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看见他的债主惊异地瞪着他,只好沉默不语。
聂扬帆很吃惊,整整一年过去了,那个曾经让他以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面的少年居然又神奇般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且是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
“你是Z大的学生?”
宁奕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好像让他承认自己是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是件很困难的事,比自杀困难。
“所以你借十万是为了继续念书?”可是十万也太多了点吧?
宁奕只好继续点头,他无法跟聂扬帆解释这一年里发生的一切。
聂扬帆见他和一年前完全一个样,根本撬不开他的嘴,无法从他嘴里刨出一星半点的信息,“好吧,换个问题。我要对你做个笔录,可以吗?”
“可以。”这个倒是答应得爽快。
“说一下你今天的行程。”
“我……上午一直在上课,下午去便利店打工,四点半才回来,忘了带钥匙,问门卫陶叔借了备用钥匙。一开门……一开门就……”他说不下去,因为他不想再回忆陆星死时的模样。
聂扬帆见他眼神闪烁,似乎很害怕,特意放缓了声音问:“我明白,你放松点,别去想那些不舒服的东西,换个话题,说说你对死者的认识吧。”
“陆星学长今年大四,他在一家五百强的企业里做策划,他人很温柔,待人也很体贴。我平时很受他照顾,非常尊重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要上吊自杀……”
聂扬帆写着写着看了宁奕一眼,别有深意地说:“谁说他是自杀?”
宁奕一怔:“他不是吗?”
聂扬帆把疑点跟他说了一遍,宁奕更加错愕,“不可能,学长那么好的人,谁会想杀他?”
聂扬帆勾了勾嘴角道:“没有一个人完美无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自有他的缺点,或许某些人就十分讨厌他那一点。”
“不,”宁奕坚定地摇摇头否认道,“自然不会有人完美无缺,但是学长不一样,他的缺点绝不会令他丧命。”
聂扬帆从他墨黑的瞳仁里看到了星辰般闪亮的信任,看来这个叫陆星的男生确实十分受宁奕的尊崇。当然,无论他多么的优秀美好,死亡的脚步还是来到了他的跟前,死神的镰刀毫不客气地割断了他的喉颈。
“聂大哥,”宁奕突然这么叫他,“如果学长真的是死于他杀,请你一定要找出凶手。”
聂扬帆一怔,伸出手蹂躏了一把他柔软的黑发,失笑:“这还要你拜托我?本来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好吗?”
那不一样,宁奕看着他心里默默道。
第六颗子弹
“报告聂队!”楼上下来的小刑警腿一并,礼一敬,抬头挺胸地看着聂扬帆,“现场已勘察完毕,请指示!”
聂扬帆幽幽觑他一眼,嫌他破坏气氛,于是掏出了警车钥匙,潇洒地一把抛给他,“很好,开车把白警官带回局里去吧。我还有事。”
白诚凛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说道:“怕是不正经事吧。”
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宁奕一眼,后者背脊一凉,细小的鸡皮疙瘩窜上了脖子间,“白先生,再见。”
白诚凛笑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聂扬帆受不了地抽了一记他的背,“赶紧滚,你们学心理学的,怎么都那么变态呢?”
白诚凛佯装受伤地瞪了他一眼,朝小刑警勾了勾手指头,“我们走。”
小刑警亦步亦趋赶忙追上,讨好道:“白警官,我们聂队其实很温柔的,他看着糙,其实一点都不,真的,你别嫌弃他啊。”
白诚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会看上他?别逗了。”
聂扬帆目送警车开走,这才转过身来对宁奕说:“天很晚了,跟我出去吃顿饭。”
宁奕瑟缩了一下,屁股如坐针毡,摆手道:“不了吧,太麻烦你了。”
“那去你们学校食堂吃一顿?”聂扬帆瞧他躲闪的模样,更想揪住他不放了,“不过你看我还穿着警服,太招摇了吧?”
宁奕为难地拧着眉,他苍白的嘴唇被他咬出了红印,倒显得生动了不少,“那,好吧。”
聂扬帆满意地点点头,没想到过了一年,这小子的脾气好像软了不少,再也不是那个发疯似的跨在栏杆上,扬言要自杀的病态少年了,看来这一年他过得很平静,很安宁。
两人走后,校领导派了代表来到了望湖楼宿舍,陶卫国心里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对学校影响不好,领导们为了避嫌尽量躲开警方或者媒体。在大体了解了情况后,校领导终于一个电话叫修理部连夜赶来把监控器装上,办事效率之高令陶卫国咋舌。
再说聂扬帆和宁奕二人,一年没见,两人还是处于无话状态。黑夜隐去了警服的张扬,聂扬帆带着宁奕钻进了Z大后街一家川菜馆子里,这店铺极小,但是生意极好,厨房与大堂一墙之隔,麻辣鲜香的川菜味飘满了堂子。
“你能吃辣吗?”聂扬帆坐下后问。
宁奕想了想,点点头,“能吃一点,但是嘴巴会肿。”
聂扬帆闻言不免盯着宁奕单薄的嘴唇看了看,“那就少吃点吧,我点几个不怎么辣的。”他的体贴令宁奕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一年前他们吃的是杭菜馆,看来完全是为了照顾宁奕这个刚出院的病人。
“哟,警察同志吃点啥子呀?”点菜的老板娘笑道,“这是您弟弟哦?”
聂扬帆有意看了宁奕一眼,也舒眉笑了:“是我弟弟,长得挺帅的吧?”
宁奕疑惑地看着聂扬帆,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他弟弟?
几盆香辣的川菜端上了桌子,聂扬帆食指大动,拿起筷子不顾滚烫的温度甩了一筷子进嘴里,“噢噢噢,烫!”
宁奕忍不住出声:“吃慢点。”
聂扬帆砸吧一下嘴,吼道:“爽,好吃极了!”
宁奕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在这个微凉的夜里,身体因这几盆麻辣的川菜过胃而暖和了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好,现在你可以跟我多谈一谈你学长这个人了。”聂扬帆嘬着筷子头,明明刚刚还很随性,现在一下子眼里又释放出了敏锐的光芒,“既然你说他不可能自杀,那我总得对他生平多了解点。”
宁奕怔了怔,开始讲起了陆星这个人。
陆星其人,Z大中文系赫赫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在校内外刊物上发表过无数精彩文章。然而他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酸腐气息,反倒温文儒雅,待人和善,曾一度成为校内女生憧憬对象。不过升入大三后,陆星辞去了多项干部职务,对外称要为考研做准备,想潜心学习。
宁奕复学后,因为校方未给他留出空床铺,就把他调到中文系高年级宿舍去了。此时,陆星快要大四毕业了,他并没有去考研,而是找了一家本市五百强企业实习。宁奕刚刚入住时,宿舍里只有陆星一个人,其余二人都因工作实习搬了出去,甚少回来。本来宁奕对高一年级的学长心存怯意,但是陆星的温柔细致化解了他的不安。
“学长一直说他想多挣点钱,想买套房有个家。”宁奕拿筷子伤感地戳了戳麻婆豆腐。
聂扬帆沉住气等他的下文,可是见他久不开口,还是道:“那么年轻就要买房,负担是不是重了点?”
宁奕好像知道他有此一问,嘴角泛起一抹苦涩,道:“学长是孤儿,他是孤儿院里长大的。”
一瞬间,聂扬帆明白了陆星的想法,可是,“光有房哪够,如果没有人一起住,也太冷清了。”
宁奕抬眼有些气恼地看他:“学长那么忙,怎么有时间谈恋爱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女朋友呢?”
“我没见他和谁亲密地打过电话。”宁奕笃定道,然而脑子里忽然穿过一道闪电,有什么异样的想法一跃而过,“唔,应该没有。”他不确定地改口了。
聂扬帆咧着嘴笑了:“宁奕,你还小,情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不止一种,他们说话的方式为什么必须是甜甜蜜蜜的呢?就不能是风风火火、吵吵嚷嚷的?”
宁奕心想你不就比我年长几岁,好似多吃了一缸盐般老生常谈,“学长不喜欢跟人吵架,他说这是最没有风度的事。”
“那他喜欢用什么方式解决问题?”聂扬帆问。
宁奕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脑子。”
一个聪明的人是绝对不会用野蛮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既伤身体又伤心情。陆星笑着拍拍宁奕的肩膀,劝他不要和那些蛮不讲理的人一般见识。
宁奕脑海里浮现的只有这幅画面,他当时被陆星柔和干净的光芒所震慑,眼睛开始湿润,觉得对方犹如兄长般慈爱。
聂扬帆见他走神,刻意拿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回魂了,小子。”
宁奕把眸子转回来,淡淡道:“我走了,再见。”
说完他起身便走,聂扬帆一把拽住他,强硬道:“走那么快,真没礼貌啊,等我付了钱,咱们一块儿走。”
“我和你不同路,”宁奕见他扣住自己的手腕犹如铁索,“聂大哥。”只好软软地叫一声讨好一下了。
聂扬帆火速付了饭钱,拉着他走出了菜馆,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忽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
“啧,算计好的吧!”聂扬帆把警帽扣在额上,“我们打车回去。”
宁奕一听“回去”二字,立马惊慌地把手从铁索里挣脱了出来,连退好几步才站定,“不,我要回学校。”
聂扬帆惊异地看着他逃离自己身边,满心疑惑,不过一细想,就明白过来了,“怕什么,我又不带你去局子里。你的宿舍封了,晚上岂不是没地方住了?我带你回我家住几晚去。”
原来是这样。宁奕听他解释完,稍稍安心些,但转念一想,又不行,他还欠着聂扬帆十万块钱呢,虽然这位债主此时不提,但要是回到他家逼债怎么办?他不是不想还,而是他现在还不出啊。
“谢谢你的好意,聂大哥。我有地方住,不必麻烦你了。”宁奕婉拒道。
聂扬帆总不能把少年拐回自己家,他是人民警察又不是人口贩子,“行,既然你有地方住,那么我就不强迫你了。哦,不过你得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方便我联系你。”
宁奕一僵,心想果然还是逃不掉的,于是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聂扬帆随心地一瞥,登时嗬地叫了出来,“诺基亚?!”
宁奕被他一喝,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扔地上,“怎么了?”
聂扬帆自知反应过大,有点失态,尴尬地呵呵一笑:“很久没见人用诺基亚了,这年头都换智能手机了。”
宁奕感到窘迫,垂下睫毛,道:“没钱买智能机,何况这手机不用包套餐,一个月二十,很划算。”
借了十万块钱却连一只智能机都买不起?聂扬帆恨不能揪住少年的衣领质问,钱都喂狗了么?!
雨越来越大,宁奕存好聂扬帆的手机号,一个猛子扎进雨帘中,震耳欲聋的雨声充盈耳膜,他缩起肩膀没命似的奔跑起来。身后的年轻警官把手臂悬在半空,还有话没说出口:手机不能遇水啊……小子。
宁奕慌慌张张奔命似的跑着,早就忘了手机的事,他哪里有地方住?那不过是为了躲开聂扬帆找的借口罢了。大不了在门卫室的躺椅上将就一夜,不,几夜。
然而跑到宿舍楼前,宁奕看见雨里默立着一个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陶远明!?”宁奕跑到那人正面,大喊,“你怎么站在这里?!”
个子高大的男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恍惚道:“……我找你。”
宁奕疑惑道:“找我干什么?!”
陶远明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握着拳问:“和你一起住的陆学长上吊死了?”
宁奕沉默了一下,低落地点点头,表示承认。
陶远明拉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回自己的宿舍天幕楼。
宁奕跟着他走进宿舍,浑身不停地在滴雨水,“因为警察封锁了宿舍,所以我没地方住了,你能收留我住几晚吗?”
陶远明为人低调沉默,他是化学系的大三生,因为马哲公选课和宁奕认识,两个人遂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嗯,当然可以。我们的人宿舍都搬走了。”陶远明扔了一块新毛巾给宁奕,“擦擦吧,我找身衣服给你换。”
宁奕点点头,见陶远明走进了厕所,于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发现陶远明书桌上全是书,不过堆叠在那里的书籍全部都包上了报纸做成的书皮。
果然学化学的,好有洁癖。
宁奕默默地擦着头发想,他不小心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登时心里砸了一个坑。
第七颗子弹
轰隆。
窗外打起了春雷,一道极速的光芒猛地劈开了黑夜的脸。宁奕摊着手心,望着湿哒哒的诺基亚,不甚忧愁。看来得用吹风机伺候它了。
陶远明洗了个澡,头上顶着毛巾走了出来,他看见宁奕呆愣愣地瞅着自己的手机,问:“你手机怎么了?”
“进水了,你有吹风机吗?我吹吹干。”
陶远明走到书桌旁弯下腰,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了许久不用的吹风机,“喏,给你。”
宁奕接过吹风机,蹲在书桌旁的一个插座前,接上电源,默默地开启了吹风机,默默地将可怜兮兮的砖头机烘干。
陶远明下半年要考研,现在除了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奔忙,他打算考本校的化学研究生,他们化学系的系主任很看好他,考上了就决定带他。
宁奕和陶远明还只是三月初聚过一回,两人在食堂里坐了半个小时,随意聊了些近况和打算。陶远明当时情绪似乎很低落,说着说着眼角有些湿,“我们专业就本科毕业出去,工作不太好找,反倒是读研更加有前途。我妈一直在等我赚钱养她,可我又得让她等我几年……”
陶远明是单亲家庭,陶母一个人拉扯他长大,他也算争气,他是他们村唯一一个读重点大学的孩子。陶母觉得非常光荣,因此对他的期望也是非常之高,然而近些年来,她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工作时常感劳累。
当然这些都是陶远明说给宁奕听的,宁奕觉得陶母真是非常不易,因此对陶远明也是能帮则帮。
“你现在的生活费还是你妈在寄给你吗?”
陶远明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含糊不清地答道:“算是吧……”
宁奕暗想,八成是陶远明接了私活,不好明说,实验室里的事总是有些晦涩的。
“我今晚睡哪个铺子?你能借我一床被子吗?”宁奕把烘干的诺基亚摆在桌上,四处张望了一下,“你这里收拾得还真是干净。”
陶远明无力地笑笑,看上去很疲惫,“习惯罢了,我们做实验的忍受不了一点杂尘介质,每天回来我都要擦一遍,拖一遍,才能安心坐下来看书。”
宁奕以为自己挺爱干净的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你们有洁癖的人还真辛苦。”
陶远明无所谓地说:“习惯了就不辛苦了。”
看来习惯对于他来说,真是一剂良药啊。
这个夜里宁奕睡在了陌生的房间,一旁光线昏暗的台灯坚持不懈地亮着,学校十一点熄灯,可是陶远明迟迟不睡仍在K书,充电的小台灯苟延残喘地陪伴着他。
宁奕想到明天没课,要去便利店打工,怎么也睡不着,定定地望着陶远明宽厚的背脊出神,窗外的雷匿了,但雨仍在坠落,砸在玻璃窗上劈劈啪啪。春寒悄悄地钻入宁奕的颈下,潮乎乎,湿漉漉的。
半夜三更,宁奕浅眠了一会儿,忽的听见低微的哭泣声,内心觉得不适,硬是