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再跳舞以后,我确实再没回去探望过老娘皮。我知道她对我有怨,她认为我不该作践自己的舞蹈天赋,她认为我应该极尽绚烂之后死在舞台上,而不是每天碌碌奔忙,活得像狗一样。
就在我放弃舞蹈的第三年,老娘皮曾经主动来找过我,她给我带来了西班牙皇家吉萨尔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闻名世界的艺术殿堂,孕育了多少令世人惊啧的舞蹈家,老娘皮托了不少关系才让那边愿意破格收我进去,甚至她还打算卖房子为我支付高昂的学费。
令人不可置信的好消息,可我不满意她不是先来找我,而是先去找了老袁。
老袁好面子,他不要嗟来之食,也不愿拖我后腿。他所能想出的唯一两全其美的解决法子就是去找老厂的厂长,据说他带了铺盖坐蹲守在厂长的家门口,堵着对方不让出门,他一边哭一边说他这一身的毛病是为领导挡酒挡出的工伤,厂里得负责他的养老送终问题,或者简而化之,给他一笔钱。
这个据说,是据民警说。
厂长被老袁哭烦了,放狗赶了几回也没赶跑,最终忍无可忍报了警。民警没责怪老袁,把他送回家时却责怪了我,说老人有病就好生照顾着,这是人之所以生而为人最基本的义务。
“我都两年没跳舞了,腿都劈不开了。你要真想帮我,别整这些弯弯绕的,直接给我钱吧。”我心里怨老娘皮施加无形压力于老袁,脸上还笑得特别轻松,“我正好想给我爸换进口药,顺便再给他添件皮大衣,老邻居请喝喜酒,得给老东西挣点面子。”
老娘皮当即骂我,为示我目光短浅,愚不可及,她甚至还举了个例子,说有报道政府为救灾饥荒送去了粮食的种籽,结果却被当地的农民煮熟吃光了。
“我这人就是稀泥巴糊不上墙,您老别为我瞎操心了,扯开裤裆放大屁的,多余。”我把心一横,拉开门就把老娘皮轰了出去。
此后几乎再没见过。最近一次见她还是半年前,当时我在一所中学门口摆摊卖烧腊饭。
“几多钱话你知啦,嗱,畀你。”
为显示自己的烧腊味道正宗,我时不时要冒出几句粤语来冒充背井离乡的广州仔——这招不赖,除了与城管打游击实在头疼,我的烧腊生意一直不错。正当我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跟一个买烧腊饭的女孩说话,突然感到不远处一束目光直直盯着我。
我抬起眼,看见站在街对面的老娘皮。
也归咎于天热,脸颊一阵烧,额头的汗突地滑了下来。手上满是油腥,我以肘弯擦了擦脸,可手还未放下,汗又下来了。
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老娘皮牵着一个学舞蹈的孩子,静静望着我,我看见夕阳在她脸上退逝,她的神情就像泣玉的卞和一般悲痛欲绝。
“哎,小广东,你的脸突然好红啊。”
“热到飚烟啦。”我把视线从老娘皮脸上挪开,埋低一张脸。
我被城管撵过无数回,冷嘲热讽没少挨;我跟别的小贩争占有利地形,斗完嘴皮挥拳头,从来不落下风。
可我唯独受不了老娘皮这样的眼神。
她毕生奉献于舞蹈,我曾是她与舞蹈的唯一血脉。
世人不识我为和氏璧,便是我自己也忘了,我好像生来就是一个横系腰包的小贩,每天回家数一数那些油腻腻的票子就很满足。
“我跟那人说了别剪短,结果他一刀下去剪了那么多,你看,这头多傻呀。”刚才叫我“小广东”的女孩是个熟客,她这会儿又苦着脸跟同伴说话,像是对新剪的发型不满意。
生意总是要做的,麻利地将黄瓜切段、烧肉切片,将米饭装盒,外套一只塑料袋。我重整旗鼓灿烂一笑,一个马屁拍得倍儿响亮:“你嘅头发剪得好靓,我都想同你去街啦!”
女孩被我夸得神清气爽,从我手里接过打包好的叉烧饭,笑说明天还来照顾我的生意。
待我忙过一阵再抬起头,老娘皮已经不见了。她站过的地方空无一人,只剩下黄昏过后死气沉沉的夜色。
六、做人好攰呀
范小离最终还是决定去参加那档选秀节目,固定的明星导师搭配每期各异的男神嘉宾,大腕云集,噱头十足,未播先火是必然的。
范小离能得到这次机会也不容易,初试、复试连着几轮,直至面见导演最后拍板,一路过关斩将,张孤军奋战之空弮,冒众美咸集之白刃,杀翻的同龄女孩怎么说也有好几打。这种险中求胜的血腥场面极大膨胀了她的自尊心,若说一开始范小离还抱着可去可不去的态度,这下已是非去不可了。
我开车送她去电视台和导演最后“聊聊”,自己在外头瞎晃悠一阵,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把车停在了电视台门外,等着。
不一会儿节目组总导演亲自送她出来,我听范小离说过导演姓瞿,履历丰富,年过四十,可出现在我眼前的男人至多三十出头,板寸头,长圆脸,圆润的鼻头上架着一副黑框眼睛,有点知识分子的意思。
这是被岁月厚待的人,哪像我爸,明明五旬开外的年纪,可看着足有七十岁。
瞿姓导演正在与范小离说话,我不便过去,坐在车里静静地等。我注意到俩人说话时候,导演把手搭在了范小离的腰上,这一搭就似被牢牢黏住,再没拿开。他仍落落大方,谈笑风生,但在我看来,这个搭腰的动作传递了一个极危险的信号——同是男人,彼此的斤两一掂量就门儿清,心有猛虎,细嗅阴阜,常常嘴上说的是“投缳、赴水、存大义”,心里想的却是“六势、九状、三十式”。
打小学跳舞的人大多有个毛病,平日里也习惯端着功架,随便动一动都显得刻意,都像搔首弄姿。此刻的范小离笑得一脸不谙世事,腰肢细扭的样子更像是一种默许。
我忍不住下了车,朝他们走过去,范小离率先看见我,喜洋洋地挥手招我靠近。
对着导演,范小离介绍我是她男朋友,我一面笑成狗腿子,嘴里说着“请导演多关照我家小离”,一面安慰在心里:这丫头也不是一点心眼不长。
“小袁啊,到时候为了节目效果,可能要小离配合着演一演,你看见了可别往心里去啊。”瞿导演比远看更有气质,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浑厚得不得了。他将范小离的灵性、悟性狠夸一通,我一颗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范小离随我回到车上,保险带还没来得及系上,便双手合十,做出个乞求的姿势:“拜托啦拜托,不要告诉雪璟老师。”
然后她便掏出一只信封,硬塞在我的手里,说这是她录一次节目能得的报酬,如果播出以后各方反响不错,薪酬还会水涨船高。
打开信封看了看,八百块钱。
“你这是……哪一出?”
范小离楚楚可怜地眨着眼睛:“我现在也能挣钱了,你给叔买点好吃的吧。我早想着好好孝顺他,叔待我比亲爹还亲,你就是我亲哥。”
钱有妙用。既能抚人心,也能堵人嘴。这八百块钱当然不是为了收买我,更多是为她自己求一个心安理得。范小离这点小伎俩瞒不过我的眼睛,只怕连她自己也骗不过。
她如我一般承受不了老娘皮失望的眼神。
范小离的童年幸也不幸,她爹一刻下不了麻将桌,她妈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鬼混。范小离在家里存在感稀薄,就像一阵风吹来的一颗种,瘠沃看运气,爱长不长,若非她后来被收在老娘皮那里学跳舞,不定要坏成什么样。十四岁那年她得了软骨瘤,爹妈照旧撒手不顾,还是老娘皮带着她四处求医,据说当时为她手术垫出的医药费,范家至今也不肯还上。
老娘皮一生嗜舞如命,绝儿断女无怨无悔,但对每一个跳舞的好苗子都是顶上心的。
我一点不担心老娘皮会自己发现这件事。她自诩艺术家,活得倒像古墓里的小龙女,不上网,不看电视,更不关注娱乐偶像。纸包不住火是不错,但这把火要烧到老娘皮那里,只怕范小离早已红遍全国了。
但我担心范小离。
“你真要去我也拦不住,就说一句,守住一个舞者的底线,好吗?”我不能轻言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但谁又能说不是呢。
“好。”范小离该是听懂了我的话,一张俏丽脸蛋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回答我的声音轻细得像鸽子叫。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嘻嘻哈哈笑起来,像是自己安慰着自己说,“导演跟我说了,节目里有一期的男神嘉宾就是你最喜欢的顾遥,而且据说如果收视率不错,以后这节目得拍综艺大电影,我还有机会登上大荧幕。”
顾遥的名字让我的心脏微微一拧,不再说话。
“对了,冰哥,我一直没问你,好端端的,你为什么不卖烧腊饭了?”
“一会儿禽流感一会儿口蹄疫,靠天吃饭不容易,还是开车轻松些。”我没跟她说我那天看见了老娘皮,看见她站在落日与我之间,那么悲戚地望着我。
“活着好累啊。”范小离挨着我坐了坐,把头枕上我的肩膀,问,“这句话粤语怎么说?”
我细细想了想,跟她说:
做人好攰呀。
送罢了范小离回家,我继续开着黑车在街上晃荡,等着下一个坐车的客。没想到人没等来,却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沉稳悦耳,开口第一句便是:“您好,我是黎翘的助理。”
这个男人自称吉良,是黎翘的第一助理,他报出一个寸土寸金的豪宅地址,告诉我黎翘想见我。
见我犹疑,对方又说,这次见面你只得不失,希望你还是郑重考虑。
我如他所说郑重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好失的,姑且就去吧。
黎翘的豪宅位于中央商务区,真正的翠柏环绕,闹中取静。我有点怯场,开车在外头兜了几圈,直到吉良出现于别墅区正门口,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似乎也一眼认出了我,朝我招了招手,待我停下,就主动上了车。
听音识曲,吉良果然不负我望,嗓音醇厚,人更儒雅,三十五六的年纪,穿得体面又不浮夸,笑起来嘴角还若隐若现有个梨涡。他不似我印象中的明星助理,既不市侩,也不目中无人,倒像是位谦谦有礼的绅士。
聊过以后才知道,原来他是日籍华人,因为担任黎翘的助理这些年一直留在中国,也不知道算是背井离乡,还是重归故土。
吉良不会主动找话题,但却是最好的听众,听着我胡侃会面带微笑,时不时扼要地插上两句。停车入库,跨进那避暑山庄似的别墅前,我忐忑更甚,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黎天王想要见我?我这一去不会有去无回吧?”
吉良几乎失笑,却仍避而不答。
在黎翘的别墅里,我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也没见他人影。吉良似乎担心我不耐烦,对我解释说:“如果没有工作,黎翘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运动健身,他喜欢裸泳又不喜欢自己肤色太白,正好一举两得。”
“没事儿,干司机这行,等人是家常便饭。”
等黎翘出现的时候,一只成年体型的阿拉斯加犬不知从哪里溜了出来,见我不怕它,它倒也不欺生,懒洋洋地卧于我的脚边。
又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大明星才姗姗现身。
大概是刚从水里出来,黎翘整个人半湿不干,上身不着衣物,只以一条白色浴巾裹住下身。以前电视上看不觉得,这儿才发现这人还挺壮的,肩宽腰窄的T型身材,胸肌饱满,腹肌健美,亮晶晶的水珠从肌肉的凹槽间滚落,看得我会厌直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一眼不看杵了老半天的我,黎翘冲大狗打个响指,那狗就乖乖起身,颠巴颠巴过去了。
待他坐定在沙发上,屋子里又多了两个女人,一个萝莉,一个御姐,萝莉姓殷,御姐姓林,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女。
她们看样子像是黎翘的女助理,殷萝莉手拿一条毛巾,林御姐手拿一只托盘,上头摆着一杯绿色的蔬果汁与一盆水煮的西兰花与鸡胸肉,细洒了一层盐粒。
黎翘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指着那杯翠绿色的液体,问:“林姐,这是什么?”
林姐的脸绷得很紧,答他:“西芹芦荟汁。”
黎翘明显皱了皱眉头:“我又没出家,为什么要吃这些?”
吉良在一边提醒他:“新片两个月后就开机了,这两个月里你得至少瘦掉十公斤。”
“念念台词,刷刷脸,演这么个没营养的角色,也就只能吃这么没营养的东西。”黎翘一脸嫌弃地拿起那杯西芹汁,跟喝中药似的灌下一大口,立马就重重搁下杯子,翻了翻白眼,示意御姐把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都端走。看得出他此刻的情绪相当蔫坏,我不禁偷乐:原来明星也不是不食不屙的神仙嘛。
吉良笑了:“陈导说这角色非你莫属。”
“可他上部戏却只肯考虑顾遥,我明明更想要那个角色。”黎翘叹口气,仰面躺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不得不说,他这样赤着上身叉着腿的坐姿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考验,不亚于一个娴于勾引的裸女在挑逗未成年。黎翘大腿内侧的肌肤极白极细,像是一截白狐里子漏了出来。我佯装打量趴伏他脚边的大狗,实则总想让视线钻过他的浴巾,一窥里头的风景。
正当我兀自心旌摇动,黎翘忽又睁开眼,直直盯着我。他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大活人。
我冲他咧了咧嘴,挥手说,嗨。
黎翘微微皱着眉,看似琢磨了一会儿,目光随即黯下去,“哦,是你。”
然后他就朝我走过来,高出我不少的一个半裸的男人,还挺有莫名的压迫感。
依然是眼皮不抬睥睨众生的样子,他突然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强行把我的头掰向左边,又强行掰向右边,跟挑拣牲口似的,眄完左颊觑右颊,也不知道到底看的什么。
总算检视完毕,黎翘不再正眼看我,转脸嘱咐吉良:“带他去体检。”
“哎,您等会儿,什么意思?”见这人转身要走,我情急之下就伸手拽了一把他的浴巾——
谁知那浴巾裹得不算紧,一拽便掉。
大狗呼啦一下起身,目光炯炯,坐得笔直。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各自发出一声轻细的尖叫,我乐得看见林姐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美人脸出现波澜,但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算刚才吉良说过黎翘有裸泳的习惯,我也不是……故意的。
这双臀生得很美,大腿修长结实,臀部肌肉又紧又翘。他这会儿背对着我,还让我有些惋惜,姑娘们的位置就好多了。
黎翘的背部肌肉一刹呈现僵硬的姿态,可他还故作镇定地以一只手遮掩下体,往一边侧了侧脸——我猜他肯定瞪了自己的俩位女助理一眼,因为她们都使劲憋着笑,慌慌张张别开了脸。
“你……来给我开车吧。”
七、我的舞台
黎翘这人既粗鲁又讨厌,但我还是为他开出的高薪折了腰,毕竟人没必要跟钱过不去,大明星的专职司机比成天开着黑车在街上瞎晃悠好多了。
事实证明这个职业确实相当清闲。但凡黎翘出席商业活动,绝大多数的主办方会派专车接送,所以基本也就没我什么活计;而碰上那些办事不利的,那么黎翘也只是匆匆露面让人拍个照,我等他甚至不必去停车场,只需自己开着车在闹市区踅来踅去,像一条漫无方向的鱼。
期间还假公济私过一回——开车去接录完节目的范小离。
六六雁行连八九,一山的男人才是梁山泊,三个女人却能撑起一台戏。尤其还是漂亮女人。一忽儿姊妹情重,一忽儿你死我活,斗艳,斗狠,斗心机,无一不斗,稍不留神就尸骨无存。我怕那些有背景有来头的女孩儿欺负范小离,所以特地把劳斯莱斯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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