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光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眼睛一闪,黑107夹,又给那枚白棋造成莫大压力。
韩越之出手迅速,反手一拉,便“长”一步。
黑109再度跟上,紧贴107,不肯退让死死“挡”住。
韩越之的手在棋枰上停顿片刻,白110,压。
几手匆匆而过,然局势却依旧混沌,此时,他们谁也看不到最终胜利的彼岸。
两个人再度恢复对局速度,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虽然临时变换阵型,但此番布局确实也是韩越之早就想好,因此下得极为顺畅,墙上钟表指针不停转动,咔嚓一声,定格在十一点位置,韩越之手里的白128稳稳压在白58手旁,黑棋大龙尾巴,还真如他早先设想,被断成两截。
王旭光的手,狠狠地颤了两下。
早在58手时,王旭光就没有注意到这里,后面虽然在天元处变招,也没有顾虑到这里,棋型走向依旧如一开始布局,没有变化。
然而,白128却真的同前面第58手遥相呼应,算是把王旭光的黑龙,死死掐在了泥潭里,再也不能飞上天去。
韩越之早就看出王旭光没有看到,因此这一手下得极为狠,想把对手,打击致死无力回天。
王旭光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终于只留下满眼的无奈与心痛,他勉强接应几手,无奈本就不占势力的他此时已经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早就不成样子了。
终于拖到黑144,王旭光这才青着脸,投子认输。
他没有说话,韩越之也没有逼他,只不过举手招呼过来裁判,记录下比赛的结果。
一切都那样安静的发生,王旭光低着头,韩越之仍旧在细心记下棋局,这局棋他虽然赢了,却也并不那样简单,他不过是装的更好些罢了。
裁判走后,韩越之轻轻捡干净棋子,然后对王旭光说:“承让。”
王旭光猛然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芒比任何一次韩越之见到他,还要闪亮,他拿起书包,本想什么都不说便走掉,却还是停住脚步,压低声音对赢了自己的对手说:“多谢指点。”
韩越之眯起眼睛,十二三岁的孩子,该长大了。
王旭光安静走到对局室外,王远正坐在走廊尽头等他,看见到儿子的脸色,心中了悟,于是笑笑问他:“旭光,累了吧,先喝口水。”
王旭光摇摇头,坐在王远身边,把脸压在他身上,半响才带着哭音道:“爸,棋感上输给别人,太难受了。”
输棋并不可怕,但有输在棋感,实着实令人心中难安,却又莫可奈何,那是一种极度窒息的难受。
王远叹了口气,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头:“在爸爸眼里,你比任何人都厉害,你能参加今天的比赛,正是说明了这一点,韩越之同学,是你们同龄人中唯一的例外,除了他,爸爸相信你的棋感,不会输给任何人。
王旭光抬起头,脸上还湿漉漉地带着泪水,他用衣服袖子蹭了蹭,带着鼻音说:“那我毕竟不如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难堪,因为我明明知道自己赢不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人这一辈子,哪有可能一直赢,你看韩越之去年的时候,不还是输给了你,而且现在的他,还没有长成预期的样子,不会一直赢。”王远说,轻轻拍抚着年幼孩子的后背,好似在给他勇气与力量。
王旭光看向窗外,却说着这样用一句话:“但是我希望他一直赢,和我下过棋的人,无论棋感,计算或者是记忆力,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短短几个月,本来还输给我的人,已经冷静自持地赢了原来的对手,单他这样的气势,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强,过不了多久,就连李慕,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王远只是笑笑,目光穿透儿子耳畔,看向不远处的李慕,没有回答。
午后,天气依旧极好,韩越之的师兄师姐们,加上李慕和袁睿,都围在训练室的一张桌子前,相对坐在座位上的是卫凌和袁睿,他两人一边看着手里的棋谱,一边摆着各种变化,师弟师妹们讲解上午的对局。
上午的比赛,李慕,韩越之与陈峰全部积3分,邵荣涛终局官子时不慎失误输给李慕,只积一分,垂头丧气地走了。
现在正讲解韩越之的那局对弈,卫凌执白,刚好下到白58手,然后抬头认真说:“越之这手真是厉害,如果我没有事先看过棋谱,八成猜不出这手的用意,棋感这方面,我还是不够好。”
没等韩越之谦虚几句,倒是坐在卫凌身旁的杨文晴说道:“以前师父老是夸我棋感好,如今来了小师弟,师父可就再没夸过我了,这步棋,如果是我,倒是多少能猜出一些,但并不能算计那么精准。”
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韩越之闹了个大红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睿笑笑,伸手在棋枰上点了一下:“越之,这里,王旭光显然应对不得当了,这局棋里,他显得有些焦急和力不从心,而你就表现好很多,但是,我以前同他下过,他的实力,远远比盘面上的,好太多,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外人不知,其实茶派与新锐流派私下关系极为好,因此也都大方叫着对方名字,由于李慕的大师姐刚刚结婚,如今怀孕修养在家,卫凌杨文晴他们,时不时就跟着袁睿厚脸皮去蹭顿饭,彼此十分要好。
袁睿这样叫韩越之,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只是私下里,平时,还是会叫他韩同学。
韩越之听完,连忙回答:“我也觉得赢得似乎过于顺利,可能王旭光状态不大好吧。”
卫凌赞许地看他一眼,这才继续进行点评,三位师兄师姐讲解的十分细致,把韩越之的缺点与优点都挨个说了个遍,这才放过他,换成李慕的那张棋谱。
李慕这局棋赢得十分难,他先手执黑,中盘123手便把对手逼到绝境,无奈邵荣涛毕竟不是好对付的主,在长考之后,再度把局面反搬回来,最后才在官子时输掉。
他之所以会输,主要是前面用时太长,后面读秒时便不太够用,才会在快速反应中失误。
但是李慕表现也并不是很好,也许是因为比较紧张,他中盘那个绝杀,居然都叫对手反扳回来,袁睿显得有些不高兴,因此淡淡说了他两句。
其实平时他犯错误,袁睿是经常说他的,不过今天的李慕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就像压着巨大的石头,叫他四肢百骸都闷闷地难受,他一声不吭,在袁睿说到“这里明明可以终局,却还让他跑掉,小慕,最近是不是学习太忙,对自己放松了要求?”后,转头拎起书包,扭头走掉了。
对局室里剩下四个人都愣了,没想到平时脾气最好的李慕也会有生气的一天,袁睿胖胖的脸一下子皱到了一起,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得重了,叫他这样不高兴。
还好在场有个细心的杨文晴,他看韩越之还站在那里发呆,出声叫他:“越之,还不追过去看看,这点事情还用我提醒你。”
韩越之一下子惊醒过来,连忙拽起书包跟着跑出了对局室,袁睿看了看卫凌,又看了看杨文晴,疑惑地问:“我说得太难听了吗?”
杨文晴摇了摇头,思索片刻说:“我感觉,小慕之所以生气,或许是赢得不够利落,也或许本来就不大高兴,放心吧,原因不在你。”
袁睿叹了口气:“这样的小慕我第一次见到,怎么可能放心。”
韩越之飞快推开棋院大门,院子里已经看不到李慕的身影,韩越之心中着急,飞快跑到大门口,守着门口的保安自然知道他和李慕总是形影不离,因此对他指了指宾馆的方向,说:“回去了。”
韩越之转身往宾馆跑去,左手在空中挥了两下,算是感谢。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跑回房间,韩越之用自己的房卡去开门,正想要推门进去,却发现门从里面挂上了锁链,只能推开一个不大的缝隙,韩越之从那里面看进去,只见李慕低头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韩越之无奈,柔声说:“小慕,开门让我进去。”
李慕没有理他,仍旧坐在那里,想着别人不知道的心思。
第29章 选拔赛四
第二十八章
韩越之叹了口气,靠在门边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跟我说的吗?”
屋里的人无动于衷,就是不和他说话。
韩越之莫可奈何,站在门口继续和他纠缠:“你看你又倔脾气了不是?这么大人了,别一有啥事就自己闷在心里,说出来感觉一定比闷在心里好,来,和越之哥哥说说试试。”
“别烦我!”李慕见他还嬉皮笑脸,心里的憋屈与火气登时被激发出来,大叫一声,“你滚远点!”
这下韩越之懵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见过李慕这样大声叫喊,发这么大火,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他总是安静的,微笑的,礼貌而自持的,像一团棉花,别人怎么打都行。
他有时候也会忘记,李慕也是个正常的十五六岁男孩子,他当然会有喜怒哀乐,但是李慕陪在他身边的时候,永远都是做那个平息他自己怒火的人。
韩越之苦笑,放轻声音说:“好吧,我明白了,是我惹你生气了?我道歉,小慕,你让我进去,把我打一顿消气行吗?别气着自己。”
李慕猛然抬起头,从门缝里看向那个不明原因就向自己道歉的人,心里的憋屈简直没法诉说。
他的脸红彤彤的,眼眶子泛着水汽,显然心中极为难过,韩越之心中一痛,距离上次他俩谈心,他已经好久没见到李慕这个状态,今天究竟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这般难过?
“小慕,你让我进去吧,进去咱们好好说说,我一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韩越之来回说这几句,已经有些词穷,他毕竟年轻,哄人的经验基本没有,还全部都是从李慕身上试验的。
他这样一直说话,李慕被他说得无法,只得又大叫一声:“你别说话,烦死了!”
韩越之还没回答,倒是隔壁王旭光扭开房门,一脸睡意冲他们叫:“大下午吵什么架,不知道这房子不隔音,韩越之赶紧滚进去你们吵自己的。”
他说完,一把甩上房门,估计又回去睡觉了。
站在门外的韩越之当然听得格外清楚,他满脸尴尬,站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李慕也觉得不好意思,默默走过来把防盗锁打开了。
韩越之走进去,轻轻带上门,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李慕。
他难得这样正经,一脸严肃看着对方,先是拉起李慕的手,然后压低声音说:“小慕,你和我说,到底是为什么?你不能总这样,什么事情都一点一滴压在心里,这样日积月累,你早晚会垮掉,这样不行,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就算你不和我说,你也可以和你爸爸说,和你叔叔说,甚至和你师兄们说,我相信他们都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和我一样,是真正心里爱你的人。”
他的声音这样低低萦绕在李慕耳边,李慕呆呆看着他的眼睛,瞬间涌出无限的水汽,在他还来不及擦的时候,就已经争先恐后奔出眼眶,“啪嗒啪嗒”滑落脸颊,滴落在韩越之和他交握的手上。
韩越之惊呆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就叫李慕无声落泪,那场景太令人震撼,他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把把李慕紧紧拥在怀中。
怀里的这个人消瘦,纤细,完全不像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在韩越之记忆力,他还是那个带着傻兮兮黑框框眼睛,跟在自己身后跑的孩子,如今见到他伤心了,自己比他更加难过,他希望有他陪在身边的李慕,永远开心,永远不要再哭泣。
李慕把脸上的泪水蹭在韩越之肩头,半靠在他怀里汲取热力,然后哑然开口:“越之,你太闪耀了,永远是那么自信,永远这样有天分,我即为你高兴,同时又深深害怕。”他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韩越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问:“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李慕才说:“我害怕你奔跑的速度太快,我追不上你,直到有一天,你已经翻山越岭,而我,永远停留在大山的这头,再也不和你相处在同一个世界。”
这个意识,早就藏在李慕心里,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以韩越之的天分和努力,早晚,或许很快,就会超越自己。这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陪自己笑,陪自己哭,自己人生的大半岁月,都和这个人息息相关,甚至自己的父亲叔叔或者师兄们,在李慕的世界里,都远远比不上韩越之,他和他是对等的,平行而又交际的,永远不会错落的,他一直坚信,韩越之不会离开自己,隐约而又懵懂的感情里,他也自然想要和他在一起,走过每一个四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虽然懵懂,虽然不安,虽然彷徨,但是情既已起,情业已深,他李慕自然认了,他自小同父亲就一直生疏,况且母亲早逝,唯有韩越之始终陪着他,让他人生不至孤独寂寞,得情如此,夫复何求。
韩越之一直以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清晰地记在心里,也渐渐明白,他用由浅入深的话语,一再告诉自己,他的心,他的情,这样对于李慕来说足够了。
然而,却在韩越之第一次要走上围棋大舞台的这场比赛,这理应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给了李慕最难以想象的打击。
他想起王旭光的话,他说:“棋感输给别人,太难受了。”他李慕又何尝不难受,他比王旭光难受千百倍,好像用细小的针不停地戳刺着心脏,他开始彷徨无奈,他不想将来有一天,被推离韩越之的世界,无论是生活还是围棋,他想要一直同韩越之在一起,而不是在远远的外围,木然看着他。
李慕想的这些,韩越之只消动动脑子,立刻明白过味来,他不过是,又犯了自卑的坏毛病。
韩越之叹了口气,话语里颇为无奈:“小慕,你为什么总觉得,你一定会不如我呢?”
李慕想要狡辩些什么,却被韩越之打断,只听他在耳边说:“我所认识的李慕,从来用功而努力,你所得到的一切,和我所得到的一切,没有什么差别,都靠一己之力而得,你说我天分高,无非就是用来弥补我和你在围棋里相差的十年光阴,两相权衡下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他顿了顿又说,“你看王旭光那样的高傲少年,不还是对你恭恭敬敬,正是因为你比他厉害,正是因为他打心底里佩服你。”
他这话叫李慕哑口无言,他惯于就事往坏里想,是一个极为悲观的人,而韩越之又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看事情,总是朝着阳光,而不是面对黑暗,这一点,李慕永远也学不到。
韩越之见他有点被自己点醒,立马加足火力:“其实你这么看的起我,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我在小慕心里,这么厉害,这么高大,简直都成神了。其实你想太多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进步的时候,你也一样在进步,我始终相信,将来,我们可以一起站在这个金字塔的顶端,如果连这份勇气都没有,要怎么从最底层往上爬呢?”
李慕喃喃说道:“越之,为什么你永远都能看到光明,你的心纯净不含杂质,总是开心地,积极地面对这个世界,而我不能。”
他苦笑出声:“每个人的成长环境注定会对性格产生影响,我小时候家里老是没人,到了晚上,我就会缩在墙角,战战兢兢等待自己困顿到睡着的时候,后来长大了,我知道夜晚没什么好怕的,但是心里,我已经对黑暗产生恐惧,现在也是一样,我明明知道没什么好怕的,但我还是会恐惧。”
他稍稍抬起头,他的眼镜早就被扔到一边,模糊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