进来打扰,他们似乎见惯棋手这样输棋的场面,自然不会进来惊扰沮丧的棋手们。
李慕突然抬起头,他眼中虽然星光未失,但还是黯淡了许多,他露出勉强的笑脸,问韩越之:“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哭鼻子,我才没有,我刚刚是在心里复盘。”
韩越之笑,和他说:“我们小慕怎么会哭,我是来叫你吃饭,你师傅也来了,刚才还在表扬你这局棋下得很好。”
李慕的手紧了紧,他不能确定韩越之最后一句话真假,吐字有些迟疑:“真的?……我……小时候老是不如师兄进步快,这次要不是师兄要高考,估计也会过来,如果是师兄来的话……”
他话没说完,就叫韩越之轻轻在唇上啄了一下,便也没有接下去,愣愣看着韩越之对他认真说:“你以为,你前面个赢的那十四局都是假的吗?你赢过我,赢过他,赢过所有人,只差一个千叶久野,我明天是一定会赢,你给我一个肯定答复,你能不能赢了他?”
他一声比一声高,最后几乎在李慕耳边喊了起来,本来心情有些低落的李慕,被他这一叫转而考虑别的事情,沉思了一会儿,和才和韩越之认真说:“我也一定会赢。”
韩越之这才真正笑开,站起身一把把李慕拉起来,他蹲的时间长,腿有点麻,因此一个勾手架上李慕的肩膀,一瘸一拐把他往门口带:“走了,跟哥哥吃饭去,饿死我了。”
第35章 团体赛三
当天下午,本来运气不佳的韩国队不知怎地,突然状态大勇,以主将副将战的胜利赢得比赛,日本队气势低迷,其主将千叶久野也根本不在状态,完全没有个人赛时赢李慕和韩越之的高水准,副将阿部宏一如既往的慢,到了后来,和李慕一样输在读秒阶段。倒是三将小林哲也发挥出色,以5目半的大比分赢得比赛,算是日本队唯一的胜利了。
这样一来,中国队一胜,韩国队一胜一负,日本队一负的局面就出现了,最后一天,中国队对日本队的胜负也就成了焦点,到底是中国队两战全胜拔得头筹,还是三国各一胜一负打成平手,现在看来,还是不可预知的。
他们下午跟着高段棋手们在研讨室讨论韩日对局,晚上回去的时候觉得特别累,这一天的比赛,似乎压死了他们无数脑细胞,整个人觉得昏昏沉沉。
到了宾馆,韩越之往床上一躺,就不愿意起来。
李慕拍他胳膊,叫他把西装换下来再睡,韩越之眯着眼睛装死,右手一用力就把他拉趴在自己身上,李慕想挣扎,被他双手扣住腰,死活动不了。
韩越之似乎很享受,笑着长吁一口气,额头蹭着李慕的额头:“今天太累了,要不要亲一下放松?”
李慕虽然皱起眉头,但脸颊的微红却出卖了他:“想什么呢,快起来准备睡觉吧,明天还有比赛。”
韩越之死皮赖脸,灵活的手指在李慕腰上挠痒痒:“有比赛才要亲,补充能量!”
李慕被他逗得直笑,一边躲一边说:“今天亲过了,等明天吧。”
“谁规定一天只亲一次?我可没这个规矩。”韩越之说完,一仰头就贴了上去,劳累一天,唇齿相依的滋味确实很好,李慕索性由他去。
十几岁的少年,说腼腆却也肆意,他们愿意这样放纵享受欢愉,但理智却控制着他们不会太过分去追求欢愉,时不时开心一下,也挺好的。
中日比赛这天,一早起来,就是个大晴天,昨日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虽然天晴,却也寒冷。
中国队习惯早到,还不到九点就都已经进入博室各就各位等待,一旁细心的日语翻译还给三个年轻人倒上热茶,美妙的香味飘散在对局室里,有茶有棋,端的享受。
日本队进来的时候,韩越之刚好抿第一口,上好的毛峰一条一条竖立在茶水里,莹莹碧色十分诱人。
日本队的副将阿部宏走过来坐下,看着韩越之手里的青花瓷茶杯,笑笑说了句话。翻译马上告诉韩越之,他说他也喜欢喝茶,茶杯很漂亮。
他很礼貌,没有昨天李承玄的孤傲,也并不像朴正焕那样谦和,恰到好处的开场白让人极易留下好印象。韩越之个人赛中赢过他,他此刻还能这样,不得不说,是个会做人的棋手。
当然,韩越之是比他人缘还好的,因此笑笑和他客套几句,问他喜欢什么茶。
阿部告诉他,自己以前来中国比赛,喝过铁观音,微带甜味的清香他十分喜欢,每次过来都会买些带回去,够喝很久。
他们聊天颇为轻松,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日本棋坛近几年都十分暗淡,说是三足鼎立,其实日本那个角也快叫中韩瓜分干净,他们此刻来比赛,如果三场都输,也不十分丢人,如果赢了,那么更好,心理上没有那么多负担。
两人轻声说了几句就不再说话,韩越之有心,在等李慕和千叶久野猜先的时候,还叫翻译去沏杯铁观音给阿部,他们是东道主,这点待客之道是必须的。
这次李慕运气十分好,猜中执黑先行,于是依次韩越之执白,王旭光执黑。
裁判按下读秒钟,比赛正式开始。
阿部宏的开局速度也十分之快,他先和韩越之点星挂角,才开始在右上纠缠。
下至黑15手,扳头,“小雪崩型”显现而出。韩越之反应同样很快,白16、18接连两手一打一立,皆是常用手筋,单看黑子应对。
黑17先是退,黑19又以黑17为基础立,这两手又紧紧吃住白棋。
韩越之马上反击,在白20小飞,然后22再次小飞,直到白28手,白被提掉两子,黑被提掉一子,“小雪崩型”基本走完。
右上角已经基本定型,阿部宏转而把矛头指向右下边角,韩越之喝了口茶水,捏起棋子同他绞杀到一处。
他们二人下得专心而专注,自然不会晓得旁边王旭光对小林哲也三将赛的情况。
大盘解说那里,却看得分明,只听孙哲九段说:“今天三将赛真是出乎意料,小林三将一上来就紧迫逼人,小王也不甘示弱,开局布局没有摆就开始厮杀,真是少有棋型,这样一来,拼的就是功力了。”
两个人拼杀都很激烈,应对也十分得当,但在观众和其他几位棋手看不到的地方,王旭光的脸色异常惨白,他皱着眉头,豆大的汗珠不停从额头滚落,左手抠着手心,好像不是十分舒服。
小林哲也注意到他的状况,几次用眼神示意他是否要暂停休息,都被他拒绝,表示继续比赛。
小林哲也无法,只能继续埋首棋局。
回过头来,再说主将赛情况,今天李慕似乎异常神勇,全部实力几乎发挥无误,千叶久野似乎也发现对手攻势凶猛,也只能全力应对,下得算是艰难。
大盘那里,孙九段又说:“今天我们的主将气势逼人,真是可喜可贺。”他说得开心,自然看不到研讨室里日本队领队难看的脸色,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难免还是会郁闷。
当然,以上这些我们的韩副将是一概不知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大龙下一步要走哪里,怎样攻击敌方命脉。
对局室里看似一派平和,实则暗里波涛汹涌,杀气沸腾。
韩越之正在专心看着棋枰,已经走到96手,两个人从边角杀到中腹,又从中腹回防,满打满算,棋盘上的空位已经不多,局势太过复杂,造成能利用空地越来越少,韩越之觉得自己难以看清局面,而阿部宏已经开始心焦。
时钟一分一秒走着,已经接近尾声,紧张的气氛自顾蔓延开来,感染着每一个棋手。
刚刚阿部宏一个单关,韩越之感到有点棘手,他用时比阿部宏少,因此也不是十分着急,索性停下来思考片刻。
对局室里极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韩越之觉得自己已经处于真空之中,外界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膜,谁也碰不到他,嗡嗡的机器声响好像在另一个空间回荡,他看着对局,脑海里布着十几种变化,以求找到最好的那种。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韩越之的专注思考,他先是一愣,才往右边看去,他看到王旭光连人带沙发倒在地上,厚厚的隔音地毯都砸出巨大声响,他们离得不远,韩越之看不到王旭光的脸,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从李慕的角度是能看到的,韩越之看他站起身来,推开沙发往王旭光那里跑。
韩越之在愕然之后,这才反应过来,跟着跑了过去,他和李慕连同小林哲也一起把王旭光架了起来,扶正沙发,让他靠坐回沙发上,他紧闭着双眼,脸上都是汗,惨白的脸色很渗人。
他的左手还死死抠着,整个人都已经没有意识,任由他们摆布。
看到他这样,韩越之急了,李慕也急了,就连小林哲也,都十分担心站在一边,苦恼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对局室里一片慌乱的情况下,工作人员带着棋院医生赶到,褚然也跟在后头,立即指挥把王旭光搬到担架上送往医务室,小林哲也一同跟去,韩越之和李慕也要跟在后面,却被褚然拦下:“刚才旭光手没有抓稳棋子,已经算是投子认输,你们两个比赛还没有完!三个人里面已经输了一个,你们一定不能离开,给我好好把这局棋下完!”他说话带着一股狠劲,韩越之和李慕对视一眼,点点头走回自己的位置,刚才那一瞬间,前后也没五分钟,然而对于李慕和韩越之来说,剩下的对局,却更加漫长,那是想赢的煎熬。
坐回座位的韩越之,转眼间又变成刚才那个冷静的棋手,越是提早赢棋,越能早点去医务室,他心中十分清楚。
他眼睛注视着棋局,手里快速落子,白96手,打吃。他这招极狠,剑走偏锋,使得刚才阿部那手单关瞬间无用。
阿部也不是个手软之人,黑97紧跟刺入。
韩越之眼睛一亮,阿部还是算错!白98,韩越之手腕一翻,一枚白子突然顶入黑棋实地,他并不想这么早用到这招,不过时间不等人,先用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碰一手用得极漂亮,和他昨天那枚135手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攻击招数,却又起着防守连贯大龙的作用,韩越之已经用得极为纯熟,而且位置往往出人意料,每每变成杀招,使得对手招架不出。
后来他成名棋坛,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也就是这样一种防守相济的狠辣招数,令所有人都闻风丧胆,他的新锐流派延续,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就连夏锐翔都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果然,他这枚棋摆出,阿部难得收起笑脸,他微微坐正身体,表情肃穆而认真,比他先前那种悠闲的状态强上许多,如果说刚才是他的平常状态,那么此刻就是高度紧张状态了,这枚棋极为有力度,他的黑龙还没成型,是受不住白龙这样肆意打击的。
他稍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