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看了看同学们的表情,大部分人都还未看懂,少数几个看出胜负的,这会儿也都愣愣看着韩越之,没啥反应。
“好了同学们,咱们班运气不错,真难得第一天就碰到水平不俗的对局,下面我和韩越之同学给大家复盘,尽量讲解慢一点,请同学们好好听。”王远做到徐语波的位置上,帮着韩越之捡干净棋子。
他没有问韩越之还记不记得落子顺序,或者愿不愿意复盘,他用的肯定语气,笃定韩越之水平在他这局棋的表现力之上。他当然猜得没错。
韩越之跟着他一步一步摆出刚才的对局,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王远讲到变招的时候跟着下正确的应对手,以便王远讲解。
一节课下来,班里的同学学到了知识,看到了对局,听过了复盘讲解,心满意足走了,韩越之留下来帮王远收拾棋盘。
周六的下午,一下课,同学们自然是跑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诺大的教学楼便安静下来,十一月初的午后有些凉了,韩越之拉好校服拉链,背起书包准备回道场。
王远在他身后叫住了他:“韩越之,你等等?”
韩越之回头,有些不解看着王远:“老师,还有什么事?”
他把草编的棋罐整齐码放在袋子里,语气倒颇为肯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才是夏天元的关门弟子,对不对?”
韩越之愕然,没有搭腔,从师父到师兄师姐,甚至道场的帮忙小工,没有一个透露过他的身份,他自己也猜到是师父不愿意别人打扰他的正常生活,因此除了家人和李慕,再没有告诉别人,眼下被老师一语道破,他短时间内不知道怎么反应。
王远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外,笑着说:“你放心,我是你的老师,自然不会胡说。”
“老师我自然是相信的。”韩越之反应过来,回答。
“那么,你的答案是肯定的?”王远仍旧是笑着,他语气颇为高兴,“其实我之前见过你,只不过一开始没有想起来,等到看了你的棋,才回忆起来。”
“?”韩越之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费解地看着他。
见他仍旧心存疑惑,王远索性告诉他:“我儿子,叫王旭光,这下想起来了吗?”
韩越之恍然大悟,这个名字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在正式比赛上输的第一场,十一岁的单薄少年,棋力了得,把自己杀得中盘投子告负,便是这个王旭光。
王远见他表情,就知道他仍记得:“我那天去接他回家,走的时候看见你和李显茶九段的小弟子在对局,我儿子指着你说,‘爸爸,他很厉害。’我就记住了,就是没想到,你是一中的学生。”
韩越之听他这样说,便放下心来,索性开口:“我输给他,他还夸奖我,我才要说,老师,您儿子真厉害。”
王远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说:“我家那个小子,可是从来都不服什么嫡传弟子出身,估计他也不知道你是夏九段的弟子,才会由衷佩服的。”
说到这里,韩越之终于忍不住问:“老师,现在除了我亲人和师门,没有人知道我是关门弟子,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其实,我曾有幸同夏九段对过局,刚才看你棋风,颇有些犀利,且你认识李九段的弟子,我才大胆猜测,没想到还真猜中了。”王远说。
韩越之松了口气:“老师你刚才那句话,还真是吓死我了,不过既然师父不让说,您自己知道就好,希望您也别告诉王旭光同学。”
王远点点头,表情很是严肃:“这个是自然,不过为何不能告诉旭光?”
韩越之走到门口,坚定地说道:“因为我希望,下次在赛场上,无论我二人谁输谁赢,都能得到他真心的一句,‘你很厉害’。”
他背着书包扬长而去,没有注意到,楼梯拐角一个人影,已经听完了他们的全部对话。
第22章 旧事
一中的校服样式简单,白色的运动上衣,深蓝色的运动裤,穿在韩越之身上倒难得干净利落,他推开道场大门的时候,光线逆着照在他身上,小伙子看着特青春阳光。
站在楼梯上的李慕一看见他,心里就默默感叹,这人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韩越之见到穿着绛紫色运动服的李慕先是一愣,然后笑出声来:“你们学校的校服真难看,哈哈哈。”
李慕翻个白眼,亏我还在心里夸你。
“你和谁过来的?今天下午没课?”韩越之把书包扔给打工的小张,跟着李慕爬上二楼。
李慕走在前面,指了指里面那间最大的对局室,那门正紧紧关着,听不到一点声音:“叔叔和师兄都来了,正在里面,你三个师兄师姐也都在,就差你一个。”
“我这不是刚上完课嘛,”韩越之一把揽住李慕的肩膀,在他耳边得意道,“我跟你说,我们学校有围棋选修课哦,那个老师还挺厉害的。”
“你上周打电话和我说过,自己都忘了?”李慕瞥他一眼,小声说,“你师父今年又直接参加棋圣赛的最高棋士赛,叔叔特地过来陪他练练手。”
“我师父这一阵子状态大勇,估摸能拼到总决赛也说不定。”韩越之拉住他,两个人停在二楼的走廊里,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
两人月余没见,虽然时常电话往来,但见了面,难免话多起来。
不过叫李慕这样一说,韩越之倒想起个事情来:“咦,小慕,你叔叔那么厉害,为啥当初离开职业棋坛,再也不参加职业比赛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吧?退休也太早了。”
他声音极小,似乎是贴在李慕耳根子上说话,李慕低下头,眼睛里黯淡许多,他半垂着眼,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韩越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那是我叔叔自己的决定,这么多年来,他过得很好,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他过去的事情。”走廊里光线很暗,韩越之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准确抓住他语气里的伤感,
见他不愿意说,韩越之聪明地转换话题:“我跟你说,我们选修课班里,还有个男生厚脸皮冒充师傅的关门弟子。”
李慕果然被他引到了这个事情上来:“怎么会,明明是你啊,不过我记得你们师傅是没有对外说过你的事情。”
韩越之难得皱了眉头,虽然刚才在学校里他没有太过生气,不过心里总归不舒服:“这个事情,除了我的亲人和师傅师兄们,就只有你知道。”韩越之停顿一下,小心看了看李慕的表情,见他露出些许笑意,心中就知他没再想他叔叔的旧事。
“我今天不过就上个选修课,就遇到这般不要脸四处招摇的人,还好叫我碰上,一百手之内就把他打跑了,嘿嘿,我厉害吧?”韩越之腆着脸炫耀,被李慕送了个大白眼才闭嘴。
说到这里,李慕也想起个事情来:“越之,寒假头有次比赛,你去吗?”
“恩?什么比赛,我可以去吗,你去吗?”韩越之来了兴致,问他。
“梦想杯中学生业余围棋锦标赛,要求是未入段的初高中在读棋士,我自然是会去的,也希望你同我一起去。”李慕一边说,一边小心看着他。
韩越之好笑看着李慕忐忑的表情,想了想回答:“这个还是要看师傅决定,他总归会替我想好出路,不过我心里倒是挺想去的,到时候咱们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李慕赶紧点头:“比赛就定在北京,我们两个自己去就行,顺便在北京玩两天,我还没看过升旗仪式。”
韩越之伸手去拉他脸皮,嘴里说着:“老想着玩。”心里却有些替他难过,他去过北京许多次,跟着师父师兄比赛,却从来没人带他玩,大人们不了解,小孩子对于其他事物的渴望,也许正是因为从未得到。
李慕呲牙咧嘴,打掉他的手:“你难道不想去?”
“想,我想得很。”韩越之顺着他的话说。
俩人这边说得起劲,完全忘了对局室里面等着他俩的众人,直到杨文晴开门叫了两声,他们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走了进去。
两位师父还坐在上次的老位置,正一脸放松就刚才一局棋讨论,王一白,尹若寒和杨文晴都围在师父那里仔细听他们对话,韩越之和李慕问了好,被夏锐翔笑眯眯叫到身边坐下。
他好久没有回来,心里很惦念这个小徒弟,无论生活还是学习都先问了,才说道最近看得什么谱子,听了韩越之的回答很是满意,手里握着的扇子轻轻敲了他的头,温和道:“不用心急,你既然上了高中,又要跟着学围棋,挺辛苦的,平时也不用每天都看,正是长身体,还是要吃得好睡得足。”
韩越之笑笑回答了是,这才看见大师兄卫凌正同一个不认识的微胖青年在对局室的另一边手谈,李慕小声介绍,那是他二师兄,叫袁睿,四段。
韩越之拉着李慕坐他旁边,同他耳语:“你们家的饭是不是都叫他吃了,怎么你这么瘦,看把他胖的。”
李慕没理他,认真看着对局。
夏锐翔见他很有精神,有些得意同李显茶说:“你看我这个关门弟子,不错吧,上次那盘棋你也看了,”他转头看向韩越之,“你那盘棋,李九段夸赞过,何莹九段也夸赞过,以后要下出更好的对局来,知道吗?”
韩越之脸上一红,输了的对局还被那么多人夸赞,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郁闷:“是,师父说的是。”
李显茶看到小侄子和韩越之一起说说笑笑,就知道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放心不少,他看了看对局室里的几张年轻稚气的面容,脸上浮现出几分欣慰与赞同来:“你们这些孩子,可比我们当年强得多,无论棋感还是算力,都更胜一筹,更不用说你们私底下的努力了。”
他的声音仿若潺潺流水,带着馨香划过所有年轻弟子的心房,对局室另一头的卫凌和袁睿都停下来,静静听着他说话。
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李慕和韩越之,然后看向王一白,语气里带着怀念的伤感:“我总想着,当年我们没有实现的愿望,能在你们手里完成。”
在场所有人都默然了,他们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那么多年,当年的一些往事多少知道一些。
十几年前,棋坛除了当今的这些领军人物,还有一个更出众的天才。
他叫王昊辰,十九入段,由于一场大病,年近三十才步入九段,然而,他身上的头衔却多到无人可及的地步,所有国内赛事,国际赛事的头衔皆在他囊中。
那时候的李显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夏锐翔,也不过五段。
那时候的王昊辰,是他们所有人的偶像,当时的世界赛事一共有五个头衔,他一年之内狂扫四个,只差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中日韩三国围棋赛,俗称三国杯。*
当时他是最被看好夺冠的人,几乎中国围棋重新昂首阔步的希望,就全靠他一人。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就在比赛前夕,他因为救一个落水少年,引起旧疾复发,抢救无效而亡,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岁。
那一年的三国杯异常惨淡,连四强都无人进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有人时常提起他,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未能完成当时所有棋手愿望的人,渐渐消失在杂志的字里行间,只给当年见证过他奇迹的人,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大概在场所有人都因为李显茶一句话想到了他,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倒是那个咋咋呼呼的王一白,率先打破沉寂,他托起茶壶,给李显茶跟前的茶碗里续了些水,然后站起来往外走去:“我去倒些热水。”
李显茶脸上的表情轻微变了,好像有些懊恼。他跟着站起来,冲夏锐翔说:“我也出去一下,你们先讨论着。”就推门离开了。
韩越之很是好奇,看了看李慕,见他示意自己不要多问,于是索性跟师傅聊起学校围棋班的事情,只不过省略了徐语波的那部分未说。
夏锐翔问他:“你们老师可是叫王远?”
韩越之先是惊讶,然后嬉皮笑脸逗趣:“师父您果然英武,料事如神啊。”
“臭小子,还学会拍马屁了。”夏锐翔拿扇子轻敲了下他的头,想了想说:“我大概四五年前和他交过手,他是拿过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冠军,棋院特批了他业余七段,算是很厉害了,你平时过来不了道场,同他多对局也是可以的。”
“王老师果然厉害,他见我下了一盘棋,就猜到我是您的关门弟子,可见我有乃师之风。”韩越之说,颇有些得意。
夏锐翔笑笑,他同弟子们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柔和,和蔼慈祥,和表面那种锐利的样子十分不符:“你的棋风要是不像我那就糟了。”
他们正说的开心,李显茶这会儿推门进来,表情已经恢复成平时样子,王一白没有跟在他身后。他坐回座位,伸手把棋盘上的子捡回棋罐:“小孩子,闹脾气真难哄。”
夏锐翔笑话他:“小孩子嘛,那时候若寒还不老是恶作剧他师兄师姐,不过现在大了,可在也不这样了,倒还很怀念的。”
他这一打趣,尹若寒青了脸,周围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气氛缓和许多。
李显茶笑了一下,说:“再对一局。今天你还未下够吧?”
这次是李显茶执黑,他和夏锐翔对局非常之快,看得一旁学生们眼花缭乱,只得认真跟着对局,刚才的插曲便忘到脑后了。
李显茶的棋风有些飘逸灵动,但更为底蕴很深,若说李慕的棋若毛峰,那么李显茶无疑是大红袍了,香气高扬,品味甘醇,是为茶中极品。
几乎是五秒一手的快棋,不过来往之间,便已有六十几手匆匆而过,从盘面上黑棋白棋扭成一团,却又各自铺展一片,韩越之看得手心直出汗,勉强才能跟上两位师傅的思路。
对局进展到一百五十手,李显茶的黑龙已经成型,体积庞大,底气十足,端看白棋怎么拆招。
新锐棋派,当攻之时,自然狠手打击,夏锐翔目光犀利,一眼便能看出黑龙几乎没有的破绽,白棋一点,先从黑龙脚筋处突破,打得李显茶措手不及。
韩越之几乎要暗自叫好,这一招,真是高。断其后路,攻其不备,是为高着。他转头去看李慕,见他表情专注,并没有被师父这一手惊到,于是索性继续去看局面。
果然高手对局,淡定自若,无什可扰,李显茶只是停顿片刻,立即着手攻击,你踩我痛处,我便反击回来,各不相让。
直到二百三十七手,盘面依旧复杂难解,韩越之和李慕自是看不太出来大致形势,不过两位当事人确实心中有数的。只见夏锐翔笑着把对弈拖进残局,开始官子。
这两个人的官子可谓精妙绝伦,边角半目都没有被放过,十几手下来,棋坪上盘面逐渐清晰,大局面已经显现。
第两百六十手终盘,白赢两目半。
李显茶扔下棋子,长舒口气:“夏老哥最近状态大勇,想必棋圣赛已经做足了准备,这次势必要打入最终决赛的。”
“哪里哪里,”夏锐翔客气道,“不过捡了空子,李老弟,你不专心呐。”
李显茶轻笑了笑,话题仍在棋圣赛上转悠:“我听说这次最高棋士赛,入围的八人中,何莹和孙哲都是弈雅棋社的,加上林崖老爷子,你压力不小啊。”
夏锐翔抿了口茶水:“是有点压力,但这几年棋圣赛无外乎都是我们几个老家伙,有时候还真希望他们这些小孩子赶紧成长起来,给棋坛注入些新鲜血液。”
“快了,”李显茶瞥了一眼韩越之和李慕,又看了看旁边一干弟子,笑得意味深长,“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